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方过午,祭坛下方已然聚集了不少人,约略观之,能有近千人之多。好在峰顶足够开阔,人虽多,却无虑拥挤。
登山朝拜者大都是布衣短襦的乡下百姓,偶尔有一些身份不同、服色各异的人间杂在人群当中,便格外显眼。
方回故作漫不经意的样子,时而用眼睛余光在人群中扫视一下。
此时的方回不敢动用法力和神识,唯有凭目力小心察看。尽管如此,凭他修真者洞察秋毫、远超常人的目力,以及对修道之人独有气质的熟悉程度,只要对方不是刻意伪装,还是可以瞧出些端倪来的。
果然,不大一会儿,方回便在人群中发现了至少十几个疑似身负法力修为的人。方回微闭双目,细细回忆,确认着其中是否有熟悉面孔。
“师兄……”方回脑海中响起秋怜的声音。
“莲妹!不可动用神识!静观其变!记住,我们现在是寻常百姓!”
方回在识海中迅速回应,制止了秋怜。
秋怜收回神识,用眼神朝着旁边林间小径示意。方回摇了摇头。
——方回明白,她的意思是从这里悄悄下山。但此时情况不明,稍有轻举妄动,更容易暴露,倒不如稳坐不动、以不变应万变为妙。
果然,又有数道神识先后扫过,方回和秋怜表面上一副浑然不觉、若无其事的样子,心神里却是作出了十二分的戒备,随时应对突变的发生。
……
方回并不知道,此时,距离自己百丈开外,在广场北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正有七八个修士或立或坐,聚在一起,略施了障眼法,将一名同伴遮在中间。
坐在当中这人,是个须发斑白的年长修士。他双手捧着一幅小小卷轴,长不过尺许。奇怪的是,卷轴上面无字亦无画,素白一片。
只见此人目注纸面,颏下须髯轻颤,显是双手正向卷轴中灌注法力。
片刻之后,卷轴起了变化:只见一枚枚符文跃然纸上,忽隐忽现,闪烁不定。
又过片刻,有的符文收敛符光,渐渐隐没。纸面上符文消失之处,竟凭空出现一点朱墨,慢慢向外晕开,晕成一朵鲜红的梅花。竟似有丹青妙手在旁落笔作画一般。
随着一枚枚符文的消失,一朵朵梅花烙印在了画面之上。但这些梅花并非都是红色,或红或白或青或黄,更有一些别致的,同一朵上便生着不同颜色的花瓣。
这幅“梅花图”无干无枝,各色梅花或大或小,或浓或淡,或数朵成簇,或一朵独秀,毫无章法地散落于卷面。如此画风,看来与丹青妙手大不相干了。
不过,“画技”虽然拙劣,但朵朵梅花却似活物一般,颇有灵动之感。
年长修士看着手中“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轻舒了一口气:一共……三十三人!任务算是完成一半了,回头见到韩长老也好有所交待了……
年长修士正暗自思忖,突然一个响若洪钟的声音出现在脑海中:
“诸位,不必藏着掖着了。我等大家既然到了这里,想必目的皆是相同。明晚这趟买卖如何难做,我想诸位也都心知肚明。我等不妨在此议上一议,届时联手行事,如何?”
年长修士一惊:谁在给自己传音?不对!既称“诸位”,自然不是单给我一人传音,而是给我等一行八人同时传音。
此时,他周围七人似以他为首的样子,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显然,七个人也都收到了传音。
“这里!百余丈之外……”年长修士单手控着卷轴,腾出一手指点着左上方一朵较大的梅花。这朵梅花有三个红色花瓣,两个淡墨勾勒的白色花瓣。适才听到传音之时,这朵梅花波动最大,灵动异常。
站在他身前的一名中年修士会意,转身向东南方向看去。很快,目光锁定一名头戴斗笠的黑衣人。
此人立即发现了中年修士的目光,向他报之一笑,四道目光透过重重人群相交在一起。
斗笠人再度神识传音到:
“诸位!今日到场的道友共计四十一位。其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天元境修为,而且只有五人;其他地元境十八人,人元境十六人,剩下的人还只是和鼎境修为。”
“就凭咱们这点实力,想闯黎山禁地无异于蚍蜉撼树。这一点,我想大家皆有自知之明。幸好,逢此‘七月叠轮’之天时,又有这民间的‘祭月大会’假以掩饰,是为地利;再加上我等联手之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俱备,明日的成功大有希望啊……”
听到这里,年长修士一伙方才明白:原来斗笠人不是单给己方八人传音,而是同时给在场的四十人传音!
年长修士看看卷轴之上,烙印着三十三朵梅花,加上己方一伙攒簇着的八朵,可不正是四十一人?!
