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这蜀王府真的很大,比僰国的地主庄园大多了,不愧是皇亲贵胄的居所。但要把王府当作皇宫还是嫌小了,皇帝老儿肯定不会满足于这样的环境。听说大明有十万太监,这么多奴才要住在皇宫里,那必须有极大的园子。
肩舆在走,我像个身子虚弱的老太爷慵懒地躺着,这等待遇真是从未有过的。临近客房,我听到了小珠的叫声,还有男人的呵斥。
我翻身下了肩舆,快速推开半掩的房门,见有个男人捏住了小珠的手腕。
我操起地上的夜壶,准确投送到那男人的头上,溅了他一脸的尿。男人大怒,放开了小珠,就要来抓我。我看清了他的脸,应该见过,那是张年轻英俊的脸。
我咬着牙避开男人的猛扑,从被褥下摸出了斩影刀,顺手就给了他一刀背,又翻转刀身,把刀刃放到了他的脖子上。
门外的家奴急忙喊我住手,呼天抢地的,直嚷不得了。
我说:“你们这里的人和狗一样,都喜欢扑来扑去的。”
那男人厉声道:“你找死!”
我笑道:“谁没事儿找死?现在的情况是,找死的不是我,而是你呀,俊公子!”
我问小珠喜不喜欢这俊公子,小珠说他是轻薄淫贼。我说到底是仙鹤郎君要轻薄点还是这俊公子要浪荡些?小珠摇头。
那男人道:“你这厮是谁?”
我将刀刃向前推送了一分,割断了他脖颈上的几根绒毛,反问道:“你又是谁?”
“你连老子是谁都不知道?看来今天你们都活不了,告诉你老子是大西皇帝的儿子,李定国!”
“到底你是老子,还是大西皇帝是老子?李定国?哦!记起来了!”
这俊公子我确实见过,在我第一次赴成都的路上,见李定国骑马绝尘而过,当时就有人给我说他是张献忠的义子。
“老子是安西王!你这厮还不放了老子!”
“安息王?这封号不错,想来是你老子对你不满,盼着你早早安息,不知道你平日里怎么得罪了大西皇帝?哦!一定是嘴巴太臭!”
小珠说他还没有怎么样,放了他,不然张献忠不会放过我们。
我说正愁着被困于此呢,老天就送了张好牌来,有了李定国这张牌,就可以出去了。
李定国一脸的尿水,着实狼狈,味道不太好。我问小珠,这“圣水”是“陈酿”?小珠说是“两天陈”。我问小珠是谁接的,小珠不说话,脸上红了,于是我明白了。
我丢了块抹布给李定国,让他擦了擦,然后押着这位“安息王”走了出去。奴仆们早就吓得一哄而散,很快就引来了侍卫,跟着来的还有刘进忠。
军师刘进忠倒是很冷静,打着扇子捻着胡须沉吟半晌,最后说去给大西皇帝禀报。我说:“刘军师你最好快点,绑匪一般都没有好耐性,你知道我受了伤,手有些发抖,搞不好拿不稳刀,不小心就结果了安息王的性命!”
我挟持着李定国往外走,这宅子也真是大,半天出不了大门,侍卫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紧紧跟着。我问李定国:“你们大西朝廷也够抠门儿,儿子孙子都封王了,人家刘进忠鞍前马后,怎么还是军师,也不封个丞相?”
李定国呸了一口,说:“左丞相汪兆麟,右丞相严锡命,早就定了的,难道还封个前丞相后丞相?”
我恍然道:“原来有丞相!”
军师刘进忠回来了,显得很轻松,他说大西皇帝陛下谕令立即拿下姓冷的。
我问:“陛下就不管他的儿子了?”
刘进忠笑道:“陛下说了,他的儿子众多,牺牲一两个无所谓!”
李定国大骂:“好你个刘进忠!你假传圣旨!我父皇才不会这样说的!你他妈的就是记恨老子没有举荐你做丞相,你这个小人!”
刘进忠的脸很白,白得像是敷了粉,和戏曲里的丑角相似。他镇定如常,说:“安西王错怪了,微臣刚才说的确实是陛下的意思,您不必难过,作为皇家贵胄、天子宗亲,您的葬礼一定会非常隆重的!”
