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看店小妹口中的吴哥,正是我遍寻不见的吴智勇。看热闹的人群走光了,一时也没有新的顾客上门来,店里一下子显得很空旷。吴智勇站在店铺的一边,与我相对的地方,冲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这边,我也貌似静静地站立着,暗暗却要使劲地咬住牙齿,不让它嘚嘚嘚的上下碰击,我的目光不敢跟吴智勇交接。
刘晓晓则气急败坏、不容分说,直接开掉了引起事端的看店小妹,让她立刻、马上、即时三分钟的走人,然后再嘱咐留下来的另一位小妹把店内好好整理一下,今天就关门整顿,不用接待客人了。转身,她带着我和吴智勇出了店门。
我、刘晓晓、吴智勇三个人坐定在离晓晓店铺不远的一家咖啡馆里。咖啡馆的门口摆放着一只仿古的圆鼎,三足鼎立。下午的时间,咖啡馆里却没有什么顾客,只有屈指可数的三两张桌前坐了人。一般的中小咖啡馆大多是火车座,这家店倒是别致地设置了很多高高低低的小圆台、大圆台。
我们三人围着窗边一张不大不小的圆台坐下来。这张圆台也是三足鼎立,金属的桌腿,有机玻璃的桌面。我们间隔着差不多的距离坐着,各自捧着自己面前的咖啡杯,一时都没有说话。
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斜对面晓晓的店铺,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我才第一次发现她的店门上方有一行艺术化了的字——我在丽江等你!我将目光收回来,落回到咖啡杯里。白色的陶瓷杯,盛着浅褐色的咖啡,不知道味道苦不苦?我左手边是刘晓晓,她正撕开一块方糖加进她的咖啡杯中,右手边是吴智勇,他始终一动不动。
相隔快六七年的时光了。我有一霎那的恍惚。这样的场景熟悉又陌生。当年我们曾经也如此坐着,只是那时候欢声笑语的,晓晓那微醺的模样好像还在眼前,那模糊的讲话声也还仿佛萦绕在耳边。今天我们三个人以这样的方式再见了,什么都不用问了。
也许,我不能怪晓晓,更不能怪吴智勇。始终是我没有如期回来丽江的,现在还需要跟他解释什么吗?我能解释什么吗?他不说话,是在心里责备我吗?这六年他一直在怪我吗?或者,只有我在这里朝思暮想,他早已视我们形同陌路而已。转念一想,起码我们终于当面了,我安慰自己。虽然吴智勇就坐在我的身边,可是我只能凝视着眼前的咖啡,视这浅褐色的液体是他的脸,是他的眼就好了。
毕竟时间已经翻过了近二千多个日子了。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何况他们两个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他们都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太小心眼了,我应该祝福他们。可是祝福的话就在嘴边,我就是说不出来,光是这么想想,我的心已经丝丝的疼痛,尖锐而撕裂了。
呃哼。吴智勇轻轻咳嗽了一声,首先开口了。他貌似轻松地问我:“张婷婷,好久不见了哈。你什么时候过来丽江的啊?”我习惯性地歪了一下头,用力挤出一点点笑容,说:“嗯嗯。六年多没见了,是很久了。久到我快记不住你的样子了。要是迎面在大马路上遇见,我可能都认不出你了。”我一边说话,一边注意辨别我的声音里有没有什么异样。
“是吗?认不出了?”吴智勇做夸张状,捂住胸口说,“好失落!是我太大众脸了还是咱们感情太浅了?”是吴智勇变得油滑了吧,我快速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看不出真假。我脑海里忆起街头血拼的那一幕,就是他,他当时已经认出我了啊,也应该知道我认出他了吧?他分明是知道是我,去解救的我啊。跟我一样,他也没有跟刘晓晓提过,我们其实已经在那样一种场景下见过吧?
一边刘晓晓说话了:“哎,你们两个可以了吧?都是老朋友了,说什么认不认得出的话。要不要现在正式的再介绍一下啊?我来啊。”刘晓晓举起手中的咖啡杯,先碰碰我的,说:“这位呢,是张婷婷小姐,回来丽江一年多了吧,我呢,是前不久意外重逢的。是老天爷眷顾吧,让咱们闺蜜重拾友谊。”
她停了停,再碰碰吴智勇的杯子,亲热地说:“这位呢,是一直没有分开过达六七年之久的吴智勇吴大先生。哎,其实啊,我跟吴是六七年的缘分,跟你应该算是快十年的友谊嘞。而你们俩也算是有个小半年的交情呢吧?”
刘晓晓的话基本属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显的我很尴尬了,吴智勇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刘晓晓。刘晓晓故作才明了地样子说:“哦,瞧我,说得好暧昧了。我的意思是说认识,认识!我们认识五六年,我们认识十年,你们,你们是半年,实习半年嘛。我太清楚了啊,咱们俩当年可是一个宿舍里同吃同住,咱们仨一个公司同进同出。我没别的意思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吴智勇举起咖啡杯,爽气地说:“对,我们认识都不少年了。以咖啡代酒,为友谊干杯!来!一起。”我如释重负,也爽快地说:“对!难得我们三个这些年过去后,终于能坐在一起,实在是太难得了,来,为友谊干杯!”刘晓晓也似乎长出了一口气,跟着举起了杯子,说:“嗯,干杯!”
