“各位乘客请注意,飞机遇有气流,请回到座位上。”
气流。航空公司就不能用个别的词?颠簸?只要不是一个带r的长单词都好。乘务员不能说没有尽力,但总是做不到,太不应该了。
在飞往北京的航班上,杰克试图回忆起一次在中国没有遭遇到气流的飞行,但是想不起来。他也想不起来上一次经济舱还有空座位,或者有中国人坐在头等舱是在什么时候了。
飞机降落在北京机场。穿过围在行李领取处的人群,杰克试图寻找托米,但只看到了基蒂和可可。他们站在出口的栏杆外,相互嬉笑打闹,就像两只暹罗猫。北京办公室里的女孩子们都是好朋友,杰克经常看到他们在午餐时间手拉手离开办公室,这或许是让她们能够在工作日里享受到身边爱意的唯一方式。
他穿过人群来到她们身边。“你们在等我吗?”
“不,我们只是想到机场来逛一逛。”可可看着他说。她穿着一双冒牌UGG靴子,脸上的微笑带有一丝挖苦的意味。
“好吧,谢谢了。你们让托米过来就好。”
“他今天请假了,所以我们来顶替。”可可说。
“他们其实可以安排另外一个司机,不需要麻烦你的,可可。谢谢。也谢谢你,基蒂。”他说。他立刻感到有点后悔,因为发现她们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为这个事感谢他们有点太正式了。他需要让她们高兴起来,但是他的笑话又不大好笑。“好吧,现在还早,我们先去帕弗林喝点东西吧。”
两个女孩相互看了看。“好的。”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穿过机场外密密麻麻的人群,坐上可可的吉普牧马人,穿过弯弯曲曲的停车场通道和收费亭,汇入通往市区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天上下着小雨,但是交通还算顺畅。可可猛踩油门,吉普车在最内侧车道上狂奔,她好像觉得自己是在美国的洲际公路上。
“你开车就像个男人。”杰克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说。
“嗨,别瞎说。”可可说。她皱起眉头,嘴角上扬,眼睛紧盯着前方的路面。
“你明白我的意思。”
可可突然减速,前面内侧车道上出现了一辆时速只有30英里的汽车。“一个新手。”她耸耸肩说。
“你拿到驾照多久了?”杰克问。可可猛踩油门,从右侧超过前面的车,又回到超车道。
“两年。”吉普的速度回到60英里。
“天啊。”
“时间不短了,对吗?”可可笑着说。
“等到了帕弗林我再告诉你。”杰克说。
几分钟之后,可可下了高速,沿街道行驶了一英里,拐进工人体育馆后面帕弗林餐厅的停车场。
“我早就想来这儿了。”他们走向餐厅门口时,可可看着餐厅的窗户说。
“我也是。”基蒂说。
“为什么不来呢?”杰克问。
“太多老外了。”可可说。
“是的。”基蒂表示同意。
帕弗林餐厅有一个室内酒吧,屋外草地上也有几张桌子,旁边有几颗高大的梧桐树。大部分顾客都是老外,很多人是住在附近使馆区的外交官员。
“你们到那边找张桌子,”杰克指着户外的几张桌子说,“我要去趟卫生间。”
几分钟之后,杰克走到两个女孩坐的桌子旁。“好吧,看来我要坐在草地上了?”
两个人抬起头来,基蒂的脸有点红,可可毫不在乎地继续研究菜单。“抱歉。”基蒂尴尬地说。他们另外找了一张更大的桌子。
“好吧,你们想喝点什么?”杰克坐在一张垫着白色坐垫的柚木躺椅上问她们。他拿出一支雪茄,咬掉一头,点燃另一头。
两个女孩没有回答,还在研究那张印满彩色照片的塑料菜单。
“你们最好别点菜单上没有的东西。”杰克说。
“老外不会点,但是我们会。”基蒂说。
“请自便。”
“请自便。”基蒂小声重复这句话英语,以备未来使用。她举起菜单问杰克:“这是什么?”
“粉红女士?”
“对。度数高吗?”
“不高,是个牛奶饮料,里面有杏仁酒。很甜,你们或许会喜欢。”
“我就要这个了,”基蒂说,“等一下,她喝的那个绿色的东西是什么?”她指着一个服务员给旁边那桌端来的饮料。
“看起来像是草蜢。”
“我改主意了,我还是更喜欢绿色,就要那个吧。”
“好吧。可可,你要什么?”
“我是代驾司机,我要一杯冰拿铁好了。”
“代驾司机?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词?我在中国从没听人说过。”
“当然没有,美国人才这么说。”可可边说边向服务员招手,“fuyan,fuyan。”(译者注:应为“服务员”的汉语拼音“fuwuyuan”,北京方言听起来就像“fuyan”。)
“你听到美国人这么说?”
“不下于50次。”
“真的?在哪儿?”杰克问。
“美国的电视节目里呀,真傻。”可可看着杰克,似乎在说“你到底是不是美国人?”
杰克深深吸了一口雪茄。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可可说。
“当然可以。”他其实不确定要不要让她发问。
“我男朋友想在下个月结婚,16号是个好日子,我能请一天假吗?”