我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说你刘进忠有本事,张献忠也够狠心,不愧是干大事、绑大票的英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面对这种情况,我不得不来硬的,我让小珠紧紧跟着我,强行闯出一条通路。我的伤口变得湿漉漉的,想必是迸裂了,痛得厉害,但感觉却不太对,一般的箭伤不是这样子。想到我中箭之后昏迷了那么久,我忽然明白那箭头上可能涂了药。不过,明白得太晚,在剧烈运动后,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昏迷之中,我的世界在不断“颠簸”,我看到自己和夜郎人普法恶站在张献忠面前,张献忠说要封我们做国师,有正有副。张献忠让我当国师,普法恶当副国师,普法恶不干,当场撂挑子,非要争那个正的。我倒是无所谓,正的副的一并让他普法恶来当也未尝不可,张献忠的狗谁有兴趣谁来当。可笑我堂堂的斩影者,竟然被“魔王”论长短、分正副,我转身就走。张献忠喊我站住,说让我给他斩影子,他说他要天下无敌。我说你不怕活不长?张献忠说你来,影子给你腾出来了。我提着斩影刀,几步跃了上去,直斩“魔王”的脑袋,刀刃将下,眼前的张献忠突然变成了小珠……
我呜咽数声,猛然睁开眼睛,眼前果然是小珠。小珠的眼里有泪珠,泪珠儿滚落到我的脸上。我说你多挤几滴泪出来,我口渴了。小珠破涕为笑,说你忍着点,刚刚保住了性命,待会儿到了前面再找水喝。
我全身都在摇晃,问小珠是不是地震了,小珠说不是,她说我们在马车里面。
“八大王出成都了,听说明军从东边打了过来。”
“大王八出成都带我们干嘛?”
“刘进忠说张献忠舍不得丢下你,决定带你走,还赏赐了这辆马车。”
“张献忠哪里是舍不得我?他只是舍不得我的斩影术!”
小珠说:“刚才李定国来过,拿着刀凶神恶煞的,还说要杀你。”
“哦?那他怎么没有杀掉我?”
“普法恶保了你。”
“你也认识普法恶?”
“认识。”
“看来我欠了他一个人情。”
“你没有。”
“为什么没有?”
“他说你的命是他的。”
我冷笑道:“普法恶也要我的斩影术?”
小珠说:“你的命不是他们的,也不是你自己的。”
“那是谁的?”
“我的!”
小珠亲吻我的脸颊,我感受到她嘴唇的温度和湿度。
箭疮复发,我身上没有力气,说话都吃力。
“我是不是中毒了?”
小珠点点头。
“刘进忠不给解药?”
小珠摇摇头。
“不是刘进忠不给解药,这种毒……恐怕没有解药。”
我叹口气,说怪不得这一箭那么厉害,好像有什么力量死死拽着我,把我朝地狱里拉。
我问小珠是什么毒,她说应该是好几种剧毒的混合,每一种都可以透彻骨髓。
“十万大山里的毒都没有这么厉害。”
小珠又在垂泪,我劝她别哭,说:“你知不知道世上最毒的是什么?”
“我想不到。”
“世上最毒的是人心!”
小珠道:“少爷,我知道你还是怪我,怪我骗了你。”
“你骗我什么?”
小珠顿了片刻,说:“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我是爨族人,还是有虞主的干女儿。我还帮小姐穿针引线,带男人到竹舍……”
“你的小姐真的和那些男人……”
小珠连忙摇头,说:“小姐守住了底线,她虽然中了有虞主的巫术,但仍然保存了一丝清明。有几个男人强要动手,是被我打出去的……”
“有虞主究竟为什么这样做?”
小珠摇头,闭上了眼睛。
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一下,我撑不住咳嗽起来,眼前又是一阵发花。
“少爷!”
阿月、月儿和小珠站在我面前,她们都在呼唤我的名字。我仿佛飘在漆黑的夜空中,身后是不可预知的深渊。僰族的先祖们正从远方赶来,他们面有愠色,个个扼腕叹息,纷纷骂我是不肖子孙,断了僰族最后的希望。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平气和地承受先祖们的谴责。等他们骂够了,我才说你们这些老东西怎么能怪我?你们把我一个僰人留在世上,让我独自浪迹江湖,还不许我早点解脱,这是什么道理?我一个人能够复兴僰族?简直是痴心妄想!有本事放我回去,再给我百十个女人,老子给你们生一窝小僰人!我正骂得兴起,有个白胡子的老祖宗飘到我面前,他的模样和蔼可亲,他说不坏不坏,这小子有后,不回去也没关系!我听这话,连忙跪下,说祖宗们怜悯,我的阿月、月儿、小珠还有理塘的卓玛在等着我呢!我保证今年就“开枝散叶”,光大门楣,壮我宗族!那白胡子的老祖宗摇头苦笑,推了我一把,我就从九重天宇摔了下来。
“少爷!少爷!”