走出咖啡店,吴智勇问我:“张婷婷你住哪儿?我送你吧。”就算是觉得这是客气话,我还是有些暖意,我拉着刘晓晓的胳膊,歪着头笑眯眯地说:“不用了。谢谢你了。你还是送我们晓晓回去吧。正好我一个朋友住的离这儿也不远,我找他去。你们先走好了。”我把晓晓往他身边一送,退后两步笑眯眯地挥手告别。
吴智勇眼波流转了一下。我分明也看到了他嘴角也微细地抿了一下。他转头看着刘晓晓,示意地看着。刘晓晓好像喝咖啡也能喝醉了,她娇嗔地拉住吴智勇的胳膊,说:“好啊。智勇送我。婷婷你是不是去找你男朋友啊?那个叫,对了,叫海子的,对不对?原来他住这附近啊?”
我今天从见到吴智勇开始,就觉得自己的智商捉急了,舌头也总是打结,我心里急急忙忙地反对:“我只能说去找区玉海,不过他怎么也不能说是我男朋友。”然而我听见自己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是——,但是——,嗯——,他是就住前面那条巷子。”我抬手胡乱指了指前面,看到对面是一堵墙,然后手指拐了拐弯,再将它挠进后脑勺的头发里。
吴智勇再次转向刘晓晓,不留痕迹地将自己的胳膊从她的手中抽出来,从兜里掏出了一把车钥匙,对刘晓晓说:“晓晓,你在这等我,我车停在那边,我去开过来。”他再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开去。
我看见刘晓晓眼里满是柔情,满脸甜蜜地一直盯着他的背影。我的胸腔里涌上来一股恶酸恶酸的液体,直冲眼眶。听听,他称呼我连名带姓,叫刘晓晓却是去姓留名,今时真的不同往日了,时光都带走了些什么、又改变了些什么、留下了些什么啊?
我使劲转了转眼珠,稍稍抬了抬下巴,从嗓子眼里逼出一点声音:“晓晓,那你慢慢在这等——吴智勇啦,我先走了。”跟刘晓晓互相点点头,笑笑,我转身往吴智勇取车的相反方向走开。
过了一小会儿,吴智勇的车从我身边经过,他手握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没有扭头看我一下。刘晓晓则从副驾驶座位探身向前,笑容满面地跟我挥手,还眨了一下眼睛。车一秒钟就掠过我,只给了个车屁股给我。我的眼前不知道怎么迅速就模糊了,没有发现吴智勇一直在车后视镜里默默地看着我,直到我消失不见。
刘晓晓的店和我们喝咖啡的店在城市的东头,我茫然地走了很久很久后,才发现我真的走到了西边区玉海的住处。我抬头看着区玉海家的窗户,还有隔壁房间的窗户。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一点余晖照在窗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好像看见窗户里一个年轻男孩和一个年轻女孩在对话,那男孩说:留下来,跟我在一起好吗?
我无声地泪如雨下,仰着头,将手握成拳头抵在唇齿间,拼命地流着眼泪。记忆中,只有我妈去世的时候,我是这样拼了命的哭,现在我为什么要这么拼了命的哭呢?我无力的蹲在了地上。
一个人从我身边经过,走出去几步后又走回来,脚步停在了我前面。他试探着喊了一句:“张婷婷??”我听出来是区玉海的声音。我胡乱在牛仔裤的膝盖处抹了把脸,再抓起T恤的领口处擦了擦眼睛,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区玉海。
区玉海大概是被我的样子惊到了一下,他拉起我,上下看着我的脸疑惑而惊奇地说:“怎么了?眼睛怎么红肿成这样了?哭了?为什么?”我瘪瘪嘴,做出一副沮丧的样子,委屈地说:“是啊。我被沙子迷了眼睛,好痛,拼命流眼泪好像它还是不肯出来。”我借机把眼眶里残留的泪水也滚落下来。
区玉海一副心疼的表情,他扶着我的脸,使劲往我眼睛里看,边说:“沙子在哪呢?左边?右边?吹吹有用吗?要不要去医院采取什么措施?”
我在他大大的牛蛙一样的眼睛里看见了我自己。我仔细照了照,眼睛是红肿得可以了,脸好像也是大了一号,真没法见人了。我收回目光,发现区玉海的脸离我的脸好近,他的呼吸热热地吹在我的脸上,他的脸微微有点抖,他的眼睛也是热辣辣地看着我,轮到我吓一跳了,我迅速后退,捂住胸口,忙说:“不用,上什么医院啊,现在已经不痛了。”
我装模作样转动了一下眼球,说:“嗯?可能出来了,真的不那么痛了。我走了!”区玉海莫名其妙地拉住我,说:“就走了?!你不是来找我的吗?怎么我回来了你就要走了?”我拨开他的手,边往后走,边回身说:“走了!本来是来看你的。结果你这的土地公公和风婆婆就这么欢迎我的。本宝宝不高兴了,走了。”
区玉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走出老远,我都看见他还站在原地跺脚,然后四处张望,可能在念叨:“风?有风吗?哪有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