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与杨展激战至天明,所部伤亡惨重,江上舟船更是损失殆尽。老张率领残部突围而出,会同彭山城中少数守军,北遁成都。杨展大破匪军,一战成名,大明福王朱由崧晋杨展为华阳伯,这是后话。
杨展率军占领了彭山城,设宴庆功,少不了论功行赏。我起身给杨展敬酒,杨展指着我说:“你别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的功劳很大,当诱饵、借东风,厉害得很,将来我欠你的钱一并还了,只是如今在彭山城缴获不多,金银更少,尚不足军用……”
我小声道:“你想赖账?”
“我杨展绝不会赖账!”
看在兄弟的面子上,我告诉杨展:“意外之财你要不要?”
杨展笑道:“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我不信!”
“不信算了!”
“等等,你冷……冷无影少有这么大方过……你说,什么财?我们兄弟同享!”
“那好,先说好了,三七开,我七你三。”
“嘿!好小子!算盘打得好,我是不是该聘请你在军中管账?”
杨展顿了片刻,对官兵们道:“大伙儿尽情吃喝,今天必须耍高兴!”
众人齐声答应,继续推杯换盏、大快朵颐,欢笑声盈耳。
杨展又对我说道:“你先说说是什么财。”
“三七开,我七你三。”
“亲兄弟明算账?”
“明算。”
杨展道:“明算好过暗算,我答应你,三七就三七!”
我便把“水鬼”发现银锭的事情说了一遍,杨展大喜,他说怪不得找不到银钱,原来都藏在了江底!
老杨问:“你何必告诉我,一个人独吞岂不是更好?”
我说:“要是能够独吞,我自然不会告诉你,问题是我没办法自己打捞!”
次日,杨展即命人下水探查,回报说江底金银珍宝无数。于是,老杨令军中会水者尽皆下江捞金,出水的金银玉器成堆,然费力打捞多日,上岸的也不过三成,再要继续,难度颇大。仅仅是三成,已然足够杨展开销数年的军费。老杨欢天喜地,情不自禁说:“老子转眼间成了蜀中巨富,今后有钱有粮,还怕他张匪李匪?”
我说老杨你错了,不是你成了蜀中巨富,而是我成了巨富,你别忘了我七你三,这里大部分珍宝都是我的。
杨展道:“贤弟说的很对,你七我三,所以你那七分我是分文未动,都存放于江底了,安全可靠,没人捞得上来!出水的三分是我的,当然,你我兄弟,你花钱的时候告诉老哥,哪怕你在千里之外,我都派人八百里加急送给你!怎么样?够朋友吧?”
我耷拉着脸皮说道:“很够,够狠!老杨不做账房先生真是可惜了!”
“我要是不中武举,还真的想去管账!”
我说老杨你把我的“七分”看好了,谁也不许动,老子到时候请“天兵天将”来搬。我又对小珠说你的小叔子不仗义,没意思,咱们要好好打他的“秋风”,把他吃穷,该报销的找他报销,反正来的都是“不义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天经地义。吃,多吃点,把那羊骨头里的骨髓都吸干净,别给老杨留着,对,趁热,美容的。
小珠掩口笑,掩口吃羊肉,掩口吸骨髓,像看戏一样看我和杨展。
闹了一阵,我对杨展道:“书归正传,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杨展说:“如今彭山城在手,连通南北,北可窥视蓉城,南可会同王师。经过此役,张献忠元气大伤,我当联合曾英将军,一同北上,剑指成都,一举歼灭张献忠最后的队伍!”
“老杨,你就是张献忠的克星,追了一路,打了一路,也不换换口味?”
“你想吃什么口味?”
“明天能不能吃鱼香肉丝?别总是吃回锅肉啊!”
杨展对着帐外高声道:“那个……老邓,明天给冷大侠单独炒鱼香肉丝,我照样是回锅肉!”
老邓在外面听见了,远远回了声“好”。
我摇头道:“老张这锅肉都已经被你爆干了油水,香是香,但长期吃无法提高品位,还是要食源广进。”
“哦?还有什么菜?”
“东北大白菜怎么样?”
杨展竖起大拇指,道:“厉害得紧,他娘的白菜吃人!”
