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在丹棱分手,各走阳关道。相识一场是缘分,缘聚缘散也很正常,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吧。没有月儿的指点,我无法准确预知前路的吉凶,但我是巫者,是斩影者,江湖求生的本事不差。
出丹棱后,我听说了现今的形势,就在五天前,张献忠攻陷了夔州,破佛图关,占领重庆,瑞王朱常浩被杀。现在,张献忠挥兵成都,将锦官城围困。蜀王朱至澍、太平王朱至渌坐镇城中,巡抚龙文光、总兵刘镇藩率军抵抗,情势危急。
官军和张匪都不是好东西,官军屠戮我僰族,害得我为“播种插秧”的事情奔走呼号,就像上顿不接下顿的老农,还害得我喝水怕被呛,走路怕被撞,时时刻刻都要提醒自己是僰族最后的希望;张匪他娘的狗日人渣不得好死下十八层地狱,想起来就要气炸肺腑,我最爱的女人就是死在张匪手里,害得我孤苦伶仃,害得我睡了三年老了六岁,害得我延续种族的大业不得不推迟好几年。
听说成都被围困,我开始幸灾乐祸,真他娘的大快人心!让官匪斗作一团,互伤元气,到时候老子浑水摸鱼,坐收渔利,为族人报仇,为阿月雪恨!好啊!好!当浮三大白!不过,说老实话,成都的平民百姓可就遭了殃,蜀王是肯定不会投降的,张献忠也绝不罢休。按八大王的臭脾气,破城之后怕是要大开杀戒,那时候蜀中锦官绝矣,读书种子和粮食种子俱绝矣!估计李冰父子也镇不住滔天“民怨”!
普法恶那个混蛋夜郎人果然骗我,还说什么成都已然陷落,这不是还没陷落么?我是不是应该去加把火?似乎不太好,神仙打架,百姓何辜?我还是不要劳神费力。
到了仁寿县,可以看到一队队人马急匆匆赶往北边,看来战事吃紧。不过,让我惊奇的是,一些百姓装束的人背负大包小包的东西也朝成都方向赶,这不合常理。两军对垒,百姓过去做什么?做生意也不是这个时候,送死也不该选这等方法。作为一个卓越的巫者,我看出了其中的名堂。
士兵还是士兵,百姓却不是百姓,百姓乃是一群巫者假扮的。当然,你可以说巫者也是百姓,都是皇帝老儿的子民,只是能力远超常人罢了。
巫本孤独,就像老虎,喜欢独来独往,一大帮巫者出现在一起,多半是有虞盟的人。我忽然对北方的事情起了浓厚的兴趣,想去看看,或许会有什么精彩的故事发生。我暗自感叹人心似水,因为我才告诉月儿和白鹤,我将往东而行,找个清静的地方居住,但一转眼我就改变了主意。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我追逐那些动如晓烟的“百姓”,北上成都“赶场”凑热闹。
时值冬季,我穿着乌斯藏人的袍子,倒也暖和。我长发散乱,面容瘦削,腰间插着那把黄铜长刀。不用说,我看起来很像乌斯藏人,特别是长刀的金刚杵刀把,更印证了我具有藏人的精神传统。我跟在那群巫者的后面,迤逦北行,次日便到了成都郊外。
我没有到过成都,但我听说过成都。这个锦官城是许多僰国人的向往之地,汉人们争先恐后涌向这里,渴望在繁华中夺得几片“云彩”,穿上纻丝绸缎,豪取万贯家财。杜子美在成都住过一段时间,据说当年的草堂尚在,我猜测所谓“草堂”就和这郊外的破烂茅草棚差不多。
巫者们在城外的树林里休息,埋锅造饭,吃饱喝足,然后从包袱里拿出明军士兵的衣甲,换在自己身上。接下来的事情就在意料之中,这帮“伪装者”先是与张献忠的人勾搭半日,然后趁着张匪“换防”潜到城下,硬说自己是蜀王的兵,还掏出几块字迹模糊的腰牌晃了晃,城楼上的人简单校验之后,竟然放他们进入城内。
我在城外观望许久,见张匪的队伍军容整肃,有些“王者之师”的气派。张献忠在哪里我说不清楚,最高统帅自然必须保持神秘色彩,这既是权威的需要,又是安全的需要。听说张献忠其人黄面长须,生性残暴,每日都要杀人才能平息内心的躁动。杀人这个嗜好真是有意思,自古以来就有不少当权者喜欢杀人,远一点的像商纣王,近一点的如朱重八。皇上都爱杀人,只是有的多有的少,有的捂得严实,有的没有包住火。师父说过,权力越大的人脾气越是古怪,控制不住情绪就要杀人,这在巫者看来实际上是受鬼神的控制和影响。
轰隆隆数声,晴空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雷声,晴天霹雳,还真是怪得很!老人们说六月飞雪必有冤情,那这晴天霹雳怕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过了不久,只听张献忠军中也响起惊天动地的轰鸣,把成都的城墙都震得抛砖掉瓦。后来才知道,这地上的轰鸣来自于张献忠的命令。八大王听到晴天里的霹雳声后勃然大怒,誓要与老天斗上一斗,于是让军中架起红夷大炮,朝着城墙一阵猛轰,同天上的雷声比赛谁更响。
这番炮击可动摇了成都的守备,总兵刘镇藩在城楼上巡视敌情,被一发炮弹直接命中,当场身亡。巡抚龙文光慌了神,急忙穿上战甲,亲自督师作战。蜀王和太平王就在王府干等着,盼望龙巡抚不辜负了圣恩,也对得起他自己的姓氏,奋力拿出些“龙威”,引得朱家天子之气前来助战,将匪徒杀得片甲不留。然而,蜀王等贵族官僚的想法过于美好乐观,我亲眼看到先前混进城内的巫者悄悄打开了城门,张献忠的军队随即如潮水般涌入成都。
