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庙外有棵歪脖子树,树上传出老鸦的叫声。古庙里面有火光,而且还有利刃的金属之气。我感觉庙里没有和尚,却好像盘踞着蛟龙一类的猛兽。
“宿莽,这是什么地方?不会是黑风洞吧?里面住了黑熊精?”
宿莽说是你自己要来的,来都来了,难道还害怕了?
“我要是怕了,也就不是冷无影了!”
宿莽让我和小珠在外稍等,他独自进去禀报。
小珠问:“满洲人就在这庙里?”
我说:“里面的不是人,而是猛兽。”
不一会儿,宿莽出来了,我问怎么样,里面的“猛兽”是不是要见我?有没有准备好接受这顿“宵夜”。宿莽问什么“猛兽”什么“宵夜”?大晚上扯淡,快去进去吧,将军要见你。我问哪个将军,宿莽说进去就知道了。
我刚跨进庙门,忽然转头问小珠:“这是什么庙?”
小珠说太黑了看不清楚。
宿莽在前面说:“别问了,降龙寺!”
古庙里很亮堂,有好几处火堆,每一处火堆旁都围着群精干的汉子,所有人都打量着我和小珠,我瞧出了他们脸上“猎人”的神色。每个“猎人”都有坚毅的脸,篝火将脸庞烘托得红彤彤的,我知道他们都是伺候“猛兽”的仆人。
降龙寺的大殿门开着,强烈的金属戾气从里面汹涌而出,我看到一堆温和的火以及火光所及的温和的脸。
宿莽带我们进殿,禀道:“将军,斩影者来了。”
我走到火堆之前,左右忽然斩下两道寒气,将我逼退两步。两把弯刀闪耀出夺目的光彩,我同时嗅到了刀上的血腥之气。
火堆后的人小声说了句话,刀便收了起来。此时,一边的黑暗中飘出熟悉的人影。
“小爱,还不见过肃亲王。”
有虞主的声音,有虞主的身形,我看到的或许不是有虞主,因为有虞主从来不向人低头;然而我面前的确实是有虞主,因为宿莽站在了他身旁。
火堆后那个男人,隆准高鼻,身材瘦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他又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鸟语”,就有人翻译道:“我是爱新觉罗·豪格。”
果然是满洲人,而且是最强的一支。
为了回应他温和的微笑,我作了个揖,说道:“我还以为这庙里藏着蛟龙,原来是大清的肃亲王!”
豪格笑了,有虞主、宿莽和小珠都笑了。我知道,他们都在笑我会拍马屁。
“不过……”我继续说,“从我踏进这降龙寺,我就觉察到这里的‘蛟龙’运势不佳,今后怕有困顿磨难!”
宿莽连连向我暗示,应该是叫我不要乱说话,我频频点头,保持礼貌的微笑。这怎么是乱说话呢?作为斩影者、无影者,我是很负责地告诉了豪格我所预见的事情。
豪格笑了,这回笑得似乎有点无奈,他开口道:“先生所言当真?”
我惊奇道:“原来肃亲王会说官话!”
有虞主道:“肃亲王精通满蒙汉文义。”
我竖起大拇指,说了不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怪不得满洲人势不可挡。
豪格说:“我听媿兴提到过你,天下唯一的斩影者,能让人起死回生,还能使人知过去明未来。”
我说过奖过奖,其实就是看看八卦相书,研究些寻龙点穴之术,平时摆摊子骗钱,谁信谁是傻瓜。
豪格笑道:“当你走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没有影子,单论这点,你就不平凡,这也是你还能站在这里的原因。”
我说:“亲王大人说的不准确,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那是因为我想看看满洲人,并不是我有什么资本留在你的面前。”
豪格对有虞主道:“你们大明的人还真是有意思,看来我大清的马蹄在短时间内还停不下来。”
我说:“大清的马自然是停不下来,估计明天就要踏进彭山城了。”
有虞主横了宿莽一眼,宿莽垂首退了一步。
“哦,你知道了?那么先生可愿意做向导?”
“亲王大人要是游山玩水,我冷无影一定奉陪,如果是想纵马野牧,那我可不愿带你玩儿了。要知道,这彭山城有的是山水美景,却没有几根适口的青草,住不了人,养不了马,来了也是白来。”
小珠在我身后拉我的衣角,我回头冲她笑了笑,以示安抚,然后接着道:“听说满洲人的马都桀骜不驯,不知是不是真的?”