“当然,”杰克放心了,“我都不知道你有男朋友。结婚之后你不会辞职吧?”
“你在开玩笑吧?我们只是领结婚证,婚礼安排在明年,现在还没攒够钱。我们还要买房、买家具。”
可可继续列举她的婚礼购物清单。服务员走过来用英语问他们要喝什么,杰克为女孩们点了他们的饮料,给自己点了一杯莫吉托。可可和基蒂伸长脖子扫视周围的人,她们盯上了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中国男人。两个女孩用英语小声说话,要么是不想让旁边的中国人听到,要么是故意想让杰克听到。
“他看起来很理想,又高,又有知识。”可可说。
“是啊,看起来很帅气。”基蒂说。
“我在以前就是那样。”杰克说。
她们用一副好像不认识他的表情看看他,然后继续女孩间的谈话。
“很和善。”基蒂说。
杰克抽了一口雪茄,说:“只看了一眼陌生人,你们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和善?”
“就是知道。”可可说。
“他是哪儿的人?”杰克问。
“北京人吧,”可可说,她看着那个男人点了点头,“肯定是北京人,而且不到30岁,跟你很般配,基蒂。”
“我不知道,我觉得不能相信北京男人。”
喝完杯里的酒之后,杰克已经搞清楚了。聪明和值得信赖是成为白马王子的重要标准,但不是至关重要的,关键是要年轻,而且是中国人。
***
在完成了四个福建省的水力发电项目之后,杰克让蕾蕾安排一个庆祝活动,这个女孩似乎对北京所有的热门场所都了如指掌。
这个地方和家乡的天街一点也不像,北京市中心的世贸天街是一个夹在两幢高楼中的一个空中广场,离地面大约40英尺。一块巨大的幕布挂在周围的建筑物上,形成天街的顶棚。这里离开主街道有一百码。杰克抬头向上看,看到幕布上显示出水族馆里的景色,粉色、橙色和红色的鱼游来游去,就像各种颜色的飞艇在夜空里游荡。
他们的第一站是CJW——“雪茄、爵士乐、酒”,在广场的右侧。餐厅里黑乎乎的,烟雾弥漫。CWJ的第一层是舞池,就餐的顾客坐在二楼的阳台上。整个餐厅后面一堵墙从下到上摆满了各种类型的酒,有的摆在架子上,有的放在冰箱里。
当晚的乐队是几个来自纽约的非裔美国人。正值演出间歇,几个人站在台上聊天。
杰克让基蒂给他点一杯酒,到台前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你们从哪儿来?”
“纽约。”小号手说。他们似乎很高兴看到一个美国人,杰克的白皮肤在北京不是问题,反正他们都是外国人。
“我也是,纽约哪里?”
“上西区。”
“我在西街100号住过几年。”杰克说。
一个戴着耳环的人咧嘴笑了,他用大拇指指着自己说:“百老汇大街135号。”
“你呢?”杰克问那个女主唱。
“我来自孟菲斯,亲爱的。”
“看得出来。”杰克说。
“你在这儿做什么,哥们?”小号手问杰克。
“挣钱呗,跟你们一样。”
***
晚餐后,杰克和办公室里所有的女孩逐一跳舞。办公室里的中国男人没有一个会跳舞。
小号手刚刚吹响邦尼·伯利根的《还不能开始》的曲调,努玉走过来。
“你能教我跳这支曲子吗?”她问杰克,向舞台上的乐队歪歪头。
“当然。”他有点结巴。他站起来,跟着努玉走到空空荡荡的舞池。他握住她的左手,用右手搂住她的腰,带着她旋转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与中国女人跳一支慢节奏的舞曲,他能感到努玉的心跳。
“我以为你是那种害羞、内向的人。”杰克搂着努玉,跟随着音乐的节奏,半开玩笑地说。
“害羞、内向?”她的眼睛深邃、寒冷。
“意思是……”他刚要解释,看到她摇了摇头。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说。
“你为什么邀请我跳舞?”他搂紧了她。
“我想要体验一下。”她说。
“就像第一次吃西餐?”杰克说。
努玉没有回答。他从来也不知道他的笑话是太糟糕,还是让她不能明白,抑或她就是不愿意回应。
歌声响起了。努玉说:“这首歌……”她转过头,仔细倾听歌曲的旋律,“听起来很熟悉。”
“是《唐人街》里的一首歌。”
“你知道歌词。”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生活的故事。”他想到了琳、莲花,也想到了中国。
***
“如果没有卡拉OK,中国的经济就会崩溃。”他们离开世贸天街时,礼半开玩笑地对杰克说。
皇家俱乐部位于工人体育馆旁边的一个街区,旁边有十几家迪斯科舞厅、酒吧和餐厅。俱乐部的入口有一队穿着燕尾服的男人把守,还有一群打扮得像亚马逊土著人的女孩,穿着紧身黑色短裙,带领客人走进山洞一样的入口。
