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布找我去的时候,他们这对仇人的怨隙正处在高潮。他还算客气地接待了我,我本来也没有希望他这种脾气的人对我会多么客气。他叫我坐下,详详细细地问我是怎样离开波兴家的。我向他叙述了一番,他露出一副恶意的笑容,说道:“好一条鬼鬼祟祟的狗儿!我早就知道这家伙没有灵魂,妈的,他本是个骗人的大流氓,靠他招摇撞骗,偷偷摸摸地爬进了我们这一行,看见屁股就舔。”另外一个也说道:“是啊,是啊,他经常上教堂就足见他没有丝毫诚实之心,这是眼睛眯着一条缝都可以看得出来的。”第三个人也同意这话,并且对他两位朋友说,波兴从来没有喝醉酒过,只有在一次宗教信徒的集会上醉过,醉前还很出色地临时作了一个长达一小时的祷告呢。这一段楔子说完之后,克拉布才对我说道:“孩子,我听说你的品行不错,跟我干活吧。你哪时方便,就把你的铺盖搬到我家去好了。我已经吩咐家里,叫他们收留你。要死喽!你这傻瓜白白瞪着眼睛瞧什么呢?我这里客客气气地请你,你如果不打算领情,就滚你的蛋吧。”我低声下气地鞠了一躬,说道,我绝对不愿拒绝他的好意,我愿意立刻接受,不过请他告诉我他究竟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职位。他大声叫道:“他妈的,职位?你难道还想我给你预备个听差的和两匹马伺候你吗?”我回答道:“先生,我绝对没有抱这么大的希望。我很愿意在您店里干活,我只希望我不给您增加太多的负担,我想我可以给您省下一笔请师傅[35]或者看门人的费用,因为药材这一道我略懂一二,过去我跟波兴先生住,有工夫的时候也学过这门学问,至于外科的医道,我也不完全是门外汉,我是下过一番苦工夫的。”克拉布说道:“哈哈,你下过一番苦工夫哪?两位兄长,请看这位十全十美的郎中先生吧!他学过外科!想必是从书本本上学的喽!说不定哪天你还要跟我争辩争辩这行学问的一些问题吧!想必你已经能够解释肌肉的运动了,解释人脑、神经的奥秘了,哈哈哈!妈的,你的学问太大了,我受不了。这种话别再提啦。你会不会放血、灌肠、敷膏药、配药水呢?”我回答说我都能,他摇摇头,对我说他相信尽管我说样样都会,我对他一定没有多大用处;但是为了可怜我,他还是决定雇用我。当夜我就搬进他家,他在阁楼上腾出了一小间屋子让我住,这样的处境着实损害了我的自尊心,但是我也不得不委屈一下。过了不久,我就看透了克拉布把我接到店里的真正用意何在了。原来他是想借此暴露他的敌人波兴的自私心,好让他自己相形之下显得慷慨好义,以遂他报仇的宿愿;其次,他的大徒弟新近死去,他正想雇一个略通医道的青年小伙子来顶大徒弟的缺。说起这个徒弟,实在死得有些蹊跷,大家都疑心跟老板的野蛮作风有关系。我知道了这种情况之后,又见他天天对待老婆和小徒弟的那种行径,我也实在说不上对我的新差使有多大的安心和快意。然而我又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就决定竭尽全力,下苦工夫,用我全部本领,去摸摸克拉布的脾气。过了不多几时,我果然发现他有一种怪脾气,他对他所有的下属全是这副态度。我发现他要是心里高兴,他最不舍得表现出来,他的老婆也好,仆人也好,如若稍微露出一点点苗头,表示你也和他一样高兴,那他必定大发脾气,怒不可遏,其后果他们常常是吃不消的。他一发脾气,愈是顺从他、对他说好话,他就越发大怒,一直到不可理喻,不近人情的程度。因此,我就采取了一种相反的对策。有一天,他赏脸骂了我一顿,骂我不懂事的小畜牲,骂我是懒汉、流氓,我就大胆回嘴道,我既不是不懂事,也不是懒汉,我不但懂得我这一行生意,也会作这行生意,拼了他那条命,他也不比我强。叫我流氓,那是更不公平,我身上穿的衣裳没有补钉;论出身,我比他来往的亲戚朋友都要高出一头。他见我这般大言不惭,表示大大吃了一惊,拿起拐杖在我头上乱晃,两只眼睛死钉着我,真是一副地道的魔鬼相。我见他那副盛气凌人的神情姿态,心里着实有些骇怕,但是我还是多少保持镇静,心想事已至此,不容退缩;我在他店中的前程全看这一霎那了,因此我就从药臼里抄起药杵,骂道,他若敢蛮不讲理打我的话,那就叫他看看到底是这药杵硬呢,还是他的脑袋壳硬?他一声不响,呆了片刻,然后喃喃说道:“下人这样对待主人,真好!真好!妈的!没关系,饶不了你这条狗,瞧着吧!