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班的前两天就在疯狂的加班中度过,这样紧凑的节奏海虽然可以接受,但会十分想念阿香。毕竟加上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没跟阿香聊天了。女人是不能不读书的,一旦没了书籍的灌溉,便会老得赶过了时光;炎海是不能不和阿香聊天的,一旦超过24小时没有产生一段深入的对话,炎海就会晚长大一天。她很喜欢长大,很急于长大,不想长大的感觉在她这里一点也没有。长大了的人会变勇敢,会释怀得不到的东西,会宽慰受伤的自己。每长大一点她就更喜欢自己一点,她相信,再大一点,她会放下更多,活得更自在,成长,是唯一告别弱小自己的方式。
你喜欢的人有多优秀,你就有多大无限的力量在鼓励自己和他站在同一高度。当真的能以工作的身份和自己喜欢的人肩并肩,就好像听到梦想下落的声音,毫无破损地,直直降落在自己手上。
白天看到的何树比晚上的看起来更好看,今天看到的何树比四天前看到的也更好看。但好像用好看去形容何树很不合适,他毕竟不是只有外表的人。何况今天的他,塌下来的刘海,短却有型的胡须,再配上不规则的灰色针织衫,看起来像个糙汉。海不得不联想到,这是他为《瓦尔登湖》准备的服饰?旁边穿着长风衣的经纪人好像也十分介意今天何树的装扮,总是给他一些眼神体会。经纪人是很利落的女性,海见识过的,原来就是第一天上班前意外事故的处理者,原来那辆黑色商务车上坐着的人就是何树。
“炎海小姐,你好啊,又见面了。”
“你好,原来,是你们的车子啊。”海尴尬地摸了摸头发,那天竟然当着何树的面失态了。
这下听得前辈们很是吃惊,“婧姐?炎海?你们?你们认识?”
“就是我那天上班迟到的时候,说遇到的交通事故……”
“对啊,那天你说是你第一天上班,特别着急。你走之后我们还说怕会影响你工作呢,没想到,竟然是同行。过会就接到了你们的电话,哈哈,我想,你这么好的人,别因为个误会害你丢了工作啊。”
“所以,你们是听到是炎海才答应接了这档节目?”AA满脸受伤地问出这句话,作为一个常年对何树邀请被拒的艺人统筹,没想到竟输给了炎海这种新人,一报名字就把人邀来了。
“呃……我想是吧……毕竟你走之后,树也很担心会影响你工作……”经纪人婧姐边说边转过头望向何树,似乎也是想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树立刻接着说:“我是真的感兴趣。早就听说过这个节目,一直想仔细了解一下,但奈何没时间。”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何树是直直盯着海,好像是在解释那天的错过。
“你听说过?这,这不是你的原创节目吗?”总编听到这话立刻质问炎海,难不成是抄来的策划案?
“不是的,这肯定是炎海小姐的原创。我说我听说过,嗯……好像是在哪天晚上,在梦里吧。”何树忙替炎海解释,边笑着说边看着海。
“不是梦!”炎海打断了他的话,“哦不,是梦,是梦……”
炎海说完就赶快低下头来忏悔,这一惊乍逗得何树发起笑来,他定是存心开她玩笑。那天晚上的事可万万不能说出去,一律关于明星的事还是不要张扬的好。
不过何树这样倒是让大家都放松下来,本来第一次开综艺会议,还担心会出什么问题让他突然变卦。但没想到他是这么好接近的人,看来这次创世纪的合作应该会很不错。伴随这样的气氛,便开始了会议。先是由炎海作为节目方代表,把整个策划案讲解了一遍,约莫总共半个小时,是他们这两天半的心血。接下来则该是嘉宾这一方——何树和经纪人婧姐的一些疑问和改善建议。
何树问道:“每晚的采访可以改在每天早上吗?”
