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舅父也听说我老师待我无礼,很是恼怒,狠狠地赌咒发誓,说是一定要报仇,我就忍不住把我制定的计划告诉了他;他一听非常满意,我说一句他滮一口唾沫,唾沫里带着烟草的颜色,因为他总是嚼着一大团烟草的。最后,他提提裤子,叫道:“不行,不行,狗×的,太便宜他了。话又说回来,孩子,你干的事儿很有胆量,这一点我得承认。可是我问你,我问你,你打算怎么脱身呢?敌人不开船追你吗,我的孩子?是啊,是啊,我敢说他一定追你,还要把岸上的人全给叫起来呢。罗利啊,上帝保佑你,你得多挂几张船帆才行,用不着许多压仓货了。[28]让我一个人来办吧,全都交给我吧,我一定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你放心。你那两个同船伙伴要是有骨气,不缩头,你瞧着吧,我不捉弄他一番才怪,叫他尝尝我们水手的滋味。我一定把他带到仓面,用一条九尾鞭好好抽他一顿,让他吃个二十下的整数,再把他捆起来,丢在一边,让他独自个儿去仔细想想吧。”我舅父愿作我们同党,我们很觉骄傲。他毫不怠慢,马上准备起来,把报仇的家伙作好,真是作得又好又快。然后,他命人把我们的行李打好,在我们举事的前一天先把行李送走,然后又备好马匹,只待一干完事,骑上就走。规定的时辰到了,我们的友军趁助教先生出去的当儿把大门从里面插上,顶住;说时迟那时快,一手把冬烘的领圈揪住,冬烘大声嘶喊道:“强盗杀人喽!”声音洪亮,就象荷马史诗里的传令官斯丹托尔一样。我虽说吓得浑身打战,象风吹杨树叶一样,但是我还明白事不宜迟,马上振奋起来,把我的同党一一叫来。斯特拉普听我召唤,毫不犹豫就赶来了。他见我蹿到老师背上,马上跑去揪住他一条腿,用力死命地拉,把这可怕的敌人捺翻在地上。葛奇却是一直站在老地方,随着众人只顾打战,看见老师已经倒了,这才赶紧来到战场,对着倒在地上的老师大声辱骂,助威呐喊,学童们都随声附和起来。助教先生一听,大吃一惊,再一看,原来自己叫人关在门外了,就连哄带吓想要进来。我舅父请他少安毋躁,到时候自然放他进来;如果他敢擅自离开学堂,他那狗娘养的上司吃的苦头就要更加大些。我舅父说,冬烘先生对待罗利太野蛮,他无非只想稍稍教训他一顿,这对他会有好处的;还说,“他对罗利不好,你也不是不知道的。”这时我们早把犯人拖到一根柱子边,把他双手捆住,把他的上身剥光,我舅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把他绑在柱子上。他的模样非常好笑,学童们一见,大为开心,大家都围拢来,看这件新鲜事儿,只顾大声喝采。冬烘先生对着上尉泼口大骂,又骂学童们忤逆造反。这时大家把助教先生也放了进来,我舅父就对他这么说:“文法先生,你听着,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你懂吗,我也尊敬你;不过,为了我们自个儿的安全,你懂吗,不得不稍微委屈你一下。”说着,他掏出了一根一两丈长的绳子。那位好人一看,马上认真地抗议起来;他说他决不允许谁用武力对待他,一面又骂我不守信义,忘恩负义。我舅父对他说,抵抗也是没用的;又说,他并没有打算对他动武,叫他难堪;他只想让他不能喊人追捕我们,我们好安全走掉。助教先生答应让人把他绑在书案旁边,他就坐在那儿看着他上司受处罚。我舅父先把蛮横的塾师骂了一顿,骂他对我太不人道,然后对他说,他想稍微地管教管教他,这对他灵魂是有好处的。他说到作到,立刻动起手来,力气用得很足,手法也非常灵巧。他在冬烘先生干瘪的臀部上狠命打了一顿,冬烘先生只觉痛入骨髓,就象一头发了疯的大雄牛似的吼叫起来,两腿乱跳,口里咒神骂鬼,活似疯人院里的疯子。我舅父觉得打得差不多了,就向他告辞道:“朋友,这回你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了。我教训了你一顿,你大概懂得挨鞭子的滋味了吧?以后要更加同情别人才是。—孩子们,喊啊,喊啊!”一阵欢呼之后,我舅父提议大家都离开学堂,把他们的老战友罗利送到村子外面一哩多路地方的一家酒店去,他要款待款待他们大伙儿。大家都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的邀请。