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在看我的刀，一柄黄铜的长刀。她问我哪里得到的，我说理塘买的。她说挺好看，比以前的破柴刀好多了。我说你的眼光不错。
月儿老是在我面前晃，让我的心不太稳定。她的眼睛是双眼皮的，眸子清澈得如两汪泉水；她的嘴唇有优美的线条，起伏似远处的神山；她的身姿极为曼妙，即使包裹在厚厚的袍子里，也显露出凹凸的形状。
白鹤真他妈有福。
无影的圆寂对我其实深有刺激，只是我不怎么表现出来。族务会开了一次又开不成了，独断专行还是常态，我仍然要为整个僰族负责。无影说得对，以前我说错了，不过现在又对了，他以自己的离去将我推往了正确的方向，僰族真的唯有我一人了。
以前过得麻木糊涂，如今有了更深切的危机感，我想我等不了春天，现在就要播下“种子”，不然来年根本就没有“收成”。
月儿总在我面前晃，我故意生她的气，让她与白鹤多待在一起，我怕我不小心触碰了她的“耕地”。
遇上无影真是我的晦气，我不该在这偏僻的地方遇上他，可偏偏又撞上了，这种机遇万中无一，就比如海龟在大海里游泳，慢慢浮上海面透气，那龟脑袋刚好从一块木板的圆孔里钻出来。鬼地方，鬼运气，我就知道宿莽来了之后不会有好事情发生。正是因为无影的影响，我连日来都在“三昧真火”中煎熬，晚上睡觉会燥热得抓破胸膛。
白鹤是个好男子，从他在我面前长跪不起那会儿开始，我就看出来，他深爱着月儿，我不能对不起白鹤。但是，我更不能对不起我的民族，僰族人丁凋零至斯，再不采取措施就会断了独苗，永远成为神话传说里的族群。我有责任和紧迫感，我必须在短时间内为僰族找到开枝散叶的“捷径”。据说曲径可以通幽，我看捷径也能通幽，眼下的“幽秘境地”就落在月儿身上。
然而，白鹤真的是个好男子，他不仅相貌端正，还风流倜傥，比我俊美多了。我就是个胡子拉碴的樵夫，一身的奇怪味道，我已经几个月没有洗过澡了。对，我要洗一次澡，至少为了月儿。于是，我独自来到山坳里的小河边，脱掉身上的皮子，寒风吹来，差点没把我冻死。我试了试河水，冰冷刺骨，一旦下去必然成为冰坨子。为了月儿，我决定洗一次邋遢。下水之后，我魂飞天外，立刻就后悔了。我为什么不叫月儿给我烧锅热水，兑着凉水再洗呢？
好歹洗完了，我打着喷嚏穿好衣服，奔跑着回帐篷。月儿正在洗头发，白鹤为她倾倒热水。
白鹤是个好男子，不仅仅是样儿好，洗头也洗得好，轻功还很不错。虽然他自己没有提到过，但我看得出来，他的轻功比我要高，常人根本追不上他，这小子去一趟理塘就要比我快。当然，作为男人，并不是什么事都要图快，月儿在这方面的体会应该很深。
我看着白鹤为月儿洗头，眼睛里热辣辣的，原本冰凉的身体发生变化，骨肉还是冷的，肌肤却燥热起来，脸上也开始发烫。
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走到远处去守羊，那些羊个个朝着我“媚笑”，发出轻柔而奶味十足的咩叫声。我扭头不看那些羊，放眼远处，只见理塘寺沉没在一片云雾里。无影这老喇嘛倒是自己逍遥了，竟给我留下一个独力难支的活儿。一片云雾自然可以生出几阵雨水，而嘴里喷出的水汽再怎么折腾也化不出“巫山”缠绵。
理塘的云雾渐渐分出小小的一片，往这边山上移动。雾气内爬出几只“蚂蚁”，顺着青草尖的方向爬上山坡。
“蚂蚁”似乎看到了我，径直朝我来了。相距不远时，我看清领头的是个脸色黧黑的胖子，也穿着乌斯藏人的衣服，头上却戴了一顶颇为古怪的帽子。
当我还在欣赏胖子脸上的疮疣时，他先发了话。
“如索得波饮拜！”
我呆呆的不说话，只觉得对方的话有点耳熟。
“名卡热？”
我实在忍不住，用汉话说道：“听不懂！”
胖子愣了，随即又笑道：“你会说汉话？”
“我不是乌斯藏人。”
胖子道：“我也不是！”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我了解到这胖子叫普法恶，乃是夜郎人，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传法布道。他说他信仰弥勒道。我说我不信这个，我只信我的神。他问我的神是什么？我懒得说，转背就要离开。