炎海答道:“定在晚上是因为想给观众一种睡前对话、十分轻松惬意的感觉。早上有些太过于明亮,怕气氛会不太够。”
“但梭罗是很主张早起的,他过分喜欢清晨,认为一天之中清晨最值得怀念和纪念,人生所有值得纪念的转折也都会出现在清晨。这其实在无形之中,清晨是《瓦尔登湖》的一种意向表达,我认为应该着重强调。”
“好像,是有道理。”炎海点着头看向总编和西西,想争取他们的意见。
“我觉得清晨okay。”西西说。
“这样听来,清晨好像确实会更好点。”总编说到,“那采访就改到清晨吧。哦对,那关于采访除了我们刚刚给出来的,你有想自己表达的主题吗?”
“我听你们罗列出来的主题就很好,就用你们的吧。但是睡前朗读的那部分,可以我自己来挑选段落吗?毕竟这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
“这个当然可以,您的阅读欣赏水平,整个行内都是相信的,哈哈。”
还从没见过暗黑少妇笑得这么少女,海心里想,下辈子自己也要当个像何树一样帅的男人。
接下来是关于场地的选择,炎海说明了自己的两个意思,想看看何树更钟意哪一种。
“我还是建议完全复制书中场景,因为我们不是作家,我们不需要去向观众表达一种‘我们’自己已经得到的感受。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或许我们想表达的只是‘我们’部分人的想法,那观众那儿再二次理解,难免会跟作者想表达的有偏差。我们要做的,应该只是还原书中的场景。把文字搬到屏幕上,不仅仅是我,而是让更多的观众都能进来这个区域。让他们自己去感受《瓦尔登湖》带来的魅力,通过我们还原的画面。”
“对,我们只是一个介质,你,或者算是一个实验体。为的是让所有看到节目的观众,自己去感受。”
“对的。”
炎海喜欢那种可以说服自己的人,比如何树,比如阿香。有时候海心里就是有一种声音,仿佛那条路是对的,可自己为什么就总在这条路上执拗呢?理由?自己也说不清。真希望有一个人来给自己分析一通,她喜欢有智慧的人,所以有阿香陪着她,何树也说动了她。
“我还有一个问题,在节目里,我可以做自己吗?”
何树像几米笔下的《幸运儿》,同样的眼神看着旁边的经纪人,海很不喜欢。这是艺人的悲哀,想要实现梦想就必须被人插上翅膀,不论这是自由的框还是束缚的笼。
“你……指的是?我们肯定是希望你做自己啊……”
“你想做什么呢?”总编没说一半就被婧姐打断。
“我想做自己啊,炎海小姐说了,要按照书中一样生活。我必须像梭罗一样,去过一种自由的生活。自由的我就会有缺点,我想不去忌讳这些缺点,真实地去做场真人秀。”
AA听到何树说的话,可能是觉得太可怕,于是往旁边Ethel身上靠了靠,小声说:“他怎么那么实在?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之前不上综艺了,是别人怕惹不起麻烦吧。”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被炎海和拜导听到。
“我认为是可以的,”向来一言不发的拜导此刻站在正义一方,“这次节目不同于别的综艺,算是以教育为目的。而且我相信,任何一位爱读书、爱读《瓦尔登湖》的人应该都不会有太大的缺点,即使暴露给观众,他们也会懂的。”
何树站起来,走到炎海身边,看了她一眼,随即在白板上写了两个词,“小说”,“剧本”。然后转身面向大家。
“小说,或剧本,总把一个角色固定化。坏人就是坏人,好人就是好人。看得有趣,实则单调。因为生而为人,我们不仅只有好的一面,也不仅只有坏的一面。而正是因为有这些不同的面才能说是人啊!我演过太多的戏,看过太多的剧本。我都在演别人,演观众心目中那个完美的男一号。但这一次,我想通过书的方式,展现一个真实的我,一个不完美的我。”何树把目光移向身边的海,“既然你给了我这次机会,我想把‘何树’这个角色演好。”
海多想告诉何树,他已经很完美了。不完美,即最完美。原来自己的一个想法会给别人带来这么大的心灵震撼,即使这个节目到最后不会成功,但只要能让一个人有所收获,就是值得的。不,它一定会成功。待它面向大众的一刻,定会带给所有人一种心灵震撼。
婧姐可能也是被这么认真的何树给惊住了,那么抗拒综艺的人,所以他这次真的是把“九十九态”当做一种精神洗礼来做的节目。她明白的,他怎么可能会有严重的缺点呢?也只是怕属于他的生活方式或人生理念不被观众认可罢了。他们仿佛必须要按照粉丝的意愿去生活,稍有不慎,都会怕给自己带来什么负面影响。他一直把自己保护出大众的视线之外,这次却主动申请要使自己一览无遗。倘若主人公都鼓起勇气,作为他的团队怎能不予以支持?