我说你得小心那些“大白菜”,搞不好送上门来。
杨展道:“强扭的瓜不甜,强卖的白菜骗钱,好在我既不喜欢吃瓜,也不喜欢吃白菜,卖瓜卖菜随他去,我现在顾着这头猪,什么瓜什么菜也顾不了许多。”
我说:“如果满洲人真的找上你了呢?”
“那就砍瓜切菜,杀猪刀还怕菜帮子?”
“老杨,不可大意,如今不少巫者投靠了满清,推波助澜之下,难保大坝无虞。”
“你不就是个大巫者么?有你在,我军又有何虑?”
我说老杨我不是你媳妇,并没有嫁给你,我自有双脚,迟早都要走的,那个时候没了借东风的诸葛,看你怎么办!
“哟,要挟我?非要我让出自己那三分?”
我说你是我朋友,你好意思独享三分?我肯定是榨干你的油水再走,不然亏得慌。
我和小珠都喜欢富翁,当年我卖柴也总是捡着富家卖,在老地主家门口站上一会儿,就有家仆来买柴。他们都说我像是门神,凶神恶煞地拿着柴刀,老地主都不敢进出家门。小珠就不用说了,小时候穷怕了,稍长即进了大户人家当丫鬟,富家钱财虽不是自己的,多看看也会沾点贵气。杨展是个富翁,自从得了张献忠的珍宝,他便富甲蜀南。杨展是我的好友,我自然不会放过他。当初在道鬼山救回来的人,终于有了知恩图报的雄厚资本,我怎能轻易放过他呢?
自是在军中,我带着小珠大吃大喝,可谓“花天酒地”,老邓的厨艺被我们逼得已臻化境。除了口腹之欲,其他欲望当然不能怠慢,彭山城就成了我们尽情挥霍的地方。胭脂水粉、锦缎丝帛、珠玉钗镮,该买的都买,不该买的也买,买了就记账,统统送到杨展那里报销。杨展说我变了,变得喜欢花别人的钱了。我说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捡回了一条命,相当于赢回了金山银山,理所应当放纵,你老杨作为朋友,不要太在意一些形式和细枝末节。
我得意忘形了好一阵子,终于病倒了。病来如山倒,还真是这样。以前,我很少病的,大冬天赤脚也不会冻着。现在我竟然病了,而且还发烧。我心里明白,斩影之后的病症开始显露出来。关于斩影“后遗症”,僰族中历来说法不一,大体是因人而异,可能并发多种不可思议的疾病,当然也有极为特殊的个体依然健康如故,理塘寺的无影和尚就是个例子。我问小珠,月儿在斩影后有什么病症?小珠说小姐回家后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直到后来才觉察到精神上似乎有点紊乱,但这并不一定是斩影导致的,也可能是悲伤过度。
冷无影病了,杨展既悲且喜。悲的是暂时少了个势均力敌的酒友,少了个出谋划策的“军师”;喜的是节约了不少莫名其妙的开支。老杨说生病的人不能吃油腻,于是每日只让老邓熬些稀粥给我吃,稀粥就咸菜,坚持了好几天,嘴里都寡淡得生出了鸟。在我病中,老杨并没有闲着,他正在计划北取成都。
张献忠彭山江口大败,仓皇北逃,其存于大船中的珍宝全部沉入江底,老张肯定痛心疾首,一口一个他娘的直骂。谁知刚逃回成都不久,杨展的大军又紧跟着撵来。杨展有了许多钱财,底气很足,迅速招兵买马,置办武器粮秣,整饬了一支实力不俗的大军,浩浩荡荡朝成都进发。老杨没有小富即安的思想,要干就干大的,小鱼小虾不是目标,他要吃就吃张献忠这头“大肥猪”。老杨说让我一起去成都吃“袍哥汤”,我说好,去就去,谁不想吃“过年猪”,大锅大灶,大火大油,热热闹闹的。小珠却说不行,说我病了,站都站不稳,还吃什么“袍哥汤”?只能喝稀饭,吃咸菜。我不干,表示一定要随军去成都,小珠便嘟着嘴不高兴。
杨展道:“贤弟还是养病重要,‘袍哥汤’有的是机会吃,等攻下成都,老哥我给你带猪蹄子!”