豪格问有虞主:“媿兴,什么叫桀骜不驯?”
有虞主愣了片刻,说道:“也就是不服管教。”
豪格道:“斩影者说的不错,我们大清的马确实不好管教,不过我们的骑士个个都是驯马的好手,再烈的马也可以降伏得妥妥帖帖。”
豪格顿了顿,似乎在回想什么,他继续说:“桀骜不驯这个词倒可以送给你们大明人,我手下的战败者,没有几个是真心归降的……”
我说:“对于那种无论如何也驯服不了的马,满洲人怎么处置?”
豪格道:“卖给你们大明的人。”
“我们又不是傻子。”
“那么只好杀掉了。”
有虞主道:“小爱,肃亲王非常爱惜人才,你若帮助亲王平定天下,僰族复兴定有希望!”
我笑道:“盟主,僰族复兴那得靠我,别人谁也帮不了!”
豪格抬起右手,打断我和有虞主的对话,他说:“先生,你刚才说我有磨难,能否详细说说?”
我站着不动,也不说话,豪格让人掇了个马扎来,让我坐。我坐在马扎上,透过火焰观望豪格的气色,说道:“亲王殿下仿佛受困的蛟龙,龙气虽在,却冲不破阻碍,这降龙寺就是阻碍的影子。”
豪格道:“先生可否斩去这影子?”
我又闭口不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大殿中异常刺耳。
“可以。”
众人对我的回答很意外,但都放下心来。
“不过,我有个条件……”
豪格道:“先生但说无妨。”
“我想请肃亲王的马蹄绕过彭山,别处寻草。”
豪格想了想,道:“明日我还是要进彭山城,而且还要让你做向导。”
我从马扎上站起来,正想放句狠话,豪格抬手示意我坐,他说:“我让你带我游山玩水。”
“亲王殿下的意思是?”
“你不是说彭山只有山水美景么?既然没有草,我的马蹄也没有进去的必要。不过,我是个喜欢山水的人,既然来了这里,总要去瞧一瞧。”
我拱手道:“冷无影愿为殿下向导!”
“先生,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是僰人,今后是大清的人,日月不存,唯有青天,牢记!”
豪格吩咐人带我和小珠下去休息,明日天亮后去彭山城。
我们被带到寺庙的柴房,小珠捉住我的手道:“吓死我了,少爷你以后能不能先和我商量一下再说话?”
我笑道:“有什么可怕的?”
“满洲人还真是豺狼虎豹,那几个卫士凶神恶煞的,我真怕你说错什么,惹恼了那个亲王,立刻便要了我们的命!少爷,你可再没有影子能斩啦!”
我说我有那么弱吗?就算那些满洲人兽性大发,我冷无影也能带着你安全离开,如果没有这点本事,我就不会带你来了。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会让你深陷龙潭虎穴吗?
小珠说会啊,现在不就是在龙潭虎穴么?我说你小姑娘还不信我,真是越来越不贴心了,找个时间好好收拾你!
小珠的脸红了,说:“你可得快,僰族复兴就靠你了!”
我正和小珠打情骂俏,宿莽走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袋水和几张饼,递给小珠。我问他坐不坐,他说你这里有地儿坐么?一屁股下去全是荆棘。我说不要拘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的屁股厚实着咧!
“我不明白……”宿莽皱起眉头。
“不明白什么?”
“我劝你走,你不走,反而来了这里,现在还投靠了肃亲王,你不是从来就不愿意与满清人为伍么?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我看了看柴房外,小声道:“你以为我愿意啊?还不是缓兵之计!那彭山城有老子的产业,要是被满洲人夺了,我还不气死?再说杨展对我不错,我也不能眼看着他的**儿被人给捅了吧?”
宿莽道:“你这话可别让旁人听到,否则彭山城所有人都要因你而陪葬!”
我说:“喂,那个爱新觉罗真的不打算进攻彭山了?”
宿莽道:“你刚才分析得很对,彭山城确实没什么油水,估计肃亲王心里也一直在犹豫,就在我过来之前,盟主告诉我肃亲王下令二十里外的大军绕过彭山北上。”
“你说大军在二十里外?那这位亲王怎么跑老远来这里住?”