他又敦请文法先生陪我们一块儿去,但是他很傲慢地拒绝了我舅父的邀请,还对我舅父说,他完全把我舅父看错了。我舅父摇摇头,回答道:“算了,算了,你这别扭鬼。可是你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哪天我当了船长,我一定请你来作我船上的老师,一定。”他说完,就把学童都放了,把学堂大门一锁,丢下两位老师去相互安慰。我们大队人马向前出发,我舅父如约款待了他们。我们大家挥泪作别,当夜就在路旁一家小店投宿,这里离我们要去的城镇大约还有十哩路光景。第二天我们到达城里,投奔我母亲的一门远亲,他在城里开设了一爿药材店,我就寄住在他家中,很是舒适,丝毫没有可以抱怨之处。过了几天我舅父给我留下了一笔款项,足够我生活和读书之用,就上船去了。
第六节
我的学业进步很快—人人都钟爱我—我的堂姊妹注意我了—我拒绝了她们的邀请—她们发了火,阴谋陷害我—我舅父出了意外,我失去了接济—葛奇的阴谋—我的报复。
我现在渐渐懂事了,就开始考虑到我的处境,可以说是朝不保夕:有责任保护我的人却把我完全丢在一边,只有一个人可以作我的靠山,但是这位慷慨的君子不仅由于他的职业经常在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许有一天我竟然就得不到他的帮助了;而且一旦运气变好了,他对我的态度一定就跟着会变,这本是人之常情,或者他对世道人心更加了解了,那他的态度也一定会跟着变的。我总认为他对我这样慈爱乃是因为他还没有跟人周旋过,善心未泯。我一想及此,便惊惶万分,因此我抱定决心要勤苦学习,趁今天有学习的机会便要好好利用。我的学业颇有成绩,三年之内学会了希腊文,我的数学也相当精通,对于伦理哲学和自然哲学[29]也不是门外汉了,至于逻辑学我是毫不重视的,唯有对于文学我却极其嗜好,颇以此自诩,自觉有作诗的天赋,并且也曾写了几首,为时人所称赏。我既有这样的造诣,加以面貌身材又长得漂亮,便结识了城中那些最有地位的人,得到他们的青睐,并且居然有些贵妇人对我也相当眷顾,真叫我满意极了。对我这种天性风流的人来说,这可真是幸运,使我陶醉。我之所以能够这样走运—至少没碰钉子吧—原因就是我替她们作过诗,嘲骂过她们的情敌,满足了她们喜欢诽谤的癖好。我有两位堂姊妹也住在这城里,她们自从父亲死后就跟母亲住在一块儿;父亲死的时候把全分家产平分给她们姊妹两人,因此纵使她们在城里算不得是最出色的美人,但是却可以算是最阔的红人。四乡里的纨袴少年、情场健将哪个不是天天来倾心求爱。以前,她们对我极其傲慢,极其鄙视,但是现在我有了名气,自然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并且我还从她们那儿得到这样的暗示:只要我愿意,她们也愿意赏脸和我交往。读者不难看出,她们屈身就我,不是希望利用我的诗才替她们去恶意诽谤别人,就是希望我至少不记旧仇,不要作诗嘲骂她们。这是我的胜利,我感觉非常满意;我不但傲然拒绝了她们的请求,而且在我所作的诗里,不论是讽刺诗也好,赞美诗也好,甚至在我写诗赞美她们最亲密的朋友的时候,我总是竭力避免提到她们的名字。我这样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大大伤害了她们的自尊心,她们大为恼怒,就下定决心要叫我有一天懊悔不该对她们冷淡。她们开始报复,头一炮就是雇了学院里一位穷学生作诗骂我,诗的内容是说我是个穷酸,说我那不幸的父母曾经落到悲惨的下场。可是这首诗写得很坏(连她们也自觉丢脸),不但如此,这些不幸的遭遇原是她们自己跟她们的那帮亲戚加在我身上的,因此骂我穷酸等等对她们全无好处,反倒反映出她们自己的不光荣,贪财残忍,而我不过是无辜受了牺牲。她们发现这次的计划失败了,于是她们就设法激恼了一位少年子弟来跟我作对,她们对他说,我作诗骂了他的情妇了。她们就这样兴风作浪,居然成功了,那少年子弟听了大怒,决定第二天晚间在我从我常去的朋友家出来回到我寓所去的时候把我捉住。第二天他带着两名伴当在街上候我,事先他把他的计划告诉了他们,要把我挟到河边,尽管时令正在十二月中旬,天气严寒,他们却想叫我在水里尽兴地泡上一泡。但是这次的战略又归失败,因为我知道他们拦路埋伏,我回家之时另走了一条路;到家之后,我在房主人的学徒的协助之下,从顶楼的窗口向下开了一排石头,让他们受到了很大的损伤。