“好,公司那边我来交代,做你自己。”婧姐说了这句,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笑着看着何树,好像要准备一起迎接一场战役,也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胜利的战役。
随后大家又就场景、服装搭配、物料道具等细化了方案,最终确定由海下周先去实地考察一下,考虑到何树的档期,尽量可以早点开拍。
会议结束后,炎海和前辈们一同送何树和经纪人出去,有意无意间海和树对视过零点几秒。有时候,感觉他离得很近,有时候,又觉得他很远。王小波先生一生视李银河女士为灵魂伴侣,在恋爱时便说过:“即使不能做夫妻,也要做终身的朋友。”这就是海所感受到的那种超过友情、也不需要到达爱情的一种情感,像她对阿香解释的一样,他们只用灵魂沟通就好。
海在送走何树之后听总编交代了一下工作,除了会后完善方案之外,这几天再在电视台自己学习一下,下周就要奔赴实地做考察工作了。今天工作结束的早,终于可以爬到天台看日落。
电视台的地理位置也是看日落的好地方,炎海可真幸运,想要的总会得到,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人生也真是奇妙,其实也没有刻意期待什么,但好像在特定的时候总会来。
“原来你也喜欢这里。”
炎海寻着声音的方向望着旁边十米之外的橘子,带着惊喜。
“你也喜欢天台啊?”
“对啊,这里的天台我从没见过别人上来。”橘子说罢,眼神转向了日落方向,“你今天终于不用加班了,趁天没黑,还能看上今天的日落。”
“你也喜欢看日落?那,你喜欢看日出吗?”
“喜欢啊。好像每个人都说喜欢,但去看的人又很少。”
“是啊……”海像是发现了另一片叶子,另一片完全不同但又支脉相似的叶子。“我工作不忙的时候每天都会到天台上来看城市的日落,已经两天没看了。其实每次日落都是不一样的,我都错过两天的美了。”
“那……那首曲子的名字就叫‘日落’好不好?可以弥补一下你前两天的缺失。虽然没看到,但听到了。”橘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望着远方,那么平静。
原来她一直知道自己在窗外,有时候她给人的感觉真是老道得可怕。但正是与她外表年龄的不符又使海好奇她所经历的故事。
“原来你知道我在听,你的音乐很悲伤,但后面我知道你想快乐了,却有点快乐不起来,是吗?”
海看不见橘子的表情,她们虽站在同一个水平线,橘子却始终面向西方、朝着太阳。
缓缓地、橘子把视线从太阳身上移过来,看向正前方,瞳孔在变大,里面的光越来越强,“如果你是一个作家多好,就可以把自己经历的故事都写下来。”她仿佛是在跟炎海说话,又仿佛是在对话自己,“如果你是一个作家多好,我就可以把我的故事都告诉你,你帮我写下来。”
说完后橘子回头看着炎海,眼中的锐气少了许多,但也没变柔和。不知是不是看太阳久了的缘故,多了种试探的光,与种说不出的渴望,正是这些复杂的情绪加在一起才使平时看起来老道稳重的橘子此刻的眼神在剧烈晃动。
海竟然在这个时候有些想念阿香,在任何震撼到内心的时刻海都会想到阿香。不像别的孩子,世界里有父亲、有母亲、有老人,对于海,阿香就是整个世界。她原以为会因为这个世界里只有阿香一个人而变得缺失,但没想到正是因为阿香撑起了这整个世界,而使它更为巨大。
海还没时间告诉阿香这位有故事的橘子,如果她讲给阿香听,阿香一定能给她分析出橘子眼神中的故事。连着两天海都一直在天台欣赏那支独奏曲,曲子的前半部分听起来十分悲伤,高潮部分则好像是跨向喜剧的转折点,但总在这时被牵绊住,是一种不知该如何接下去的感觉。作曲人会有这样的烦恼吧,当你想把一个故事、一段历程用音乐表达出来的时候,即使你经历过,但在起承转合的部分还是很难下手,毕竟,去表达一种感受是件困难的事。它需要全身所有感官细胞高度集中,再同时全部导入进一个没有体温的壳子,给它注入血肉后继而注入灵魂,这时才能够使它完全表现出自己的内心。橘子现在是很努力地在迈向快乐的音符,但却举步维艰,不知是注入的血肉不够?还是灵魂尚未完整?
