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的兵高擎着火把,把我的影子照得晃晃悠悠的,也把他们自己的影子照得如鬼如魅。作为一个敏感的巫者,我感觉到有个鬼魅般的影子从我背后偷袭而来。我蓦然转身,“鬼魅”突然刹住脚,露出黝黑的圆脸。
狗日的,是普法恶。
“哟,你是哪营的兵,好生面善!”
“李将军的兵,出来给将军找好酒。”
“大胆!军中不可饮酒,你不晓得么?”
普法恶义正严辞,圆圆的脸好似突然就方了,有棱有角的。对军中饮不饮酒这件事,我是不清楚的,但我也不能直说。普法恶严肃的“方脸”在火光中灿然生辉,他忽地咧嘴一笑,道:“别紧张,逗你玩的!瞧你这样儿!今日破了城,兄弟们居功至伟,该喝酒庆祝一番,没人管的!”
我也笑笑,说:“我去给将军找酒。”
“巧了,兄弟你好福气,我们刚缴获了几大缸上好的剑南春,就放在前面庙子里,走,一起喝个痛快!”
普法恶拉住我的手,我马上感受到了他身上具有巫者的气息。
庙子里坐了一地兵,不是别人,正是化装潜入城内的那群巫者,不知道普法恶什么时候与他们搞在一起的。
庙里供着一尊牛头人身的塑像,普法恶说这个庙叫“牛王庙”,不供佛不供仙却供着个妖怪。“你说奇不奇怪!”
我说不奇怪,我家乡还有鱼王庙。趁着普法恶琢磨鱼王庙,我将庙里的酒缸都打开闻了闻,果然是好酒。戎装的巫者们已经喝上了,他们用闪烁的眼光照我,似乎在攫取有用的信息。
“好!来两个人,给抬到李将军营里去!”
普法恶忙道:“兄弟莫急,且喝上几碗,先解解馋!”
占便宜的事情,我是不太会拒绝的,于是我喝了,并且喝出它滋味醇正,没有添加任何其他东西。普法恶这小子还是会待人。
我说喝两口就行了,咱家李将军还口渴着呢!劳驾几个兄弟抬抬酒!
很显然,巫者们对我的动议甚为不满,就像以前在有虞盟一样,已经有人在问我算什么东西。要是还在有虞盟,老子一定要揪住那人的领子,好好教训他一番,让他认识一下有虞盟的老前辈,学学传统礼仪。但这些人都是盟里的新面孔,没必要置气,况且目前我的身份还不能暴露。
“我是什么东西?你可以问问我们李将军!”
撒谎我是不在行,但也没料到这么快被人戳穿。
牛王庙外有人接了话,问:“哪个李将军啊?是李广利将军还是李典将军?”
“李广利将军!”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因为“李广利”这个名字实在是耳熟。
来人从黑暗里走进牛王庙,说:“原来是西汉的贰师将军口渴了要喝酒,倒是该祭上三缸!”
说话的是熟人,熟得不能再熟,我与他算是“刎颈之交”,差点儿割了他的脖子。
“冷大侠,别来无恙!”
我有些无奈,摇头道:“师爷,没想到又见面了!”
他说的不错,李广利就是西汉的贰师将军,投降匈奴的那个。
普法恶已经退到了一边,乔装的巫者们在听到“冷大侠”的名头时都忍不住交换惊异的目光。
普法恶道:“冷大侠,这位就是八大王的军师!”
我瞪了普法恶一眼,这小子极其奸猾,怕是早就清楚我的底细。他应该是巫者,当初在理塘干些蝇营狗苟的事情,现在又好像和张献忠的人有瓜葛,而且还同有虞盟有关系,真是不简单。
师爷笑道:“兄弟抬爱了,要纠正一下,我是副军师。对了,冷大侠,上一次在僰国承蒙您手下留情,在下还要感谢不杀之恩!只怪王事靡盬,都还没有向冷大侠通报在下的名姓。冷大侠,我叫刘进忠,日进斗金的进,忠心无二的忠。”
“哦!”我微微点头。
刘进忠对普法恶道:“法恶,你有功劳,冷大侠还是被你请来了,八大王很高兴!”
妈的,普法恶,果然是张献忠的狗腿子。
“我想你们说错了,我到成都是自己走来的,而且是不请自来。”
刘进忠道:“普法恶能够让冷大侠心甘情愿来成都,足见手段高明!”
