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叶子沙沙作响,高高的红花楹树底下缠着的秋千,牵牛花的藤蔓歪歪扭扭绕在上面,案板随着吹来的风前前后后荡来荡去。
这是我跟沉熠学剑的时候,他为我绑的秋千,那个时候他还不称我是主君,他叫我月离,我唤他阿熠。
时间像是海面上惊起的鸥鸟,拍打着水花逃的飞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但那个秋千还在那儿,慢吞吞唱着吱呀吱呀的歌。
我不常早早睡醒,但是今日早起却心情不错,看到平日里吵吵闹闹的百灵鸟也道了句好。
就连摇光仙子来的时候,我都笑着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
但是摇光仙子挽着沉熠的胳膊走了,她不理我,沉熠也依旧不理我。
就像昨天晚上是我自己的一场梦一样。
我拦住他问:“明明昨晚已经坦诚相见了,你为何还要躲我?”
摇光仙子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哆嗦了半天,哭着跑走了。竹远说的对,这果真是个杀伤力最大的词语。
沉熠背光站着,我看不清,一抹霓虹的朝霞落在他的耳廓。
“没有什么枕头精,没有什么飞虫,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你而已,对不对?”
“主君想错了,那夜我与文曲星君参禅悟道,天亮才归。”
“你骗我。”
“我为何要撒谎?主君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的声音平的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我怔愣的脸。
像一场雨,从头到脚淋下来。
他去追摇光,我却连伸手拉住他的勇气都没有。
沉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成日里逮到机会便向他解释,就算没有那封信,他那么了解我,我要做什么,他怎么会不明白。
所以,他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不想见我而已。
从来没有什么误会,他不爱了而已。
我再怎么像猴子一样在他眼前上蹿下跳,也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呵,多简单。
“很正常啊,元君尊上虽然性子冷淡些,但也是风度翩翩相貌堂堂,喜欢他的女神仙能从北天门直排到南天门外,你又是个二婚...”
清涟塞了块点心给竹远,恶狠狠说了句闭嘴。
“无妨,他说的也有道理。”我百无聊赖趴进祭生送来的公文堆。
“不过主君也很厉害,现在满天庭都传言尊上和主君曾经同床共枕,那些仙娥忌惮您的恶名,除了摇光,元君基本上是与女神仙无缘啦。”
...
我似乎知道天帝伯伯为何将他贬过一次了。
他这张嘴,可真是祸害。
清涟问我,误会都解开了,要不要回妖族去。
明明什么都清楚了,我却还不想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在等什么,在期待着什么。
像是被关进冷宫里的废妃,整天望着湿漉漉的窗户,盼啊盼啊,等不见他一次回眸。
竹远常常来陪我,他教我玩儿牌九,给我带许多话本儿,他跟我说,男人最爱如花美眷,男人最是薄情寡义,男人的心说变就变。
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完全忘记了自己也可以归于男人那一类里。
竹远喝醉酒后爱大吵大闹,耳室里总也安静不下来,只隔了一扇门,一堵墙,我看不见他,他也真的从不管我。
时间久了,竹远就带我去人间玩儿。
我几次历劫都投在大户人家,从不曾见过市井小巷的熙熙攘攘,跟妖界魔界都不一样,那种繁华,直直裹着你,暖到你心里面去。
但我最爱的,还是去茶肆里听书。听说书先生讲那些我都不知道的神仙妖怪的故事。
长着五个头的夜叉其实是比我还小的姑娘,阎罗爷爷一点儿也不凶,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有时候会轮班工作,不是所有的女妖精都长得好看要偷心吃...
我听着好笑,也就真的拍着手笑出声来。
临窗有车马压过泥土的声音,市集上中年妇女在为一匹布讨价还价,街边的孩子们抄着石子儿,又哭着向爹娘讨一文钱去买糖。
神仙,妖精,鬼怪,就这么看着。
茶肆对面的酒馆像高高的塔,尖尖的屋顶直捅到天上去,我好担心会扎住某位过路神仙的脚底板。
有位喜欢穿绛朱长袍的小生常常坐在楼里的窗边。我不看他,他看我。我看他,他却不看我。
高高的墙楼遮住了一半的脸。我只能看到一双眼睛,眼眶里盛满了悲伤。
我不认识他,可我认识悲伤。
有次我嗅到了竹叶青的味道,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我循着缕缕清香飘到了这位书生桌前。他戴半首掩面,只露出那双悲伤的眼。
我问能不能吃他一杯酒,他只是点点头。于是我自顾自坐下来,蹭了一顿好酒好菜。
竹远又升官了。他做了掌看文书的灵官,终于实现了成为一宫之主的愿望。
竹远很少有时间来陪我了,我便和这个小生待在一起,日日吃茶喝酒,听曲儿看戏。
他不爱说话,刚好我最近也不爱说话。
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有个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刚好,我也有个放在心尖上的,神仙。
人间的冬天到了。
凛冽的风席卷街道,屋檐被扫的干干净净,人影稀稀拉拉的,枝桠光秃秃的,连护城河都覆了层薄冰,不再有船只来往了。
小生问我知不知晓姑娘家喜爱什么首饰,我给他看山茶挽月,银铃叮叮当当响了一串,我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
我就在这儿。
没有人来寻我。
都是骗子,连我自己也是。
我也骗过人,更可笑的是,我也骗我自己。
祭生来寻我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好久不曾回过妖界。祭生说,鬼车逃走了。
“疑心是鬼车吸食了簿天君上的修为,妖法大涨,故而能逃脱封印。”
“安心,待我将它擒回来,给你做下酒菜。”
我捏了捏腰上新长出来的二两肉,是时候该动一动了。
再懒下去,都要发霉了。
小生来送我,我淡淡笑了笑,跟他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带他去梅林里煮茶吃。
天界将伏妖峰照看的很好。
幽冥的天,一年四季都是暗绿色,坠着小溪流似的荧光。
无常在我手心里轻轻颤着。
“无知,则无惧。无常,即有常。”
师祖的道法常常在耳边萦绕,朝暮,簿天,虚空,那间茅屋,那方草地,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头疼的厉害,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大脑,沸腾着,叫嚣着,妖魔震颤,万鬼悸动,天劫越来越近的缘故。
在九头鸟的火烧掉我的衣摆时,沉熠来了。
距离我上次见他,整整隔了八十三天。
我一直觉得自己记性不大好,却没料到能把日子算的这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