“你现在正在用音乐写你的故事,不是吗?不一定需要文字,等你成功的那一天,自然有人能听懂。”
“好啊,以后你再错过日落,我吹给你听。”
“好啊,但我要听到温柔的部分。虽然我不是作家,但你还是可以讲给我听,说不定,我可以在通往快乐的路上帮你一把。”
炎海笑着对橘子说,橘子也笑着看着她。此刻笑起来的橘子,眼神中没了其他,只有纯粹的快乐。海一直相信,笑容是不会骗人的一种表情,无论虚实,在嘴角上扬的那一刻都会被暴露,所以才会有了那么多种感情色彩的笑。
接着,炎海就像一位在采编的作家,认真听橘子说起自己的故事。原来,她才20岁。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义务教育终止后便没有再继续上学。但她从未停止过学习,图书馆的书、手机上的学习软件。她说学习是终身的事,多大都不会放弃。她喜欢踩滑板,喜欢武术。她说这些东西从来没有人教她,都是她接触后自己慢慢就学会了的。她最喜欢音乐,尤其偏爱萨克斯,她说那是种需要把全身力量集中在头部才能发出声响的乐器,吹久了甚至能听到大脑的声音,好像自己内心跟自己的对话在被放大。她问我有没有听过海螺的声音,就是那种感觉。仓库里放着很多旧乐器,她见到萨克斯的时候便爱上了它。她说有朝一日想站在舞台上演出,用音乐传达自己的故事。也为此,她正在攒音乐学院成人教育的学费。毕竟学历一直是她心中耿耿于怀的地方,像阿香一样,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选择再去读书。
哦对了,她最喜欢胡杨,因为胡杨万年不倒。她竟然还向往战死沙场,她其实原来最想当特种兵,无奈高度近视阻碍了她保家卫国的决心。她说她不在乎远方的人是否知道她,她只渴望身后还能流传千古。就好比海给福利院、给贫困地区寄书一样,她更赞同把书捐给图书馆,那样世世代代的人都能去借阅。前面说的海都很认同,但这里是不解的,因为海一直希望自己能在这个时代被更多的人肯定,同时也一直同情那些离世后才被人知晓的名人。她也希望自己能帮助、影响到远方更多的人,自己是否被知晓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的能帮助到别人。她一直追求的是种广度上的肯定。但橘子,竟然喜欢在深度上被认知。炎海第一次见到这种愿意身后留名的人,她不解,橘子也不解。或许,这谜底只有阿香能来解开。
感觉好久没有这么悠闲地漫步在回家路上了,刚下公车就赶上下雨。海很喜欢撑伞的感觉,其实她随身带的那把伞是小时候来接阿香走的叔叔送她的,也就是阿香的儿子。他的样子海已经记不得了,但海还记得阿香从福利院搬走的那个下午,天气凉凉的,炎海送她送了好远,突然下起小雨,虽然是完全不相干的程度,但那位叔叔还是从车上拿下这把伞,站在海的身后为她撑开,拍了拍她的肩膀。站在身后的男人,显得那么高大。海应该最能理解从背后来的感觉,从两侧传来一股温暖,整个人会蜷缩起来,因为想深深地搬进这保护圈中。海撑着伞,看着他们远去。那一瞬间,海在被抽离的同时也有了一种被保护着的感觉,那是伞带给她的错觉。此后,下雨天也不会显得湿冷,因为又可以撑起一把伞,而凡是撑伞的时候,海都会觉得很幸福。她或许不会每次都回想起那个下午,也不会每次都回想起那位叔叔,但她会记得那种被保护的感觉,那种即使在最悲伤的时候也会有事物来帮她减少这种悲伤的幸福感。
在雨中轻跳走着,一会儿就到了“缝补”小铺。看看里面勤奋的阿香,这么晚了还在埋头苦做工。炎海推开门,敞开双臂,以一种等待被扑过来的姿态站在风铃下,大喊一声:
“亲爱的阿香,我回来啦!”