宿莽道:“亲王的心思我猜不透,也不想猜,我只知道大军之中一直有耳目在监视他。”
“谁的耳目?”
“多尔衮!”
我知道窦尔敦,见过“猫儿滚”“狗儿滚”,却不知道什么“多儿滚”。我说没听过,不认识,很奇怪的名字,本来以为有虞主媿兴的名字已经很特殊了,没想到还有更稀奇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宿莽说:“明日你就好好带亲王游山玩水吧。”
我问:“我能溜了么?”
宿莽捶我一拳,说:“你要是溜了,亲王一怒,大军立时回转,须臾便踏平了彭山城!”
我摇头道:“看来这个向导是当定了!”
在柴房将就了一晚,次日天明,宿莽就来叫我,说肃亲王出发了。我问哪里吃早点,宿莽说你还真是讲究,这里又不是客栈,哪里什么汤水早点?我说即便是王爷也要吃早点,哪儿能饿着肚子游山玩水?
宿莽道:“肃亲王说了,饿了在马上吃干粮,中午到彭山城吃午饭,让你请客!”
我和小珠来到降龙寺门口,早有十几匹健硕的马儿等候多时。豪格身着汉装从寺里出来,下令即刻出发,到彭山城吃午饭。我表示反对,我说此去彭山城尚有一段路程,恐怕要黄昏时分才能抵达。
豪格道:“先生小瞧了我们的马力,你眼前这些马都是我大清的良驹,有良驹相助,此去彭山不消半日!”
我说:“看起来确实是好马,不过……还有个问题,王爷带多少兵接应?”
豪格说:“此行就我们十余人,足矣。”
“难道不怕被明军包围?”
豪格说:“你这个先生真啰嗦,我既然敢去,就有敢去的底气,同去的巴图鲁都是满洲最强的勇士,有万夫不当之勇,再加上媿兴、宿莽和你冷先生等人的保护,肯定是万无一失。先生,我可兑现了诺言,我大军已经绕过彭山,你今日定要尽心导游!”
“没问题!”
豪格一阵呼哨,十余骑扬鞭绝尘而去。那几个巴图鲁果然英武非凡,汉装掩饰不住虬结的肌肉,长辫盘了起来,在帽子后伸出一小截桀骜的辫头。他们的腰间挂着短刀,在马背颠簸之时发出悦耳的金属撞击声。我和小珠同乘一匹马,这满洲人的马就是不一样,跑起来异常轻捷矫健,其速度之快,远超我们来时骑的西南马。
我与宿莽在前带路,有虞主在后陪着豪格,一路跑马观花,沿着江岸朝彭山城进发。夏日的彭山还是挺有看头的,草木繁盛,野花满山。肃亲王在东北看惯了林海雪原,怕是没有见过蜀地的胜景,我还真怕他喜欢,一旦赖着不走了,我怎么向杨展交待?
我回头看我的游客,豪格显得很闲适,巴图鲁们紧紧跟随,有的人手里还捏着饼,时不时咬上一口。看这光景,大明朝的军队怕是真要输了。
先到彭山江口,未及正午,我为肃亲王指点这蜀地的江山。豪格说这里湿气太重,北方人受不了。于是我向他介绍了本地的辣椒,说当地人都吃这种辣口的东西来去湿除寒,效果不错,每家每户都是无辣不欢。苏东坡有句诗说得好: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辣。讲得就是百姓对辣椒的依赖。
豪格用奇怪的眼光看我,说:“虽然我的汉学不好,但苏东坡的诗还是读过几句的,你说的诗好像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吧?”
我尴尬地笑笑,说亲王殿下真是博学,苏东坡的诗记得真准,瞒不住你老人家。
豪格问我:“张献忠和杨展相比,谁更强?”
我说:“张献忠很强,不过就在这彭山江口,他败给了杨展。”
豪格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听说你在此战功不可没?”
“哪里哪里,我只是帮忙借了借东风。”
“借东风?好像是诸葛武侯的故事吧?我们满族的萨满也会借东风,现在媿兴和他的门人也会借,这是不是就是你们常说的占尽天时?”
