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远回到天庭时有些醉了,悦漓最是能折腾,生生灌了他许多酒。脚步虚浮地飘到灵官殿,他抬头望了望云顶牌匾,扬起一抹嘲讽的笑。
谁能想到,原本不过是个被贬过一次的地仙,受尽屈辱,如今却握着天庭大半的命脉,步步高升。
从土地祠到太虚宫,从禾稼宫到灵官殿,做过扫地僧,庄稼汉,为的是什么...
天族,天帝,他们欠下的冤孽,不过死了一个元君,收了他们半壁江山,远远不够,还差的远!
竹远伸手推开宫门,才后知后觉发现在殿旁伺候的小仙侍们都不在了,整个屋子诡异般的沉寂。
弹指一个术法飞去,燃起了幽幽烛光。
没有一个人知道,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灵官竹远,修为并不比武神底上多少。
跃跃火光下,沉香阔木床榻,温润如玉的男子手持魔扇,散漫不经地摇着。
嗖地一声,烛光又熄灭了。
“我见不得明光。”
“我又不知道是你。不过你这残破小鬼身子,如今能混到我宫里来,看来恢复的不错。”竹远直直扑到床上躺下,也不管他。
“从前你敢这般与我说话,早就身首异处了。”
“从前从前,先魔主也知是从前,”竹远侧着身撑起脑袋看他:“好不容易遇到我,捡了条命,我劝你啊还是活得现实点吧。”
其实他很长时间都忘不了见到镜玄的那天。
还要追溯到他被天帝贬到禾稼宫种地的时候,认的师傅说起。
那时他奉了师傅的命去寻一只鬼魂,他问师傅,究竟是什么样的鬼魂?
师傅只说,恶善交织,万千恶鬼中唯他不同,一眼便识。
竹远懵懵懂懂,直到看见镜玄,方觉出师傅“一眼便识”的意蕴。
奈何桥,往生路,红衣褴褛,踱步羽扇纶巾。
竹远问:“你恨吗?”
“我从不恨她。”
“可是她不爱你。你倾尽所有把一切捧到她面前,她弃如敝履,有人拿剑指着她,她却还奉若珍宝。
天道不公至斯!无理至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手腕翻转,戮神扇狠戾逼到脖颈,竹远一根手指将它拨远了些,笑道:
“我能帮你离开这里,逃离往生。跟我走,无论你想得到什么,我都会给你。”
“条件呢?”
“总有一日我会将你丢掉的魔界还给你,届时,归附我,臣服我。”
“我为何要相信你?”
一双修长的手伸至面前。他说:
“因为除了我,你别无选择。”
镜玄恍然想起他对小漓说过的救赎,原来这双手,便是自己的救赎。
然而此时的这个“救赎”正酒气熏天,一脸不耐烦道:
“你若是来我这儿愣神儿的,还不如来帮你的救命恩人揉揉眉头,多亏你那老相好儿,六坛猴儿酿...六坛啊…”
镜玄合起扇子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试探着问:
“小漓...她可是当真将那个沉熠...全都忘了?”
竹远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酒被气醒了大半,嗤了一声:“你这疯子,她亲手杀了你,亲手,把你送到地狱里去,你还念着她!!”
镜玄面色沉下去,转身便要离开。
竹远抓了抓头发,无奈喊:“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从前的事都记不清楚了。
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别再跟我提她!她还是你我成事的麻烦呢,晦气!”
白白瞎了我救的这条命。
镜玄闻言停住了脚步。
原来多刻骨铭心的爱,说忘也便忘了。
忘了好,
忘了好啊,
记着的人,才最痛苦。
“那下一步,你预备如何?”
“如何?”竹远又栽倒在床上,一副单纯模样,轻描淡写道:“自然是布好天罗地网,请君入瓮。”
镜玄抬眼看向躺在榻上的男人,明明如一碗白水,清可见底,
只有他一人知道,这碗无色无味的白水,是怎么无声无息,就要将偌大的六界掀个天翻地覆。
可六界怎样,竹远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着实与他没有多大关系。
共同的利益,便是联手最好的筹码。
竹远需要一个能够掌控的魔主,而镜玄,需要的是一个没有沉熠的,悦漓。
各取所需罢了。
镜玄摇着扇子离开了。
宫门轻轻合上,像是怕惊扰了谁的安眠。
竹远骤然睁开眼,醉酒后的迷离被清醒取代,他唤来一个信使,吩咐道:“去盯紧镜玄和悦漓,别因为儿女私情坏了大事。”
“是。”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镜玄出现在悦漓面前。这疯子一片痴心,怕不是会等着人家再杀他一次。
若不是为了将来稳住魔界,谁愿意管他。
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魔界...祭生...
竹远想起来祭生碰到清涟那丫头时泛红的脸,嘴角翘了起来。
人神妖魔,都免不了动情。
而情之所系,便是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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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
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
混沌初始六界混战,冥王神荼避退于世,郁垒主战,重伤堕入血污池,传闻灵魄俱散,从此销声匿迹。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冥界。
血污池赤鲤翻腾。
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骤然睁开,双眸炽黑明亮。
银色手镯浮在水中,鱼尾扫过,发出一串清脆的铃声。
“说句爱我好不好,求你了。”
“我就算和你做一对怨侣,也要日日将你拴在身边,你别想抛下我!”
“我等你。”
一滴血泪骤然从眼角滑落,坠进池水里,隐匿了踪影。
上古神话传说,贴身佩戴饰物皆有灵性,万般情仇执念附身其上,以血唤之,可召宿主一缕残魂。
高大的身形从血污池中探出,万鬼齐嚎,幽冥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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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界皆道灭世冥王郁垒重现世间,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雷霆万钧锐不可当,冥界一片腥风血雨。
郁垒很疑惑,十分疑惑。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过谁,为什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想要杀了自己。
好像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连自己的名字,都是从一个快死的鬼魂嘴里问出来的。
郁垒。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那,你可识得这银镯?”
....
话音未落,鬼魂灰飞烟灭。
他虽然不知自己是谁,什么身份,但依稀能猜出来自己大概长得面容可怖,因为无论在他看来多吓人的生灵,一碰到他,都跑得没影了。
是以郁垒一直没勇气面对自己,连去湖边喝水都闭着眼睛。
直到有天,他遇到了那个女人。
啊,不,那个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