年长修士心下震骇:同时传音不难,哪怕给在场千余人同时传音,也非难事;但如这般于千百人中选择性地传给分散各处的三四十人,这份精准的拿捏,却是极其高明。
而且此人道出了全部在场之人的修为,对比自己的“梅花烙”法宝所示,应是无误。看来,此人手中也有一件类似的法宝……
同时震惊的还有其他人,当然也包括方回和秋怜。从收到神识传音的那一刻起,方回便知业已暴露行迹,也没有继续掩饰的必要了。
念及此节,方回内心反倒轻松了许多。因为,至少知道了这些人并非追捕自己师兄妹二人的。
“大家考虑得怎么样了?”斗笠人的声音再度在四十名修士识海中响起,“哦……忘记告诉大家了。我使用的是一件法器,这件法器已将诸位神识锁定在内。大家只须向我传音,所有人均可听到。”
众修士心中恍然:原来是用了法宝!还道此人的神识传音之术如何高明呢!也怪不得此人对大家修为了如指掌,怕也是仗着这件法宝。
“好!”
“可以。”
“我答应联手。”
……
有人带头,大家都纷纷表态。人人都听得识海中连声迭起,响成一片,这法宝传音果然好用。
“怎么?北面崖边八位和西北角的二位道友,不乐意吗?”
被问道的正是方回师兄妹与手持卷轴法宝的年长修士一伙人。其他人都纷纷表态同意联手,这两下里都一直沉默未语……
“哈哈哈!难得我等志同道合,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说来也算是缘份。难不成阁下几位有把握自行其事,还是说……几位与道盟的人有牵连?”
斗笠人最后一句显是带着威胁——若不愿联手,便自认是道盟奸细走狗,公然与大家为敌了。
方回心思急转:这些人不惜违抗道盟禁令,私闯修真禁地,必然图谋不小。我兄妹二人虽不愿牵扯其中,但看眼下情形,怕是无法置身局外了。别无良策,也只好先答应了再说。
“我兄妹愿意与大家共进退。”
方回都有些后悔逃到黎山来了。原本认为,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躲到禁地边上本是险中求生之策。可万没料到碰到这桩事情,只盼莫再节外生枝便好……
年长修士就算再另有心思,此时也只能代表八人表态:“我等答应便是。”
“好!大家都是痛快人!”联手已成,黑衣人也不再废话,便直入主题,“既然联手,须当推举一位主事之人,也免得群龙无首,妨碍了行事。不知哪位道友愿当此任?”
众修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斗笠人见状,哈哈一笑道:“既然诸位道友都不愿受累,那在下便腆颜自领其命了……”
话音未落,识海中便响起一声冷哼:“哼!阁下还真不客气!既然在场的共有五位天元境道友,就该一一报上名号来,让大家斟酌斟酌,推举出一位众人都服气的主事者来。”
这是一位女修,声音动听,口气却一点儿都不客气。
“看来是在下欠考虑了。那我先自报家门吧——华阴廉开,一介散修。也请二位仙子报上名号来。”根据法宝所示,发言女修是西北方位两名天元境修士中的一人。斗笠人透过人群看到二人身形,皆是女子。
“霞露飞裳,霞露凝裳。”女修冷冷说道。
“嘿嘿!没想到‘瀚北双姝’姐妹,竟也不远万里来蹚这趟浑水,真是难得……”感觉对方存心作对,这廉开也不客气,语带讥讽。
“我们乐意到哪儿就到哪儿,你管得着么!”
“哈哈!霞露仙子果然是洒脱!怪不得听说连宗门长老的位置都不屑一顾,宁愿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修。哈哈哈……”
了解内情的人皆能听出这是反话。霞露飞裳本是某个修真宗门的弟子,因竞争长老之位失利,才负气脱离宗门,做了散修。
“我偏爱做散修,关你屁事!”
霞露飞裳被刺到痛处,恼羞成怒,直接一道识剑,奔廉开识海刺了过来。
廉开哪曾想到霞露飞裳脾气如此火爆,一言不合竟直接开打。
廉开没有丝毫戒备。因为大家是在人群中当中,周围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俗百姓,根本不会有人动用法力相斗。但他万没料到这女人如此不可理喻,竟会直接以神识斗了起来。
幸好正在使用法宝“铜蠡法鉴”与大家传音议事。仓促之间,廉开不及多想,神念急动,迅速激发法宝中的防御符阵。借助禁制之力凝起一道强劲神识,撞向已侵入识海的犀利识剑。
两道神识撞在一起,瞬间激起一片耀眼电光,在廉开脑际噼啪炸想,使他头晕目眩了一瞬。
廉开惊出一身冷汗!这要是在平时法力相斗中,这瞬间的晕眩足以让他死上许多次。
看对方识剑攻击的位置,是识海中“言神罗千”的第二分识“悬颅”,乃是专司说话的所在。这疯女人是在恼怒我“嘴贱”揭她的短啊。这一下攻击若是着实了,自己没两三个月的将息别想开口说话了。神识上的伤害可不比身体,修复起来很麻烦的。
未及多想,廉开识海中又一道识剑袭来。这一击却是刺向言神第四分识“悬厘”。悬厘负责的是言语能力,若被伤了,说话便会语无伦次、辞不达意。廉开心道,这是恼我出语太损了啊……
这回廉开稍有了准备,以法宝中的符阵拦下这道识剑,自己也凝神化刀,奔霞露飞裳的识海反杀回去——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能被这疯婆娘小瞧了……
——“刀”嘶无声,“剑”啸绝痕!
一时间,“神刀识剑”往来纵横,在这落月峰之巅交织成一片无形的战场。上千凡俗百姓置身其中,却浑然不知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凶险搏杀近在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