豪格还是很闲适地笑,不过我能瞥见他隐藏的悲愤,总是在笑容的背后一闪而过。这人似乎知道很多事情,对中原的了解确实很深。看到他龙骧虎步的样子,我仿佛已经预见到整个蜀地的陷落,不由得为杨展悲伤起来。
带着十余骑入城,守城的士兵自然会高度警惕,尤其是看到好几个身形高大的壮汉,不得不详加盘查。巴图鲁是不好惹的,在这些勇士们发怒之前,我拦住了检查的士兵。
“哟,是冷大侠,您带的这几位是?”
“老子的朋友,快放行!”
“好,放行!放行!”
虽说放行,士兵们忍不住都要再多看几眼。豪格的神态极为轻蔑,巴图鲁们也是蛮横无比。我赶紧领着这帮祖宗进了城。
城不是白进的,来了就要吃东西,约定的午饭免不了,而且是我请。为了杨展,为了我的“七分”财宝,我只有破费。老江头,雅室上座,我为豪格点了本地最特色最拿手的菜,当然也给我自己和小珠点了喜欢的菜,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流了外人田,也要捞些回来。
饭桌之上,江鱼少不了,都是最新鲜的,离开江边不容易吃到;本地土鸡要上一份,不分南北都喜欢吃,这蜀地的土鸡吸收了天地山水精华,吃起来很香,开胸襟,怀天下,乃王者必吃之物;彭山的特色憨包鸭还是得尝尝,毕竟其他地方的鸭子都是聪明的,人们很想知道笨鸭子的肉到底是什么味道;豆花要上一大盆,满洲人怕是没有吃过如此细嫩的东西,特别是和着历史悠久的秘制豆瓣酱,吃过之后绝不会忘记这蜀中绝味;回锅肉还是要点,不仅是我喜欢,还因为它确实是巴蜀菜肴的代表杰作,惯常马背饮食的巴图鲁肯定喜欢,就着回锅肉很快就可以吃上几大碗米饭,而且是欲罢不能;扣肉、夹沙肉和酒米饭少不了,甜口的食物是种调剂,另外还得有爆炒腰花、爆炒肥肠,满洲人应该喜欢吃内脏,大油大火重盐的爆炒内脏应该合胃口,不过肥肠我是不吃的,腰花多点一份,小珠喜欢。
老江头是彭山城最好的酒楼,哪怕是战火纷飞,这里的生意也不冷淡,毕竟民以食为天,谁还不想吃饭呢?再者这里价格公道,老板随和,雅室还能远眺江景,可谓亲朋聚会的好地方。在等菜的间隙,小二来倒茶,是今年的白茶,生津去火,很适合血气方刚的男人。豪格喝了好几杯,说不错,视线也不错,希望菜也不错。我说没问题,我请客,当然不会失了自己的面子。我问肃亲王喝什么酒,他问有什么酒。于是,我叫来小二,小二说老江头最有名的是自酿的高粱酒,另外还有僰国来的姚子雪曲。豪格吩咐两种酒都打上来。
首先上的菜是扣肉、夹沙肉和酒米饭,有现成的,早就在大锅里蒸好了,接着是爆炒腰花、爆炒肥肠。豪格举箸不定,我指向那几盘内脏,说趁热好吃。他便先夹了腰花,在嘴里细细咀嚼。
“不错!”豪格喝了一杯高粱酒,享受地闭上眼睛。
巴图鲁们单独一桌,两杯高粱酒下肚,生铁一般地脸上出现红晕,烈酒配英雄,这酒是选对了。
鱼上来了,最新鲜的江鱼,红黄驳杂的酱汁布满盘子,鱼的表面撒了一层青绿的葱花和芫荽。我为豪格介绍:“此鱼最鲜美,老江头的调味酸辣可口,王爷尝尝。”
肃亲王用筷子拨了一块雪白的鱼肉,然后在酱汁里蘸了蘸,送进嘴里细细咀嚼。
“不错!有些江湖的味道!”
他又喝了杯酒,说:“冷先生,你认为江湖是什么味道?”
我说:“王爷也知道江湖?”
“天下各处莫不有江湖,我在数年前听闻江湖这个名号时,才知道自己也身处江湖之中。”
我笑道:“王爷可不是江湖中人,庙堂之上,肉食者谋,去江湖远矣!”
