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的过得好慢好慢,像一只蜗牛、而且是一只年老体衰的蜗牛在慢慢悠悠地爬。自从我和刘晓晓、吴智勇三个人的咖啡馆短时间的小聚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刘晓晓曾经打过一个电话给我,开开心心地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逛街。我揉着鼻子,无精打采地说不要了,我感冒了,只想睡觉呢,等等哈,我好了,就打电话给你啊。
我没有感冒,我只是可能得了忧郁症。这段时间以来,我仿佛做了一场场景过于真实的梦,梦醒后只剩我一个人站在旷野,挥拳都不知道该打向哪里。
我想离开丽江了。丽江的山是模模糊糊的,丽江的水是混混沌沌的,连风也是黏黏糊糊的。我想我的呼吸都已经有点湿湿哒哒的,像丽江现在进入了雨季,天天都是淅淅沥沥的雨,遮住了天遮住了地。一切都太潮湿了,不适合我。我要走了。我该走了,赤条条,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可是还没等我离开,一个非常非常意想不到的人来找我了。
在这个人出现之前,我百无聊赖地已经开始收拾离开的东西了。我先是彻底地打扫了一下我的狗窝。补充一句,本来它并不是狗窝,我是出了名的整齐划一的强迫症患者。完全是因为丽江下得没有办法停住的雨,一直下进人的心里去,我才变了的。
我洗的衣服总是潮乎乎的,从阳台的晾衣杆一直挪进屋子的空调边的椅子背,然后还积压了一堆穿了那么一次两次的没再上身了的衣服,就那么东一件西一件地搁着。吸着湿气翻了几页的小说、卷趴着的时尚杂志,还有连着耳机线的随身听,半敞着的手提袋、双肩背包什么的,地上有,桌上有,床边上有,挂钩上也有,啊——呀,没办法了,到处是。
看着无从下手的房间,我觉得自己也就是一块吸饱了雨水的海绵,沉重而潮湿,可是想挤,却挤不出一滴来。以前也有绵绵的雨季,就算是跟世界上最乱的人住在一起,有我在,没有混战。现在,没见这么乱无章法的。我,烦。烦。烦。烦透了。彻底打扫的结果,狗窝变成了疯狗窝。
最后我的脑海里计划着的,只收拣出我必须要带走的东西。可是几天了,一样都没有收拾进行李箱里——好像并没有什么是我必须带走的。我累得滑坐在床腿边,晃眼看着室内,经过我的“整理”后,更乱了。也许,都该扔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仰头看着天花板。不拖了,明天,就明天,找经理递交辞职信。经理反正已经有微词了,这段时间我不积极主动接团了,接了也总是惹来团友的投诉。经理转述团友的说法,这个女导游呆若木鸡!第一次接到这种投诉,经理万分意外,差点直接判是团友的恶意投诉、无效投诉。张婷婷,就她还呆若木鸡?反复第二次、第三次同样的投诉反馈回来后,经理呆若木鸡了。经理这会儿子,或者就在等着我的辞呈呢。
还有,要找房东退房,房东扣掉提前退房的违约金想必也没什么二话吧。剩下这满屋子里的玩意儿,交给海子来帮我处理掉吧,以后,我张婷婷,要过超极简生活,不要那么多物质,也不要那么多精神。我来的时候就只有一个行李箱,走,也就这样吧。爷要走了!我一时高亢着,一时又泄气。
快两年了吧,我心里暗暗计算了一下,从我离开家乡重返丽江,算来居然快两年了。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还好,以唯一仅有的这次非正式三方会晤来看,吴智勇生活的应该还可以。他有刘晓晓,或者刘晓晓有他,他们在一起,日子不会过得太差。不管他认不认他是黑衣人,起码不可能是流浪汉,我也该放心了。真的该走了。了无牵挂了。
想着想着,我的眼前倏的又有些模糊了,天花板也荡漾起来,耳朵眼有些堵,心里更有些堵。这时,失真的听力下传来了敲门声。朦胧中我转向门,等待几秒后确认,的的确确是有节奏且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我吐了口气,吸回了眼里的雾气,爬起来拍拍裤子,垂头丧气地去开门,谁这么不长眼来敲门啊?