猪蹄子就猪蹄子,谁让我病了呢?长途跋涉经不起折腾,只好留在彭山城养病。小珠善解人意,偷偷给我开油荤,每日服侍我吃药,陪在我身边说话解闷。
转眼已然入夏,听说杨展推进得并不是很顺利,张献忠固守成都不出,让杨展没什么办法。看来没有我的帮助,老杨很难出奇制胜。此去成都,杨展带去了军中“吉祥物”冯双鲤,原本打算凭借冯将军对张献忠的了解找出大西军的破绽,谁知道冯双鲤倒是养得肥了,成都城还是如铁桶一般。眼看粮草不济,总兵曾英派人到杨展军中了解情况,使者回去后,关于接济的事一直没有音讯。
一个夏日的傍晚,我悠闲地在住处吃瓜,小珠为我打扇子。彭山的夏日与僰国一样湿热,不过只要我往小院的大树下一坐,全天下也都清凉了。我知道,这是我的错觉,全天下不可能都清凉,至少杨展和张献忠那里不会清凉。那天傍晚,在我吃到第四片瓜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一匹快马飞奔而来。我对小珠说马来了,你开门接一接。小珠也不多问,开了门,探着脑袋看了看外面,除了迎面而来的热空气,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巷子里卖瓜的都走掉了。
“少爷,没有马。”
“快来了,等等。”
在我吃到第七片瓜的时候,远方果然传来了达达的马蹄声。
“大人,杨将军给您的信!”
马上的军卒已经到了马下,双手递过一封贴了鸡毛的信。小珠接了信,递给我,我递给小珠一片瓜,让小珠递给军卒。
我拆开信件,看了看,不由得皱起眉头。
小珠问:“小叔子说什么?”
“你小叔子让我协助粮秣官筹粮。”
那军卒吃了瓜,挥掉满脸的汗,骑马走了,我听到他在巷子里与人说话,他说他不是归人,也不是嫖客。
我开始骂杨展,虽然我的病好了许多,但让我帮着筹集粮草,还是难为我这个病人,况且我又不是你杨家军的,不受你姓杨的管,大不了大家不做朋友,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小珠提醒我,说:“少爷,朋友还是要做的,即便你不看小叔子的面,还是要看那七分的面。”
我笑道:“要不是看在那江水里的七分之面,就算杨展在信上插八十一根鸡毛,我也懒得搭理!”
我躺在藤椅里,继续吃瓜乘凉,地上已经满是瓜籽。在我拿起第十二片瓜时,我就明白这个傍晚不会太清静。
我对小珠说:“把门打开,接一接。”
小珠道:“又有马?”
“不是马,是老朋友。”
门开了很久,进来的只有热空气,如果说热空气也算是老朋友,那这个预测也算很准了。
小珠倚在门框看了很久,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我让小珠别倚着门框,特别是不要倚着门框打扇子。小珠问为什么,我说你的江湖经验太少,像我这种老江湖见识比你广,有些门不是倚的,有的框不是靠的,不然会引起人误会。
“倚门卖笑知不知道?”
小珠摇头。
“僰国翠红楼知不知道?”
小珠还是摇头。
“看来你在大户人家待久了,对江湖险恶的认识还不够。”
小珠这回点头。
“那到底为什么不能倚门?”
“那是因为会有别的男人看上你!”
后面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我身后的人说的。身后的人走到我的面前,冲我和小珠都笑了笑,笑得很含蓄、很隐晦。
“宿莽,你总是这样,就不走正门,以后我家的门都可以封住了。”
“看来没有影子的人果然很有先见之明,早早就打开门等我,不过我向来穿行无碍,开不开门无所谓,你应该知道。还有,你家的大门又不是为我一人修建的,封了怪可惜,你们不方便!”
我说:“开不开门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我让宿莽坐躺椅,请他吃瓜,一起吐瓜籽。
宿莽说:“你就不说点什么?”
我说:“说什么?说天气?这天气真他娘的热!”
宿莽道:“你就不感谢我又救了你?”
我说:“我向来随意惯了,感不感谢无所谓,你应该知道的!”
宿莽摇头,笑道:“虽然你没了影子,但和以前一样没有良心。”
我说少贫嘴多吃瓜,你宿莽不会平白无故来看我,肯定是有什么事情。
宿莽沉默半晌,忽然说:“我劝你走。”
“走?”
“离开彭山。”
“为什么?”