后来的事震惊了国人,蜀王和太平王率家眷跳井自杀殉国,巡抚龙文光、巡按御史刘之渤、按察副使张继孟拒绝投降,被张献忠杀害。实际上,这些个贵族官僚还是有骨气的,虽然不一定比得上文天祥之前的士大夫,但总算没有给朱重八丢脸。事情一码归一码,官军虽然是僰人的仇敌,但不可否认里面还是有忠义之士,只不过与僰族的处境和立场不同。
张献忠的兵都进了城,我打算进去看看,于是找到一具匪兵尸体,扒下衣帽,装扮成张献忠的兵,堂堂正正走进成都。
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成都此刻变作了曲终人散的“石头城”,变成了瓦砾遍地的“阿房宫”,富贵繁华转眼间化了烟云。八大王的士兵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满城百姓在惊慌失措中成为刀俎上的鱼肉,纵有反抗,顷刻间就被切成新鲜的“鱼脍”。对于百战余生的士兵来说,吃生肉不解气,还要吃“烤炙”,不仅要用火烤,还要用大火烤,最好的木柴就是百姓家的房梁木椽,一把“怒火”给点着了,就把“鱼脍”“狗脍”“人脍”烤得外焦里嫩。以前听说张献忠是要吃人的,用最新鲜的人心肝爆炒,还要加蒜苗,喷鼻香。
走在成都城里,我心惊胆战,江湖上的仇杀我是见过的,不仅见过,还亲手宰过人,但眼前这般生灵涂炭,实在超出我的想象。在僰国,当年官军剿杀以阿大王为首的僰人,也是一段“血流成河”的历史。九丝山上的遗迹还能反映出战争的惨烈,平蛮碑上的文字就是恬不知耻、灭绝人性的罪证。
战斗还在继续,守城明军与匪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张献忠的帅旗步步进逼蜀王府。我跟着那些极其兴奋的士兵,踩着明军的尸体,来到了蜀王府门口。
蜀王府已经换上了张献忠的旗帜,有人从里面搬出很多具尸体出来,好几个都是湿漉漉的,身上裹的是绫罗绸缎,一看便是府中的重要人物。
王府大街猛地吹来强烈的寒风,冻得人牙齿打颤。那些湿漉漉的贵人被风一吹,灰白浮肿的脸上像结了层严霜。随着寒风而来的还有急促雄壮的马蹄声,大街那头赶来的不下数百骑。我能听到马蹄声里夹杂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不由得抬眼望去,见一队金盔金甲的骑兵骤然纵马而至,那旗帜上赫然是个“帅”字。
只见王府里跑出个将官,向帅旗下一个黄脸长须的魁梧汉子禀报:“大帅,蜀王府一干人等尽皆自裁,无一活口!我等在水井里捞上来七八具尸体,其中当有蜀王朱至澍、太平王朱至渌!”
我心里一惊,那为首的莽汉竟然就是张献忠!不得不说这家伙还是有点气魄风姿的,镇得住场子,管得了人,一看就是枭雄的模样。大明朝有不少武官都是这种样貌体态,天生的凶狠跋扈,肚子上肥肉饱满,不好惹,惹不起。将军肚能撑船的很少,里面早就塞满了私货,根本再也容不下一支笔。
“枭首,挂于城门!剜心,今晚喝蜀王的人心汤!”
我没吃过人肉,但见过人跑,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还吃五谷杂粮,江湖混迹的少不了周身血汗,庙堂供着的洗不掉一股腥臊,那个肉长出来就不是用来吃的,滋味肯定不好。我要承认张献忠是个人物,但我很厌恶他,他的口味实在太重。
我就站在离八大王不远的地方,我的斩影刀蠢蠢欲动,只要杀了这个魔王,就算给我的阿月报仇。小弟犯事,大哥来担责,这是很讲道理的,我想按张献忠的逻辑,他自己肯定也不会反对。
不过,我还是放他走了。作为僰族最后的希望,我不能在“苗长花开”之前就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他的兵太多,哪怕是有虞盟所有的巫者来了,也对付不了。战争的摧枯拉朽之势,岂是没落的自然神秘力量能够抗衡的?我越来越觉得,只要人多,就可以把天上的玉皇大帝都拉下来,亿兆黎民所建立的真理可以轻易地让十万天兵天将灰飞烟灭。
可不是么,皇帝受命于天,皇帝的儿孙也秉承天意,天意溃败,孝子贤孙们不也湿漉漉躺在地上了么?
张献忠领着自家的“天兵天将”进了蜀王府,有个三绺胡子的“天兵”回头盯着我看,我也狠狠瞪了他一眼。妈的,是师爷。
人的好奇心就是奇怪,有时候可以帮助自己,有时候也会害死自己。这回,我好奇着进了成都,虽没有害死自己,却惹上了麻烦。我就知道,那个三绺胡须的师爷迟早还会找上我。
当晚,张献忠在蜀王府里吃蜀王的人心汤,睡细皮嫩肉的蜀女,像个老财主一样把蜀王的金银财宝数了一遍又一遍。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只有这样猜,才符合八大王在我心里的形象。我在街上独自走着,西北风把我“盘剥”得面黄肌瘦,巡逻的长官也把我盘问了好几次,让我赶紧归队,不得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