我的视线从来人一尘不染的皮鞋、笔挺的西裤、铮亮的牛皮带扣、敞开着熨贴的西服下摆,越过里面质地良好的衬衫、银灰色的丝质领带,懒洋洋地一直移至他的脸,花了好多秒——这个男人,好高个。最后我的目光傻傻的停留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是一张已经准备好了的微笑的脸,此时见我愣愣的表情,更加牵动了一下嘴角向后,眼睛拉长,眼神温暖,微低着头盯着我十几秒后,微启嘴唇准备说话了。
我猛地把门拉到最大,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帖在他的嘴唇上,拼命摇着头做了一个制止的表情,悄声地说:“嘘——不要说话,不要说话。让我醒醒。不是,也许是让我再梦一下。”我收回了我的手指头,将它咬进了我的嘴里,低着头在门里下意识地兜了几个小圈子,然后半信半疑地停住。
我的手指头传来我牙齿试探咬下的痛感,我张开嘴,抬起头,眼睛忽然冒出金光,睁得比铜铃还大,我跺着脚,手舞足蹈,我乱力怪神,我拽着他挺阔的袖子,笑得乱七八糟,嘴巴里不住地念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张总!”。
他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脸上明显露出感动的样子,换掉了刚才那张标准的外交家的脸,叹息了一下,轻摇了一下头,说:“婷婷,你还是那么可爱。”来的正是我的前上司,张中兴张总。我们把门关拢,挽着胳膊进了房间。
他停在了客厅中间,环顾了一下我这像极了被打劫过的一亩三分地,最后视线落在我摊在一旁的行李箱两秒钟后,扭头探寻地看着我。我赶紧松开他的胳膊,一跃而过,东推西踢,将沙发腾出来,把他安顿进了沙发。然后兴高采烈地说:“您等等。我很快。”我三下五除二,将行李箱收起,书报归拢,衣物就位,零食及小件玩意什么的一股脑扫入袋中。
张总也不说话,好脾气地看着我做这一切。我边加紧边扭头解释道:“我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您来得不巧,我正在整理打扫呢。您先坐着,一分钟,一分钟就欧了。”我一阵风似的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端出两杯咖啡来,将一杯咖啡放在了张总的边上,一杯我自己拿着盘腿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然后看着张总傻傻的笑。
张总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放回了桌子边。我想起来说:“哦,对啊,张总,您可能喝不惯?!我这只有速溶咖啡。我知道您是喝咖啡的行家。”张总微笑着摇头,说:“哪里。婷婷你见外了。我很感动你还记得我曾经喜欢喝咖啡。”“曾经?您是说曾经?您的意思是您现在不爱喝了吗?不然我给您换成白开水?因为我家里没有准备茶叶。”我伸直腿,放下我手中的咖啡杯。
张总制止了我,说:“是有些日子没有喝咖啡了,我还是很喜欢这咖啡的香气和甘苦的。只是喝咖啡喝了这些年,睡眠一直不太好。现在改喝茶了,每天泡泡功夫茶喝,养生嘛。”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谈话,互相望着。
我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听了他的话,我想起了前次去珠海寻找他们的足迹时听到的传闻,就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张总。张总该有四十多岁了吧,还是一个男人成熟而充满了魅力的年纪,还是和若干年前一样,不,比那些年更加老成持重,还有就是,增添了一些说不出的沧桑感。
那沧桑感在有些绵软的头发上,虽然头发还是黑黑的,一丝不乱;还在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背上,虽然手背并没有瘦骨嶙峋青筋暴露或者肥腻起窝;更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虽然脸上并没有增添多少皱纹和暗沉。但是就是感觉存在。也许是今天我的眼光不同往日吧,六年多前的我太简单了吧。
张总也在打量我吧?我头一歪,打破沉默,顽皮地说:“张总,您研究完了我吧?看我有变化没有啊?是老了丑了吧?”我皱了皱鼻子,噘了噘嘴。我想起那个该死的吴智勇,他就是这样的看我的吧?所以他选择了时尚能干的刘晓晓。
张总低了一下下巴,假装嗔怒地瞪了我一眼,说:“我面前你怎么能说老呢?——真的,再见到你,我也有一点意外,出来社会已经六七年了吧,居然你还保留着学生时代清纯可爱的模样,很难得。”听得出来,这是发自肺腑的赞美之词。我嘻嘻笑了,多日的阴霾变成了丝丝缕缕的缠绕,没那么沉重了。
然后我们对视了一眼,又一起笑了。“学生时代?”我笑着提起来,“曾经我们对阵乒乓球,工会曹主席介绍您是地区乒乓球赛的冠军,我就以为是您学生时代的荣誉,也许技艺退步,不值一提了,哪里知道我还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张总也想起我的三板斧了吧,他也笑了。
我热烈地回忆起当初在张总身边工作的日子,一边兴奋地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张总被我的情绪带动,不时的也附和几句。最后说到我离开公司,我沉默下来,然后鼓起勇气问道:“后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还有您真的受过几年的牢狱之灾吗?”
张总深深地注视了我良久,没有回答我急切的问题,而是再次端起了咖啡杯,深深地喝了几口,几乎是喝光了,然后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再次四处走动了一下,然后停下慢悠悠的脚步,看着我说:“你不好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住处来的吗?”
此时的我早已经起身跟在他后面转悠了。他打住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我和他几乎撞车,贴得很近,近到我可以看得清他新剃了胡须的下巴的青色。他问的是什么问题?这还用说嘛,是他的外甥,亲外甥,吴智勇告诉他的呗。
“嗯,跟你想的一样,是智勇告诉我,他不久前巧遇了你嘛。”这又是什么自问自答。后来很久,我回想起和张总的再次相见,才发现张总的话里隐藏了多少心机。而,当时,身陷情感漩涡的我,是怎样的愚钝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