我醒了,老祖宗这回没有收留我,但不保证下次不会。
小珠的样子很焦急,她说张献忠下令让我立刻为李定国斩影。
我嘿嘿冷笑。
有人掀开了马车的门帘,我看见是普法恶那张圆而油腻的脸。
“冷大侠,身体觉得如何了?能不能起身?如果不方便,我就请安西王过来一趟。”
我说我不行了,已经没力气拿刀。
普法恶道:“您可要挺住啊,皇上说了,您为安西王斩影后,立即封为大西国师,与王爵同等待遇,这可是天恩啊!”
我说我就剩一口气了。
普法恶显然有点惊慌,说:“您老撑住,我这就请太医!如果实在不行,有什么要交付的,可以给我说,我必当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我说普法恶你过来,我传你斩影术。
普法恶赶紧上了马车,凑到我的嘴边。
我说:“很多人不知道,僰族斩影之术,只有僰人血脉的人才能施展。”
普法恶愣住了,说:“我不信!这是你的托辞!”
我用力呸了一声,喷了他满脸口水。
普法恶似乎受了惊吓,两只眼睛直打转,待他明白过来,伸手就要打我。小珠把他拦住,厉声道:“他要是死了,你怎么交代?”
普法恶愤然下了马车,不知道是不是去找太医了。
我对小珠说:“你走吧,回僰国去,找到月儿,好好过日子。”
小珠道:“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守着你。”
我笑了,说:“那好,你就帮我一个忙。”
“什么?”
“我要你为我生孩子!”
小珠擦了擦眼泪,二话不说,坐到了我的身上。
我惨然笑道:“来不起啦!小珠,你是好女子,今后……”
我的话还未说完,门帘又被人掀开了,一个金甲侍卫道:“现在不是生孩子的时候,皇上要见你们,跟我走!”
马车外面很冷,西北风吹得呼呼响,张献忠的队伍被冻成了一条长长的“鼻涕”,拖泥带水地前行。远处寒山似眉黛,应当快出平原了。
我对金甲侍卫说我想拉屎,对方大声嚷着说我屁事多,我表示同意,说懒人屎尿多。金甲侍卫让我到一旁的草丛里解决,并提出了近距离观看的要求。我倒是没什么,就怕臭到别人。我让小珠扶我,我身子虚,怕一屁股坐下去,压塌了“宝塔”。小珠不怕臭,她不是外人。
一个将官看到我们三人溜到了路旁,问道:“干什么?”
金甲侍卫道:“这小子要拉屎!”
将官骂道:“什么这小子那小子,礼貌点,他可是未来的国师!”
金甲侍卫唯唯诺诺,送走了将官。
“国师,请快些出恭吧!”
我蹲下身子,躲藏在草丛里,小珠也跟着蹲了下来。我果然撑不住,一屁股坐了下去。好在没有“宝塔”,只是些泥土。
“快点快点,太臭了!”
我和小珠抱在一起,慢慢滚下了缓坡,在缓坡之下,有一双手接住了我。
“宿莽,你不在上面站着,他们会发现的!”
宿莽指了指上头,说:“你看。”
原来宿莽使了“金蝉脱壳”之计,那副金甲被树枝撑在了草丛里。
“瞒不了多久,快走吧!”
“金甲侍卫”就是宿莽,宿莽就是我的“金甲侍卫”。不得不说,宿莽是个很称职的朋友,仗义、豪气、温柔、体贴,如果他是个女人,我或许会爱上他。当然,我也怕有一天他会对我说:“我真是个女人呢!”那个时候就挺难办的了。
宿莽的潜藏之术真的是绝技,我们很快就逃离了张献忠的队伍,那高高的旌旗已经看不见了。我趴在宿莽的背上,闻着他的气息,我说你多久没洗澡了?宿莽说你就消停一下吧,伤成这样还说三道四的。我说这次十分感谢你,下次你洗澡一定叫上我,我帮你搓背。
“别!我从来不洗澡的!”
“那更要好好搓一搓,我把斩影刀带上,帮你刮一刮背上的老泥!”
小珠在一旁抽泣起来,道:“都这样了还开玩笑!”
宿莽道:“你看吧,小珠姑娘吃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