豪格说:“彭山城算不算江湖?”
“算。”
“你冷先生是不是江湖人?”
“是。”
“我在彭山城与冷先生一起吃午饭,那我还不算江湖中人?”
我说:“殿下非要这么说也合理,如今我们同食此鱼,殿下是否体会到江湖的酸辣?”
豪格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说:“江湖的酸辣?挺合我的胃口,来势猛烈,去势缓慢,余韵中都是野味,还带有土腥气,我很喜欢!”
“所以……”豪格道,“先生以为江湖是酸辣味道?”
“不仅如此,还有苦和甜,反正百味杂陈。”
“先生,那你认为江湖到底是什么?”
回锅肉端上来了,我请肃亲王先吃,说这是蜀地菜品的代表杰作。
“王爷,江湖就是吃喝拉撒,就是七情六欲,是人世百态、人情世故,也是无权无势无兵。”
豪格拍了拍手,道:“讲得好,江湖老油条就是有见地,不过这是你对江湖的看法。在我知道江湖这个名称后,经过很长时间,我才意识到,所谓江湖,就是帝国的影子。”
我来了兴趣,说:“哦?在下愿闻其详。”
豪格吃了一块肥瘦相间、焦香扑鼻的回锅肉,又是点头又是抖筷子,说这肉不错,让店小二再送几盘给旁边的巴图鲁。
豪格说:“江湖在野,远离庙堂,草莽辈出,这种地方往往是统治者最难管的地方,它处于帝国庞大的身躯之下,总是暗流涌动,说不定什么时候冒出来陈胜吴广或者刘邦项羽。江湖有江湖自己的规则,甚至敢于藐视朝廷的法度,江湖这个影子越是强大,帝国本体的实力就会削弱。然而,矛盾的是,有本体就一定有影子,千百年来影子挥之不去,没有哪个朝代可以彻底消灭影子。”
我说:“那么王爷觉得应该如何对待影子?”
“斩!”
有虞主、宿莽等人显然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看向豪格,我却禁不住笑了。
肃亲王的表情有些诡秘,说道:“斩——当然不是我所主张的,我一向主张因势利导,就像大禹治水一样,重在疏浚,而且还要善加利用。”
有虞主和宿莽似乎松了口气。
我说:“王爷说得是,江湖儿女千千万万,要斩是斩不完的,况且有物就有影,自然之理,若有违天道,必受天诛。”
豪格道:“先生慎言,你就是没影子的人,还敢说这种话?”
我说不妨,巫者沟通天地古今,本来就是上天的仆人,老天爷什么脾气,我很清楚,没什么大不了的。
豪格夹了一块肥肠,吃进嘴里,连连称赞,说炒得好,很香,洗得干净,没有异味,而且嚼起来很脆,他让我吃,我微笑摇头,说我自己以前吃肥肠吃伤了。他又招呼有虞主、宿莽和小珠吃,还吩咐小二再加几碟送给巴图鲁们。
巴图鲁们已经就着回锅肉、腰花和肥肠各吃了七八碗米饭,江鱼没有怎么动,高粱酒已灌下好几坛子,却不见有人有醉意。
鸡鸭鱼肉、酸甜咸辣都逐渐上齐了,豪格每样都品尝了一下,看得出来,王爷喜欢咸口的肉食,对于甜的、淡的都不怎么感兴趣,那盆子乳白的豆花几乎没怎么动。
豪格道:“对江湖之影的态度,我与摄政王却大相径庭……”
我问道:“摄政王?那是谁?”
有虞主道:“小爱孤陋寡闻,大清摄政王乃是太宗皇太极的弟弟、肃亲王的叔叔多尔衮。”
豪格白了有虞主一眼,说:“先皇的名讳也是你叫的么!”
有虞主的白脸一下就黑了,那个火纹胎记发出暗红的光。有虞主不得不自认过失,我心里好笑,堂堂鬼方大巫者、有虞盟之主何时受过这般鸟气?在满洲人鼻息之下过活,何苦来哉!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虞主如此委屈自己,看来他为了有虞盟真的牺牲颇大。
我说:“摄政王想要除去帝国的影子?”
豪格道:“不错,他想要最纯净的天下。冷先生,我叔叔多尔衮也是个斩影者!”