第二天人人笑他们,他们觉得城里呆不下去了,非得离开不可,等到大家把这件事儿忘光了再回来。我的两位堂姊妹虽然两次扫兴,还是继续对我迫害,不肯罢休。我揭发了她们的恶毒使它不得再逞,因此她们把我恨之入骨,我向她们求饶是万万不可能的了。即令我有那么大的能耐,愿意忍受她们的狠毒,愿意忍受她们的不可理喻的切齿憎恨,毫无怨言,她们也决不会表示仁慈宽大,因为我的经验告诉我:给人小恩小惠,别人愿意公开承认;作了一件对人不起的小事,也容易补过;唯独受过别人大恩大惠的人,最容易忘恩负义,一如作过严重的对你不起的事的人,往往就成了最不容易跟你和解的仇人。所以这两位心地善良的人儿又想了一条诡计,在这以后不久我又收到一个很坏的消息,这两件事儿凑在一起,结果是叫她们完全称心如意了。她们的计划是去勾结我的一个最亲信的朋友,贿赂他,让他把我告诉过他的一些秘密泄露出来,把我一些偷香窃玉的小勾当告诉她们。她们得到这些消息之后,就大事渲染,声张出去,结果我在所有的人的心目中的身价就大大地打了个折扣,至于我那些心爱的人儿,她们的名誉既然发生了问题,也就把我抛得干干净净。我正在忙着追究是哪一个出卖了我,好向他报仇,并且也好在朋友面前洗刷我的名誉,不料有一天我回家吃饭,只见女主人神色大变;我问她是什么缘故,她把嘴一撅,眼睛望着地上,告诉我说,她男人收到包凌先生一封信,里面还附着一封给我的信。她说发生了这种事情,她为我、为他都觉得难过;人的一举一动应该多加小心;她早就知道他那粗鲁的行为迟早会叫他倒霉的。至于她自己呢?她是很愿意帮助我的,但是她只能维持她自己一家数口;她若是陷于贫困,天下人谁也不会来帮她一把的:俗语说,救人先救己。她说,我若是学了一行有用的手艺就好了,比如织布啊,缝鞋啊,也胜似荒废岁月,学了些不相干的玩艺儿;一个铜板也挣不到;但是世界上总是有聪明人,也总是有傻子的。我听了她这一番话,正摸不着头脑,忽然她的男人走了进来,一言不发,把两封信都塞在我手里。我哆里哆嗦接过信来,看见上面写道:
致罗杰·波兴[30]先生
阁下:兹特函告我已脱离雷霆号战舰。在希斯班纽拉岛[31]提伯隆角海滩上,船长欧克姆[32]向我开枪,我当即还击,枪弹穿透其身体,他当场殒命,我因而不得不掉头逃逸。即使船上最好的好人打我,我也必如此对待他。我今安然无恙(感谢上帝),有法国人看守我,我虽不懂他们叽哩咕噜所说何事,但他们待我颇有礼貌。船长虽有许多朋友均是要人,他在议会中又有势力,但我希望不久即能获释。我已将出事详情连同械斗时之方位距离一并函告我在第尔[33]的房主人,并求他奏明国王陛下(愿上帝保佑他),国王陛下当不愿使一诚实海员蒙受冤屈也。夫人前请代问候。
爱友多玛·包凌谨候。
致罗德利克·蓝登
亲爱的罗利:请勿以我的不幸遭遇为念,要专心读书。目前我无法寄钱与你,我的孩子。但这又何妨?波兴先生与我亲如手足,必能给你照料,使你样样不缺;如果诸事顺利,他日我必报答他。对你,我必尽我的责任,至死不渝。余不多赘。
舅多玛·包凌手泐。
这封信和致波兴先生的那封信一起,都是同一日期从希斯班纽拉岛的路易港寄出的。我刚看完这封信,只见药材店老板立刻摇摇头说道:“我非常尊敬包凌先生,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我对他很满意。可是这年成很不好过啊,想赚钱?就没有钱这么一件东西。你要问我的话,我认为钱都钻进地底下去了,没有影儿啦。再说,从本月月头起,我天天招待你吃住,连六个铜子都没有见你给过我,我是早已两袋空空了。你舅舅眼看要遭殃,天晓得,从此我再也别想从你那儿收得一文钱啦。还有一层,我方才也正想通知你,请你搬家呢;我从乡下新找来一个学徒,马上就到,我要收回你这间屋子让他住。所以,我要求你在这个礼拜之内另找住处。”他这一套长篇大论使我愤怒填膺,勇气倍增,既能忍受我的厄运,也敢于对他说,我鄙视他那种卑鄙、自私的性格到了极点,我宁可饿死也不愿意沾他一顿饭的光。说着,我就从我的零用钱里,把我欠他的钱一一付清,还对他说,我再也不在他家里多睡一夜。我说完这话,就冲了出来,心里是又气愤又悲伤,也不知飞向何处去找栖身之所;茫茫世界连一个能够解救我的朋友都没有,钱袋里只有三个先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