等我教教你,等我哪天有工夫教教你,怎么打人。”他说着,退回柜房去了,剩下我一个,心里非常嘀咕;但是等我第二回和他见面,他对我却非常和气,吃完饭还请我喝了一杯酒,我心中的畏惧也就烟消云散了。我用这种办法很快就驾驭住他了。每逢他喝酒的时候,生意都是我照顾;久而久之他就少我不得了,因此我的命运渐渐好转。我虽然得不到我舅父的照顾,但是我勤勤恳恳在店里工作,很是顺利,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每天都长进一些新知识,这也颇堪自慰。我和东家的老婆处得也很不错。我运用我天生一副善于挖苦人的本领,在她面前把波兴先生说成是个非常荒唐可笑的人物,有时候她受不了丈夫的野蛮行为,十分痛苦,常常借酒浇愁,以至喝得醉醺醺的,我也时常去照料她,很讨她喜欢,故而得到她的尊重。这样的生活过了两年,我舅父一直音信全无,我也没有交什么朋友,一则无心,二则也无力。原来我的东家是个啬刻鬼,他不给我工钱;年节的赏钱,在我这种地位,也没有多少,还不够买日用必需品呢。在这两年里,我也学乖了,不象从前那样冒失胡闹,别人一捧就冲昏了头脑,也不会因为存了一肚子的妄想就兴高采烈。我的不幸的处境教会了我不要把走运的时候世人向你表示的关心太看重了,一个人应当端庄持重,随机应变,不让那些倒霉事情落到你头上来。因此,我的外表,我是丝毫不加注意,一心只在储存一点学问本领,万一将来时乖运舛,也可以对付两手。我变得很是邋遢懒散,面无笑容,人人都说我惶惶如丧家之犬。这时葛奇回到城里来了,他也用不着怕我记起从前的仇隙,因为这时我的仇恨早已冷却,而且我的考虑也比较慎重了,报仇之心早已压了下去,因此我连想都没有想到他曾经作过对我不起的事,我应当报复。过了些时候,我觉得本行的门道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我就想着要找个机会出去见见世面,希望能挣些钱来补偿补偿这几年来的困苦日子;但是我先得弄一小笔钱置办一些行头,然后才能实现我的计划;怎奈我却完全不知道怎样弄到这笔钱,我明明知道克拉布为了他自己的利益是决不肯给我一些办法,让我能够离他而去,因为我的去留对他是有切身利害的。正在这当儿,出了一桩对我有利的事情。原来这时他的女仆忽然怀孕了。这位女仆把这情况向我宣布,并且还说,她的怀孕跟我有关系。她把这件事归到我头上,我当然也没有理由可以怀疑她说的不是真话,不过她跟她东家的往来,我也不是不知道的。于是我就利用这一点,对她说,她把这副担子放在我的肩上真是太傻,倒不如推给克拉布先生更有好处。她听了我的劝告,第二天就对克拉布扯谎说,他们两个共同干的好事,如今弄出名堂来了。这件事固然足以说明他的精力还没有衰竭,但是他听了并不十分快活,他知道这后果是不得了的。他倒也不是怕家里老婆骂他、埋怨他,因为他早已把老婆治得服服贴贴,他倒是怕万一事情声张出去,就会让他的对头波兴先生抓住这一个把柄来骂他,破坏他的名誉;在我们这岛国里他住的那一带地方,大家都认为这种肮脏勾当是最丢丑的事。因此,他就决定作一件只有他才作得出的事:他对那姑娘说,她肚子里并没有孩子,只不过是害了一种青年妇女爱害的病,他很容易把这种病症根除掉的。他随即装作给她治病,给她开了一服药,吃下去他有把握准能达到堕胎的目的。但是他的诡计未能得逞,因为我把他的阴谋告诉了姑娘,她也自知自己怀孕的日子也不少了,故而不肯听从他的指使,并且还恐吓他,说要把自己的情况公之于世,他若不愿这么办,那就请他立刻想办法给临盆大事快作准备,眼看这几个月里就要生产了。有一天,他来找我;我马上猜到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对我说:“象你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怎么一点都不想去闯闯世面,真叫我纳闷。我没到你这个岁数,早在几尼亚海岸跟人打架了。妈的!有谁拦着你,不让你去打仗发财吗?我看马上就要跟西班牙宣战了,你要愿意上国王的军舰上当一名军医,那还不容易吗?到了军舰上,不用说准可以大显一番身手,而且还有很好的机会赚赏钱呢。”我老早就盼着他这句话;他这一说,我立刻抓住他这句话,对他说,我很愿意照他的话办,可惜我力有不迨,只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我也没有朋友肯预先借我一笔钱好置办一些必须要用的东西,开支我去伦敦一路上的盘缠。