“站住！”
“你这一走将永无宁日！”
我不是一个听话的人，所以我还是继续走开。
“现在蜀地已经大乱，理塘这地方迟早会被波及，你以为还能在这里过安生日子吗？”
我停下脚步，浅草没住了我风尘未净的脚。
“北边成都已经陷落，南边僰国沦为焦土，锦江之上浮尸千万，三江之口血水倒流，别看这里还有成群的牛羊，很快都会成为丘八们的口粮，别看这里还是青草遍地，很快都会被饥饿的马匹啃成光秃的戈壁！”
“口才不错……你刚才说什么僰国沦为焦土，真的假的？”
“我若骗你，天雷殛之！”
“夜郎自大”不是个好词，我从小就对这个词有偏见，对夜郎人亦无甚好感。我当然不信任这个普法恶，那副嘴脸油滑滑的，可憎可厌，但看他说得郑重其事，也有些不安。
普法恶的后面跟着小弟，都是一种“型号”的人，吃得肥肥胖胖，晒得黑黑的，看来生活开得不错。我以前见过这类人，他们善言谈，晓事理，但往往把你朝河沟里带，不得不提防。
“这位大哥，就算你不信弥勒道也没关系，但你一定要看清形势，过不了多久，张献忠的兵和明朝廷的兵就会在此交锋，我劝你赶紧到理塘城里，加入自保会，拿起武器抗击外敌！”
“自保会？”
“不错，我们弥勒道在理塘寺的协助下，在理塘成立了自保会，凡是青壮年男丁都团结起来，保卫家园！”
“那群喇嘛怎么就信了你？”
普法恶一脸惋惜，道：“大哥，你怎么不信我？”
“我不信所有人。”
普法恶摇摇头，又朝我住的帐篷眺望了几眼，招呼小弟打道回府，刚转背就忍不住小声嘀咕道：“真他妈的蠢猪！”
我呼喝道：“喂，你说什么？”
普法恶回敬以最亲切的微笑，说：“弥勒保佑你！”
月儿已然洗过头发，正用帕子擦干，她细长的脖子和精巧的锁骨上还残留着晶莹的水珠。
月儿问：“你在和谁说话？”
“几个人贩子。”
月儿显然有些疑惑，定定地望着我。
我站着不动，喉头好像卡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我在想当初我救过月儿，对他们两人有大恩，那么他们理应报答我的。我选择性地忽略了二人在我三个月昏睡期的守护，光是认为救人一命可是天大的功劳，那么月儿和白鹤的报答就理所当然远远不够。白鹤应该自觉地献出月儿，让月儿成为我的女人，为我僰族传宗接代、开枝散叶，这可是受命于危难的大业，有千秋的功德，承担这项使命的女人应该感到无上的光荣。月儿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想必她是不会拒绝的。在白鹤面前，我会对他说，你的女人是我救的，现在我要她，从今以后她是我的女人……
“冷大哥？你怎么啦？”
我回过神，脸上火辣辣的，说：“哦，今晚吃什么？”
月儿奇怪地看我，就如当初阿月奇怪地看我一样。她说：“你刚才说什么人贩子？”
我这才彻底清醒，忙把白鹤拉过来，正式宣布：“我们要走了。”我本想说两句应景伤情的话，但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白鹤问：“走？为何？”
“刚才来的是夜郎人，据我估计，他们是有虞盟的，这个地方怕是待不下去了。”
白鹤似乎也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他说这段时间理塘的牧民都有些浮躁。不用我多说，白鹤和月儿都是通晓事理的人，他们开始自觉地准备行囊。
“白鹤……”我站到白鹤面前。
“什么？”
“我要去一趟理塘寺。”
在乌斯藏人的地盘住了这么久，多少是有感情的。如此美丽的山川让我很想定居下来，我早已把这里当作了第二故乡。可惜啊可惜，数月的休养只不过是红尘的短暂停留，只要世间的风一吹，红尘便随之而动，永远得不到安宁。普法恶的话还是有说中的，永远得不到安宁。