我心里不痛快,刘进忠这家伙吹来吹去,把那本来就一脸得意的普法恶都吹成了“肥猪”,再吹几句非得爆了不可。
我说这里的酒不错,成都景色还好,人心汤很香,没啥奇特的了,我这就走啦,后会无期吧!刚准备走,刘进忠伸手拦住了我。
“冷大侠,在僰国是我大意了,那回没有请到您,我深感遗憾,今天不会再有任何闪失!冷大侠请吧,八大王在等你!”
“我可不想陪八大王喝人心汤,告辞啦!”
我猛然发力,想冲出牛王庙,没想到普法恶已经闪到了我的面前,好快!这圆脸的胖子竟有如此迅捷的身手!
我顺手拔出长刀,紧紧握住金刚杵刀柄,朝普法恶虚晃一刀。这小子躲过,从腰里摸出一张黄符,捏成纸团,手上使劲向我弹来,我挥刀格挡,那团纸符撞上我的刀背,轰然巨响,化作一团烈火。
还好有斩影刀挡住,我的脸才免于炙烤,不过须发还是被灼去几根,散发出焦臭。斩影刀被这团火烤黑,我拿袖子擦干净,从刀身的反光中,我看到普法恶骄傲的神情。
“好大的火气!”
作为斩影者,我最拿手的当然是“斩影”,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只会和黑影子较劲,斩影刀法本就是极厉害的刀法,不仅能斩影,还能砍柴、杀人。
刘进忠捻须微笑,说:“冷大侠,何时换了把好刀?看起来像金子做的,怕是不经砍!”
我冷笑道:“金刀不坏,拿来杀几个人没有问题!师爷,你说我拿谁开刀?”
“少废话!”普法恶如猛虎般扑上来,右掌破风如刀,左手已捏了好几团黄符。
当年在九丝山,师父对我说过,斩影刀法有一招叫做“捕风捉影”,哪怕风刮得再急,影变幻再迷离,这招也可以扼住风的“咽喉”,踩住影的“尾巴”。
我已看到普法恶的“风”和他的“影”,在他正要掷出黄符之时,我脚下踩住了他的影子,长刀顺着风的“脊背”径直砍向普法恶的后颈。我冷笑,因为我知道这小子后脖子凉了,他肯定感受到了森森寒意。
“休伤他!”
一柄扇子突然朝我掷来,直打我的头脸,我不得不回刀抵挡,只听“叮”的一声,扇子被我的刀撞出庙门,这时候普法恶趁机脱了身。
“好刀法!”刘进忠叹道,“你若为八大王效力,前途不可限量!”
“张献忠这匹夫是我的仇人,要我为他效力,我怕不是疯了?”
“可惜啊,可惜!”刘进忠大声道,“既然如此,也顾不得道义了,大家听着,八大王要活的,一起上!”
旁观良久的巫者摔掉手里的酒碗,齐刷刷站起来,纷纷亮出自家的法宝。人多势众,我虽然有把握从庙里出去,但没把握从成都城出去,大街上还等着成群结队的匪兵。
“也罢,今日只好大开杀戒!”
我大喝一声,热血直冲脑门,我能感受到额头上的筋在猛烈跳动。牛王庙地势狭小,我矮身挥刀,画了个圆圈,准确割掉了巫者们的腰带,那千奇百怪的丑物便跃然于火光之下。我的刀下得准,若再多推进半寸,就可以割开他们的肚皮,拉出他们的肠子,溜肥肠我是喜欢的,肠一定要新鲜。不过我没有这样做,因为还是要给有虞盟面子。
巫者们恼羞成怒,黑铁棒、峨眉刺、判官笔、鬼头刀舞得更加好看,还有的退到后面开始施法诅咒。我也是巫者,我明白他们要诅咒些什么,这和单单骂街诅咒祖宗十八代不同,多少是有点实际效果的。
我一边挥刀御敌,一边口诵巫语,不断化解那些阴暗角落里的恶毒诅咒,让自以为是的巫者们急得在地上乱画圈圈。
刘进忠将他的破扇掷来掷去,从东掷到西,从南掷到北,还要别人帮他捡起来还回去,就连我都帮他拾了两回,我看到他甚有抱歉的意思。最讨厌的是普法恶的火符,前面两把火,后面三把火,如果庙里放上几罐佛跳墙,那也煮熟了。巫者们是最大的受害者,不少人被铁扇砸中头,还有的被大火点燃毛发,惨不忍睹。
我灵巧地躲避袭击,将斩影刀耍得出神入化,那个拿鬼头刀的发了气,顺带砸破几缸剑南春,瞬间酒香四溢。酒香虽然令人陶醉,但此时却意味着危险,我大吃一惊,急忙冲出小庙,片刻后普法恶的符火便引燃了破缸而出的美酒。剑南春又叫剑南烧春,以前我不懂为什么有个“烧”字,现在懂了,果然是烧了起来。
我感觉很抱歉,不该一开始就割断巫者们的腰带,这样他们的遮羞布还能抵挡一下火焰,也就不会把沉睡的“茄子”烧着。我闻到了“烧茄子”的味道,而且是加了肉末或者油渣的那种。
众人一齐滚出牛王庙,在地上压熄身上的火焰,我得了空,赶紧溜之大吉。作为一个僰巫,巫术界的强者,逃跑并不算耻辱,况且我的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延续子嗣的大业绝不能受到影响。
然而,张献忠的大兵围了上来,一大堆火把将街衢照得通明,人的影子压着影子,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黑暗中。
完了,怎么跑?这么多人,吐口水也把我淹死,真后悔一时好奇进了这个城,最后把全族的身家性命都搭在这里,我真是愧对先祖!