这么大动静,阿香过了一秒才听到,缓缓抬起头。用手抬了抬自己的老花镜,站起来对炎海说:“你是?”
“是我啊!阿香你忙久了眼花啦?”炎海走近看着她说,望向她的工作台,并没有衣服,那她刚刚是就那样低着头坐着吗?再看看阿香这着实迷惑的眼神,炎海真的有点被吓到。
“阿香,你,你怎么了?你别逗我了,一点都不好玩!”
“什么?我确实想不起来你是谁啊?”
海的脑袋突然轰的一声。阿香,是磕到脑袋了吗?还是……还是?海忙跑去书架那边拿了几张和阿香的合照跑过来指给她看。
“阿香你看啊,这是我们俩的合照啊,这是我们俩一起去威海旅行的时候看海边日出照的,你不记得了吗?”
炎海焦急地指给她看,想唤醒现在迷糊的阿香。阿香却丝毫没有任何熟悉的迹象,皱着眉头看着不认识的人。炎海又立刻拿出另外一张她们在香港拍的照片。
“还有这个,我们去香港玩的时候,我们穿花短袖拍的照片,你想不起来吗?”
海在阿香面前,会展现脆弱,她藏不住,急得流下眼泪。
“哎呀你怎么哭了?”阿香忙伸出手为炎海拭去眼泪,“你,你饿了吗?我去给你拿东西吃。”
看着阿香蹒跚的背影,顿时觉得她老了好多,真的老了好多。虽然每天见面,但她在海心中永远还是福利院时候的样子。海只记得那时候的样子,只记得抬起头看着阿香的样子,记得她给海大大安全感的样子。前几天,阿香还因为自己忘记买菜而生自己的气,她嫌现在的自己无能,像废人。炎海明白,她是在延缓地接受老年期。她跟海说过,在她心里并不觉得自己老,可发现做事开始吃力,她就很生气。海知道,阿香心有远方,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是活在繁杂人间的诗人,她有着朴素平民的外表,内心是花与梦想。可现在的阿香突然老得像八十岁的老人,虽然在海心里,她永远六十岁,永远很有力地、握着海的手,保护她,挤过人群到最前面来拥抱她。
所以这是真的吗?只是几天没太说话,阿香就把她忘了?她还那么年轻,才八十岁,就得阿尔茨海默症了吗?两个人,海的世界,海的全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现在连两个人的回忆也只剩下一个人记得了吗?
几分钟后,阿香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烧茄饭。这几分钟,像是过了二十年,炎海看着阿香从一个能干的中年变成迟缓的老年。
“哎你回来啦?”
海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来,哭着扯着阿香的袖子说:“阿香你想起我来了?”
“哎哟你怎么哭了?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说今天和何树谈节目嘛!我专门给你做了烧茄饭等你呢!”阿香把炎海又按回椅子上,“等着啊,我去给你拿糖醋蛋。”说完又转身走向厨房,中间还回过头来奇怪地看着眼中泛泪的海。
炎海则是马上跑过去拉住阿香。
“别别,你别,你别进去了。我怕你又变回去。阿香,就这样挺好的,我不想吃糖醋蛋了,你就这样在我身边待着!”边说边抱着阿香,边抱着边拖到椅子上。
阿香还是那样满脸洋溢幸福感地笑着:“哎哟,你这孩子今天又是怎么了?”