蕾蕾穿着一件闪闪发光、点缀着流苏的衣服在前面带路,中土公司的其它女孩——基蒂、旭旭、努玉、可可、工程师部门的秘书玛西和他们刚刚聘请的暑期实习生、北京大学的学生佟均子——跟在后面。皮特、怀迪、于博士和杰克也鱼贯而入。走在黑洞洞的走廊里,杰克感到两边的墙被扬声器震得微微颤动。一个亚马逊歌妓从右边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房间里一下子涌出震耳欲聋的噪音:音乐声、中文和英文的谈话声,以及难以言状的难听的歌声。
他们的房间天花板很高,四面墙壁都用黑色的软毛毡覆盖。房间里有一个像陷坑一样的歌池,中间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酒瓶和饮料,对面一整面墙都是显示屏幕。桌上都是大牌的烈酒——尊尼获加、王冠加威、拿破仑干邑——美国现在已经没人喝这些酒了。还有啤酒。没有伏特加、杜松子酒、朗姆酒和红酒。歌池的两边是控制中文和英文歌曲的电脑。
亚马逊歌妓过来给他们点酒水,帮助他们了解卡拉OK的点歌程序。蕾蕾和基蒂似乎很有经验,她们问众人要点什么歌。于博士已经站在歌池里开唱了,根据屏幕上显示的画面,似乎是一部中国战争电影里的歌曲。杰克惊讶地发现于博士有一副浑厚的嗓音,他后来才知道这是于博士唯一擅长的歌。以他一贯高效的作风,他早早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所有人都挤在电脑前挑选歌曲。电脑里大部分都是中文歌曲,英文歌曲很少。基蒂转过头来问杰克:“埃尔维斯·普莱斯利是黑人还是白人?”
陆续出现了一些耳熟能详的歌曲,众人熟练地演绎歌词,或许是因为他们以为这些都是美国人最喜欢的歌曲。比如《Sailing》,有人告诉杰克这是罗德·斯图尔特的一首歌,但是他从未听说过。
主动申请演唱一首歌曲有两方面的考量。首先是歌词和旋律,如果杰克不记得所有的歌词,他能用足够的速度和节奏读出屏幕上显示的歌词吗?其次是那些出人意料的视频画面。艾佛利兄弟的《Bye Bye, Love》对杰克来说是小菜一碟——琅琅上口的旋律和烂熟于心的歌词,但是当画面出现时,他知道自己错了。菲尔和唐·艾佛利出现在画面上,边弹吉他边唱歌,但是竟然是年代久远的黑白画面,伴随着黑白雪花点,或许是这首歌在1957年出现时录制的影像。杰克站在台上唱这首歌,感觉到自己恐龙的形象在众人心目中已经不可磨灭了。
中国的歌曲与此形成鲜明对比——不知所云的歌词、平淡无趣的旋律,但是画面光鲜亮丽。一成不变的主题是不到20岁的男人和女人,总是走在一条路上,身边飞舞着樱花瓣。
杰克坐在歌池的左边,边听歌边抽雪茄。他吃惊地看到北京员工出色的才艺,但是转念一想,他们或许每周末都唱卡拉OK。努玉唱了他最喜欢的一首中文歌,是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中的一首歌曲。可可负责所有快节奏的歌曲。基蒂是最敬业的艺术家,所有没人认领的歌曲她都可以演唱,无论是中文的还是英文的。
甚至在办公室里寡言少语的玛西也唱了一首中文爱情歌曲。玛西唱完之后,杰克看到她回到皮特身边的座位上。皮特到现在还没有成家,或许是因为他不管遇到谁都会强迫对方听他的工程理论,但是现在他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感。他和玛西坐在一起,一言不发地看着同事们的表演。有人不时用中文对玛西说一句话,皮特总是把头凑过去,让玛西一字不漏地翻译给他听,就像他曾经对卡琳提出的要求。
中土公司的人们花了两个小时,唱了30到40首歌。杰克刚要点燃第二支雪茄,发现所有人都准备离开了。他掐灭雪茄,最后喝了一口酒,随众人走出房间。皮特和玛西就走在他前面,脚步很慢,似乎有点恋恋不舍。
“你还好吗?”玛西问皮特。皮特似乎并不着急走出房间。
“当然,怎么了?”
“你不累?”
“哦,的确是漫长的一天,我亲爱的女士。”
“或许你喝的太多了。”
“我没喝多。”
“我都不知道你爱喝拿破仑干邑。”
“我不喝拿破仑干邑。”
“但是你刚才在喝。”
“都是他们喝的。”
他们来到俱乐部的外面。玛西看着皮特说:“我叫一辆出租车把你送回家吧。”
“好的。你怎么办?你有钱吗?”
“我再叫一辆车。我当然有钱。”
“记得要报销啊。”
“这不重要。”她伸手招来一辆出租车。
“记得要报销,玛西。还有一件事,”皮特坐进车里,摇下车窗对玛西说。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司机准备启动了。
“你那首歌是唱给我听的吗?”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司机缓缓把车开走了。
似乎皮特没有说错。女孩子的确喜欢他,至少中国的女孩子是这样。杰克站在雨中,看着出租车的尾灯消失在夜色里,自己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