牛王庙被大火烧着,我想到了烤牛肉,舌头底下顿时生出津液,今晚还没吃饭,刚才一番剧烈活动,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烤茄子”的香气与我以前闻到的不一样,多半是因为加了“剑南春”,其香味更加浓郁纯正,下回我定要试试,给烧茄子加点剑南春,以此类推,其他荤菜尽可一试。不错,“烧茄子”是荤菜。
“冷大侠,八大王好意请你,又何必动手呢?大家伤了和气,多不好!”
刘进忠的话就是个屁,冲淡了“烧茄子”的香味。
我说:“感谢各位请我喝酒,而且大晚上不睡觉还跑来为我打火把照明,感谢八大王,感谢大王八!”
我对自己的机智很满意,特别是送了张献忠一个“大王八”的绰号,定能折了敌人的气焰。
大家的脸色很难看,手里的钢刀明晃晃的,有的刀刃上还残留了殷红的血。
地上虽然明亮,天空却是暗沉幽深。高空的清风寒流是无法感受地面的热闹的,我此刻想到天上瞧瞧,吹会儿冷风,清醒一下头脑,再俯视这些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众生。
高空中传来一股细微的寒流,猛地钻进我的耳朵,有个声音告诉我:“作法降雨!”
这是个好主意,虽然不知哪个高人在出谋划策,但这确实可以给我带来一线生机。
我将斩影刀插到地上,金刚杵的刀把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大王八”的兵还没有冲上来,我仰天长啸,震颤了天宇星辰,然后念出一串古怪的僰语,我的双手在空中招引,远处的乌云就往这边移动。从前在有虞盟,呼风唤雨这一项,我当属第一,连有虞主也自愧弗如。
我收起架势,拔出长刀,将刀斜抱怀中,站在包围圈里一动不动。
刘进忠和普法恶都起了疑心,忙挥手止住不知深浅欲待上前的士兵。
“弓箭手,准备!”
刘进忠不愧是“老姜”,辣口,心里有计谋。
就在矢箭搭弓,弦未“伸张”之际,天雷一声猛响,吓得众人缩头缩脑,刚搭上弓的箭都掉了下来。
“妈的,又是天雷!白天打不够,晚上又来!”
刘进忠显然被吓到了,然而就在众人惊魂未定的时候,夜空降下瓢泼大雨,熄灭了所有火把,锦官城突然被黑暗吞没。
雨停之后,我已经身处城外。
星空下,我的面前站着个人,穿着黑袍,头上的发髻高高的,他在黑夜里完全是隐身的猎手,随时捕捉黑夜里的精灵。
“宿莽,你真是及时雨啊!”
宿莽好像笑了笑,说:“没事到这里来掺和什么?这里人多气杂,我差点没找到你,晚来一步你就完了。”
“欠你一条命,什么时候要还你告诉我一声!”
“你不欠我,这就当我还了羊肉美酒的赊账。”
“嘿!我这条命只值一顿羊肉美酒?”
宿莽只是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说:“你真的不跟我回去?有虞主盼着你呢!”
“你认不认识普法恶?我怀疑这个人是盟里的人。”
“听说过,似乎是去年加入的,夜郎人。”
“那就没错了,盟里有些人真不想我好啊,还打算把我送给张献忠,狗娘养的!我跟你回去怕是凶多吉少,到时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和有虞主也不可能成日守着我。我还是散养于江湖,容易保命!”
宿莽叹口气,说罢了罢了,过两天就回盟里向有虞主交差。
“去喝酒?”我问。
“战火连绵,哪里还有酒家?”
“再是战火连绵也要生活吃饭,我知道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