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着性子发了一阵脾气之后,就去租了一间睡觉的小屋子,租金是每礼拜一个半先令,而且要预付,不然房东就不租。我把我的行李搬了进去,第二天一清早,我起了床就想去找一个人,求他帮忙给我想个办法。这个人从前一向对我非常亲热,经常表示愿意和我交朋友,其实那时候我没有必要接受他的关注。今天他看见我,照例表现得和蔼可亲,死拉着我和他一块儿吃早饭,他这番美意我觉得却之不恭,就答应了。可是等我把来意说明,他就变了脸色,我还以为这是因为他听我叙述了我的悲惨的处境之后大为感触的缘故,因此把他当作了一个溥仁泛爱的君子。过了不多一会儿,我就恍然大悟了;原来他惊魂甫定,就对我说,他见我遭此不幸,着实难过,要我告诉他究竟我和我寄居的房主人波兴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纠葛,我就把波兴先生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我又告诉他,我离开波兴家的时候,怎样回答他对我的那番卑鄙的责骂;这位假朋友一听,就装出一副吃惊的面孔,说道:“他一向待你这么好,你怎么居然以怨报德起来了?”我听了他的话也大吃一惊;他会装出吃惊的面孔,可是我这一惊却决不是装出来的。我就气冲冲地对他说,我没想到他居然会站在这么一个败类的一边儿,这种败类应该从所有的人类社会里给驱逐出去才对。我这一发火性,他正求之不得,因此我们争吵了半晌之后,最后他表示他从此不愿意我再踏进他的家门,我表示同意,并且还对他说,如果我早知他的待人接物之道原来如此,他也就决计没有机会表示他方才那一番愿望了。我们就这么分了手。
在我回家的路上,我遇见我的朋友葛奇小乡绅。原来他父亲把他送进城里来深造,学作文章、学跳舞、学击剑以及其他时髦的本事,已经有些日子了。自从他进城以后,因为我们过去是老朋友,所以我们同住过一阵。我遇见他之后,毫不犹豫就把我现在困难的情况告诉他知道,并且求他借给我一点点钱,以应眼前的急需,他一听就掏出一把小钱来,尽是半便士的子儿,其中夹杂着一两个先令;他对着我发誓说,他袋里的钱都在这里,要等下一季度才会再有钱呢,这三个月的费用昨天晚上打弹子输去了一大半。他说的也许是实话,但是他那种漠不关心的样子使我非常气恼,他既不对我的不幸表示同情,也不表示愿意解除我的困难,所以我二话不说就和他分手了。但是后来我听说,当初在我堂姊妹面前搬弄是非的就是他,而且他又把我目前的困苦情况报告她们,让她们幸灾乐祸,因此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跟他毫不客气地算一笔细帐。为了达到我这个目的,我去借了一把剑,写了一封挑战书,要求他在某时某地和我会面,我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惩罚他的背信弃义的行为,要他付出鲜血的代价。他接受了我的挑战,我就去到野外;但是我心里对这场决斗相当觉得有些反感,一路上我一阵阵地冒出冷汗。但是我报仇心切,反悔又觉丢脸,而且我也有胜利的希望,想到这里,那种有愧于须眉男子的畏缩心理就被驱散了,欣然出现在田野之上。我在田野上等候他,时间已经过了一个钟点,还不见他到来,看样子他是不想来了,我倒也并不感到不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抓着他的把柄,暴露他的怯懦,宣扬我自己的勇敢,又可以见着他就把他痛痛快快打一顿,不必担心后果。我愈想愈高兴,早把我困苦的处境抛到九霄云外,径直找到葛奇的寓所。到了寓所,我才听说他已经匆匆打了退堂鼓,原来他接到我的信之后,不到一个钟点,就回乡去了。我一时得意洋洋,就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登在报上;只是我不得不把我一顶金花边的帽子不到半价出卖给房东,才付了登报费,剩下的用来维持生计。
第七节
克拉布先生接待了我——他的品貌—我学会了外科手术—研究了克拉布的脾气—他少我不得—发生了意外—他劝我出外见见世面—助我费用—我出发至伦敦去。
一肚子怒气消散了,得意了一阵之后也心平气和了,我这才发现我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人人见了都回避我,把我当作另外一种动物看待,说得更确切一些,把我当作孤零零的一个人,在上帝创造的世界里面没有我的分,也得不到上帝的保护。悲观失望的心情使我几乎成了一个白痴。正在这个当儿,有一天有人来告诉我说,有一位先生想约我到某某酒店去和他会个面。我马上就去到那儿,那人把我引见给一位名叫郎塞洛·克拉布[34]的先生。他是本城的一个外科郎中。这时他正在酒店和两个朋友喝酒,喝的是一种所谓“快酒”,用四分之一瓶的白兰地掺上四分之一加仑的淡啤酒兑成的。他为什么约我来会面,我暂且按下不表,先把这位找我的先生描写一番,想必读者不致见怪。我来写写他的性格、行为的某些方面,也许可以使下文平添不少生趣,并说明他对我的态度。
这位郎中年纪有五十岁了,约莫有五尺高的身材,十尺的腰围;面如满月,颜若桑葚;鼻子就象个牛角的火药罐子,膨胀得硕大无比,上面长满了象铆钉似的酒刺;他的灰色小眼睛反射出一道斜光,因此当他正面对人看的时候,一双眼睛却象是在欣赏别人鞋上的扣襻。多年来,他和波兴之间存在着不可调解的仇隙。波兴虽然是个生手,可是生意比他兴隆;有一次波兴居然冒了大不韪,把一个病人治好了,使克拉布的诊断没有能够得到预期的结果,因而丢了脸。两人从此不和;其中有一度曾由双方的朋友出面调停,两人差不多言归于好了,但是最近旧仇又复煽起,再要和解是万万办不到的了。原来这两位冤家对头的老婆偶尔在别人家孩子命名的日子碰到了一块儿,为了尊卑先后的问题争吵起来,先是两下对骂,到后来竟然动了武,许多女眷好不容易才把她们劝住,这才使得一场喜事没有变成一场哭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