“有的事情你能够预见,但有些事你却难以预知。”
“也是,比如我就忘了你会翻墙进来。”
“翻墙进来的恐怕不会只有我一个。”
“还有谁?”
宿莽不说话,只是吃瓜。
小珠烧了壶水,旋泡了壶清茶,为我们二人各倒了一杯。
我看着地上瓜籽排列的形状,一只麻雀从东北飞来落到院子里,我恍然道:“原来是满洲人!”
宿莽说:“不只是满洲人,有虞盟的许多弟兄也来了。”
我望着宿莽幽深的眼睛,说:“你也在帮满洲人?”
“没有,我只帮有虞主。”
“但你好像也在帮我。”
“我只帮我想帮的人。”
一走了之,不失为避祸的好方法,特别是对于我这种人间稀缺的僰人来说,当避则避。不过,我还有七分金银财宝存在这里,如果被满洲人发现了怎么办?还有彭山城的守军与百姓,岂不是都要遭殃?杨展还让我帮着筹粮,他娘的,这还筹什么粮?
宿莽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道:“你不会想负隅顽抗吧?”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说原来你宿莽是来当说客的,怪不得一直劝我走,我要是走了,满洲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城池,到时候你宿莽头功一件。什么叫“负隅顽抗”?我想抗了么?说的好像我就是这里的城主,我又不是他杨展的兵。
宿莽指着我的鼻子,道:“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好心劝你走,你还说我是说客!我告诉你,今天我来不仅没有头功,还要承担放虎归山的责任!”
我笑道:“知道你宿莽为我好,客人来家做客之前都要先打招呼,看来满洲人还是挺懂礼数的。”
我问宿莽满洲人怎么样,是不是对有虞盟的兄弟特别好?大家都是边区蛮族,应该惺惺相惜、臭味相投。宿莽说还不错,只不过跟张献忠一样嗜杀成性。
我对小珠说:“你想不想看看满洲人?”
小珠犹豫了,说不太想。我假嗔说怎么能不看?人家满洲人从东北冰天雪地大老远到蜀地来,如此不容易,怎么能不去看看?就算不箪食壶浆,好歹也问个好吧?小珠说对满洲人不熟识,是不是茹毛饮血,杀人不眨眼?我说去瞧瞧就知道了。
宿莽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如果去了可能回不来。”
我说:“我想去便去,想走便走,谁能拦我?再说有你宿莽在,我还怕走不了?”
宿莽默然良久,道:“也罢,看不看在你,走不走也在你,去一趟也好,很多事你应该了解。”
我说你这话说得有意思,似乎你们背着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有意瞒着我。
宿莽说你去见识一下就明白了。
我丢下西瓜皮,吐出嘴里最后几粒瓜籽,振奋惫懒的精神,活动久蛰不舒的身体,然后去屋里翻找我的斩影刀。
“小珠,我的刀呢?”
“箱子里!”
在陈旧的箱子里,我握到了金刚杵刀把,冰凉清爽,很长时间都没有捂热了,夏天晚上抱着睡觉应该很舒服。我抽出斩影刀,刀尖那头却勾出一件粉色的衣物,落到地上。我正要喊小珠,问她是什么巾巾片片,突然我感觉这粉色的衣物十分眼熟。我捡起来,展开一看,原来是月儿的粉色亵衣,是我在七月山的竹舍里拾到的。想必小珠早已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放到了箱子里。当她从我的怀里拿出月儿的亵衣时,她的心里肯定五味杂陈,不过小珠并没有说什么,这就是小珠的好。
我带上刀,对宿莽和小珠道:“走吧,出门活动筋骨,再待在家里就真的要废了!”
在去城外的路上,我碰到了杨展的粮秣官,他正要到我的住处找我。我让粮秣官先回军营,待我郊行归后再商议粮草的事。粮秣官显得很着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我不等他张口,急急打着鞭子,催马走了。
宿莽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等不得,你不先为杨展筹粮?”
我说:“满洲人都要进城了,还筹什么粮?筹来的都是孝敬满洲大爷的!”
小珠骑马跟在我后面,喊道:“少爷,你骑慢一点,你身体刚好些,别颠着了!”
出城往东不知跑了多少里地,马儿累得直喘气,天也完全黑下来。宿莽前头带路,在一处荒村古庙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