我笑道:“王爷说笑了,在下斩影,一刀一人影而已,摄政王斩影,一刀下去就是千万人头落地!恕我直言,如果真这么做的话,那和张献忠等匪人没有区别。”
有虞主道:“小爱,说话注意分寸。”
我说:“有虞盟的盟主都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了,可真是稀奇。”
豪格不以为意,叫人开了姚子雪曲酒,先尝了一杯,说:“这酒味寡淡如水,不过有些芳香甘甜,想来有的人是喜欢的,汉族的读书人应该很喜欢,可能你们认为喝起来感觉“雅致”,但我们满洲人都喜欢烈酒,喝得痛快。”
豪格道:“媿兴,冷先生,你们应该庆幸遇到了我,要是你们遇上了摄政王,恐怕连活路都没了。众所周知,我和摄政王在政见上有分歧,将来少不了纷争,而你们就是我据理力争的实力!江湖之力,我叔叔岂能晓得!”
有虞主道:“王爷放心,既然王爷答应了有虞盟的请求,我有虞盟自当尽心竭力辅佐王爷!”
豪格笑道:“冷先生,你就不表一表决心和忠心?”
我说:“在我斩去自己影子的那瞬间,我就已经什么心都没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根本就是残废,谈不上决心忠心。既然我答应为王爷除去困阻之影,自然不会食言!”
说实话,我在窃笑,你和没有影子的人谈诚信和忠诚,那就相当于和泼皮讲道理,完全不会有效果。我可以随时私自收回我的承诺,虽然江湖中人最重信义,但我没心没肺没有影子,来无影去无踪,我要爽约的话,你也拿我没办法。不过,豪格这个人还是有意思,应该会是个好的领导者,如果要在张献忠、李自成、豪格、多尔衮中选一个当皇帝,我应该是支持豪格的。暂且陪他玩玩,反正如此乱世,又有什么其他可玩的呢?杨展没有在我的选项内,因为这人不适合当皇帝,做个将军还可以,要君临天下就差得远了,没那个气质,张献忠、李自成、豪格、多尔衮这些人好歹像是上过训练班的。
酒足饭饱,我让小珠去算钱买账,豪格问我:“你的女人?”
我点头称是。
“不错,是个生养的女人!”
小珠垂头丧气地回来,我悄声问她怎么回事,她抱怨说这顿饭花掉了一半的积蓄。我下巴都快惊掉了,他娘的老江头坑人,给老子算那么贵,我便去找掌柜的说“聊斋”,掌柜的倒是诚恳,说你们这么多人,点了那么多菜,吃得比过年还丰盛,好些菜还是从隔壁借的,喝酒又喝得多,这顿下来不贵才怪!我觉得有道理,心里想着将来一定要找杨展报销,他娘的,我为了他杨展和他的彭山城,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怎么说也要还本付息啊!
饭后闲逛少不了,一肚皮鸡鸭鱼肉需要充分亲近融合,趁着好日光,我带着这群东北来的大爷在城里散步,观民风,看民俗,穿街走巷,遍览城中美景。
豪格说:“我发现巴蜀人很有特点,闲适乐观,不畏生人。”
我说:“蜀人性情随和,不管天上是太阳还是月亮,日子照常过。”
街头一个卖草履的老爷子在吆喝,豪格背负双手,走过去问:“日子过得怎么样?连年战火有什么影响?”
老爷子说什么过得怎么样,还不就是那个样!他打他的仗,我卖我的鞋,管毬他的!
豪格道:“你的鞋可以都给我,今后多有受益,怎么样?”
老爷子道:“你都买?哟,大买主!你给一百文钱吧!”
豪格说:“你没有明白,我要你的鞋,没说要买!这条街迟早是我的,我要你的鞋就是保你周全!”
老爷子显然有点糊涂,道:“周全是谁?听起来耳熟!”
肃亲王摇摇头,对有虞主等人说道:“汉家的圣人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果然不错!这管理天下的事比骑马射箭难多了!”
我说王爷真是好学问,汉家文化了解很多,圣人的思想也理解得透彻,只不过这彭山城的“周全”是杨展,不是满洲人,“空手套白狼”的事究竟是做不了。
豪格用慵懒而轻蔑的眼神看我,说当年在关外,满洲人干的就是“空手套白狼”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