在离开之前，我又一次去遍了我放过羊的地方，看望了圣山里的白唇鹿，还亲自捡撷了可口的松茸。最后我去了理塘小集，在多吉家，我见到了卓玛。
我没想到会那么快又见到卓玛，上一次卓玛送给我温柔的眼神，我没有太在意。离别在即，我很想见卓玛。卓玛对我是有情的，我看得出，她是个好姑娘，丰盛的水草养育了肥美的牛羊，肥美的牛羊哺育了丰满的卓玛。在多吉家孤悬市集外的小帐篷里，我睡了卓玛。我必须感叹理塘土壤的肥沃，但愿春天的时候，僰族的“种子”会在这里发芽，然后茁壮成长。关于传宗接代这件事，阿月或者月儿可能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她们的身子骨都太娇弱。而卓玛却是习惯了高寒险境的乌斯藏人，天生就有顽强的生命力，能冲破自然和世俗的阻碍，从物质和精神上都超拔出来，这样的女人才最适合担负延续僰族的使命。
白鹤与月儿跟随我离开了这个安静美丽的地方，我们准备往东走，白鹤说有亲戚在东方。有亲戚投靠是好事，打秋风也是增进感情的方式。在路上，我想到卓玛，感觉有点对不住她，我走之后她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倘若诞下一儿半女，又有谁来抚养？我承认我不是好人，我害怕再去想。月儿始终都对我笑，她说无需焦虑，这一路都会平安无事。无影者的话不会错的。
我们找了两匹耐力不错的马，月儿同白鹤乘一匹，我和锅碗瓢盆乘一匹，不慌不忙东行。月儿会指路，她知道哪条路有劫匪，哪条路有官军，我们都巧妙避开，确实顺风顺水。风餐露宿大半月，在丹棱县，月儿的心情似乎有了变化。那天，我们听人说了关于京城的消息，在几个月前，李自成攻克京城，崇祯皇帝自杀殉国，大明已经名存实亡。我暗自高兴，我的族人都死在老朱家的手中，如今老朱家败了，我应该喝两杯庆祝，但月儿可能不这样想。
丹棱的冻粑还不错，月儿吃下一块却高兴不起来。我吃了三块，白鹤这小子吃了七块，年轻人真是不怕噎。
我以为月儿是因为没有去看三苏祠所以才闷闷不乐，我说我们这就去看，也不怕撞上官军，他们不认识咱们，就算认出来了，还有我这柄黄铜斩影刀。白鹤说不错，就算打不过还能跑，“仙鹤郎君”跑得快。
月儿白了他一眼，说想回家看看。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月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起生活那么久，我对这二人的背景真不太清楚，一来我对别人家的事情不感兴趣，二来他们也不愿意多说。
白鹤说月儿的家在僰国是大户，庄园田产众多，高堂俱在，而他白鹤不过是江湖浪子，委实配不上月儿，但月儿还是决定跟他，这是累世的缘分。白鹤说如果月儿一定要回去，他就陪月儿回去，哪怕被月儿的父母打断双腿。
我说回家看看也好，你们去吧，我是回不去了。他们要找的是我，不是你们，你们还是安全的。我早就说过，你们跟着我没什么好果子吃。
白鹤说实际上他和月儿是私奔出来的，跟着我这个“樵夫”也不是为了“好果子”吃。
在小酒馆里，我们吃了散伙饭。我特意点了几大盘盐煎肉、溜肥肠、炒猪肝，这种阵仗在这个年月可算是非常奢侈。我喊了烧酒，喝下去烧得喉咙痛，配猪肝、肥肠正妙。月儿眼里有泪，说报答不尽我的再造之恩，白鹤也连连向我敬酒。
我连着喝了几大杯，借着酒意说：“你若是真想报答我，就做我的女人！”
月儿和白鹤顿时呆住了，他们的碗筷都悬停在半空。我故意留出沉默的空档，只把花生米嚼得脆响。
白鹤的白脸忽青忽紫，月儿的腮越烧越红。
我终于撑不住了，猛然大笑起来。
二人满脸的狐疑，仿佛看见了疯子。
“开玩笑的！你们两个……真是！嘿！”
白鹤也跟着笑，赶紧灌了两口酒下去。
月儿问：“冷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往东去，找一个安静的所在，住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