他对我说,我不需要什么东西,至于一路的盘缠,他愿意借我一笔钱,足够一路花销,并且还让我能在伦敦吃住都舒服,一直到我弄到一张上船的委任状为止。我连忙向他再三道谢,感谢他的体贴慷慨(当然我完全了解他的用心,他无非是想等我走后,把私生子的事都推在我身上罢了)。过了不多几个礼拜,我就动身到伦敦去了,带了我全部家当,计有:一套衣服,半打绉褶衬衫,半打素衬衫,两双羊毛袜,两双线袜,一匣袖珍外科用具,一小册罗马诗人霍莱斯的诗集,一本魏斯曼的《外科论》,还有十个几尼的现金。这是克拉布借给我的,他手里收着借据,写明息金五分;他还给我开了一封介绍信,叫我拿着去见代表本城的那位议员,他说有了这封信,就会马到成功。
第八节
我到达新堡城—遇见老同学斯特拉普—我们决定徒步到伦敦去—启程—投宿荒村野店—半夜怪事搅醒酣梦。
在我们那地方,出门的时候连个拉货的马车都坐不上;要雇一匹马吧,我的钱又不够开销,所以我就决定搭乘那种到各处运货的驮马队。我作出决定之后,随即付诸实施。在一七三九年十一月初一,我就骑上一匹驮马出发了。马的两边,一边一个筐子,我把我的行李包袱搁在一边的一个筐子里。等我们到了太因河上的新堡城,我是坐得又烦腻又疲倦,再加上天气寒冷,把我都冻僵了,我就决定徒步走完剩下的路程,不想再受这种苦罪了。
我们投宿的客栈老板听说我要上伦敦去,就劝我坐运煤船,说是又省钱又快当,总比大冬天踩着泥泞的道路徒步走三百多哩路强,他认为我的体力不够,一定吃不消。我听了他的劝告,很是动心,不料有一天偶然走进一家剃头店去刮脸,店里一个年轻剃头匠一面往我脸上涂肥皂一面对我说道:“你老先生大概是苏格兰人吧。”我说是。他又接着说道:“打苏格兰什么地方来的呀?”我对他说了,他立刻大动感情,他的手的动作就超出了我的下巴和上唇的范围,非常冲动地把肥皂沫抹了我一脸。他这种充沛的感情令我非常恼怒,我立时坐起,问他见了什么鬼,竟这么样对待我。他求我原谅,还对我说,遇见了同乡使他非常高兴,故而有些手足无措了,他还求我通个姓名。我说我姓蓝登,他一听,立刻狂欢大叫道:“怎么说?罗利·蓝登吗?”我惊讶地望着他,回答道:“正是。”他又叫道:“难道你不认识你的老同学休·斯特拉普了吗?”一刹那间我想起来了,这面容正是他,我猛可地把他抱住,简直高兴得要发疯,把他涂了我一脸的肥皂沫子还了一半给他。我们两个的样子着实可笑,引得剃头店老板和其他的伙计都哈哈大笑。互相亲热拥抱了一番,我又坐下让他剃胡子,可怜他为了这一场出乎意外的相遇,兴奋得神经错乱,剃刀都拿不住了,但是他居然还给我剃了三刀,每刀都在我脸上割了一道口子。他的老板见他手脚忙乱,连忙唤了一人来替他,等把我脸刮光,老板放了他的假,剩下半天他就和我一起盘桓。我们马上来到我住的客栈,叫了些啤酒,我就问他何以到此;他说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他的学徒期限还没满,师傅就死了,就在大约一年前的光景来到了新堡城,想在这儿找个伙计的事儿当当。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三个相识的青年,他们都在煤船上工作;他自己运气不错,遇到了一位很客气的东家,他打算在这家店里呆到开春;到了开春,他就想到伦敦去了,到了伦敦;就不愁没有前程。我也把我当前的情况和计划对他说了,但是他不赞成我走海路,因为冬天走海路,风险很大,沿着海岸还有危险;尤其海风欺人,可能会耽搁,钱力方面就会受到不小的损失。但是我若愿意起旱,他愿意跟我搭伴,而且一路上还愿意给我扛行李。半路上我们若是疲乏了,那么在旱路上也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困难,也许有什么回去的驮马、货车等等,我们只消花一点钱就能搭坐。我一听他这种计划,高兴得简直要发疯,情不自禁地把他一把抱住,对他说,我愿意把我全部财产拿出来供他使用;他告诉我说,他自己攒的钱足够做盘费了,他有个朋友在伦敦,马上会在首都给他介绍职业,说不定还能给我介绍个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