因为海经常会因为一部电影或一本书而大哭,也有过抱着阿香说不要离开她的表现。所以阿香也没有太吃惊,想她肯定又是被什么影响了。
“阿香,你可不能忘了我。你如果忘了我我会很难过的,难过到想死掉的那种。你如果忘了我,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记得我了,就没有人爱我了。”说着说着炎海就又快要哭出来。
阿香却突然笑不出来,眼神从幸福变为一个正经的和蔼老人。她伸出手,握着炎海的手说:“我不会忘了你,即使我不在了,我也会永远记得你。但是,我总会离开的,你不能有任何不好的想法。”
“不要,你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如果这个世界上,你不在了,那我也会活不下去。我没办法啊,如果爱我的人不在了,我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海好像是在跟阿香讲一个道理,十分平静,不带任何激烈的感情。是的,海一直也是这样想的。在她看来,活着,一定要被爱。如果世界上没有爱自己的人,那快乐没有人分享,悲伤没有人分担,生活中的所有都没有人和自己一同面对、一同感受。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阿香是第一次了解到海有这种想法,她一直以为海是一个乐观的女孩,但这并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会说出的话。她以为她给了海足够的爱会使她活得更坚强勇敢,但没想到自己给的爱过于自私。本不该这么自私的啊。爱是一定要有空隙的,必须有些部分是让别人去填充的,不能一人独揽。这样只会造成海有这样的想法,爱本来就是多面的,阿香则给的太全了。
阿香用手摸了摸海的头,微笑却有力地说:“爱你的人走了,会有新的爱你的人来,这才是爱延续的意义。”
瞬间,并不是那种悲伤的情绪,而是又被打通了一番。不是说海终于可以不只依靠阿香,还能选择别人,而是说好像对于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而言,她突然有了面对死亡、面对分离的勇气。
看着海的眼睛慢慢变透亮,阿香知道她理解了这个道理,于是便让她赶快吃饭,别放凉了。阿香觉得很欣慰,她希望爱带给别人的是种能传递的力量,而不是一种为我所属的依赖。那些真正内心充满爱的人向来都是无畏的,他们不怕死亡、不怕分离,不是说舍得,而是说舍不得但还能以崭新的勇气迎接下一个爱。毕竟迎接一个新事物是需要勇气的,迎接一个新的人亦是如此。你需要向他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地让他走进你的世界,且不过分希望他是完美的,能勇敢接受他的不完美,这才是完整的爱。
阿香没读过书,却永远比炎海懂得多。《瓦尔登湖》里有句话:“老年人未必比年轻人更有资格做导师,因为老年人一生中获益也不见得比失去的更多。”炎海想,梭罗这样说,一定是因为他没有阿香。
这一晚,炎海赖在阿香的床上不肯出去,一定要和阿香一起睡,生怕分开一步阿香就又把她给忘了。海向台里请了一天假,决定明天带阿香去医院。海知道阿尔茨海默症是老年常见病,也知道现在还没有完全有效的治疗方法,但她依旧相信医学、也只能相信医学。人在面对病痛时只能信仰两种东西,一个是医学,一个是信仰本身。除了医生之外,她也得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
突然一声短信音传来,海预感到,应该是他,毕竟现在用短信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而且,今天又提到爱,《小王子》可是海心中关于爱的百科全书。它讲述爱与被爱,也鼓励着人们去爱与被爱。
“除了《小王子》,你还对什么书如此钟爱?”
“我不太喜欢读有意外转折的书,我喜欢《理想国》。”
“你会为之追寻吗?”
“会。”
“但生活终究不是理想国,意外是一定会有的。或许,你相信的美好明天一定会到来,但突如其来的意外也一定会到来。你追求的东西固然珍贵,但为之付出的也可能比它珍贵万倍。”
“你说得对,谢谢你的讲解。作为回报,我也分享给你一句今天刚听到话,很喜欢。‘爱你的人走了,会有新的爱你的人来,这才是爱延续的意义。’”
“说得对,你还可以再记一句,作为迟到的补充:爱你的人,不是已经来了,就是在来的路上。”
“谢谢你,希望我们都能如此幸运,晚安。”
“会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