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1972)
最后通牒
但我们必须筑我们的墙,因为我们的本性
使它成为必需,我们还必须造船,
航行在它们后面,你瞧。
绝望的忽视,无助的引导,
年深日久的任何时期
提醒我们迁移的需要:
古老的谚语迸出:生活是你们的。
因为在我们的岛上没有火车站,
没有去往和平谷的车票,
没有商船和海鸥经过的码头。
记住你还是孩子时读过的故事
——遭遇海难的水手抓住
它的刀、树干,和藤蔓而获得平安——因为现在
你必须逃离,否则说“不”即为毁灭。
故事
年轻时他厌倦熟悉的风景:
从容的浅山,飞过岩石的
单调的鸟群;厌倦想起
那些乡村的孩子和他们顽皮的话,
他抛弃小小的土地去了南方,
忽然明白他企盼的谎言
在居民们诱惑的嘴里,
在沼泽地旁的教堂,在灼热的蓝天。
生活安定下来。这海市蜃楼里住着他的梦,
他友善的同伴,圣徒,或迎合他心情的
可爱的室友。然而有时候
他会想起他的村庄,不知道
孩子们和那些岩石是否还是老样子。
但是当他再老一点他就忘了这一切。
一个作家
“有趣,但是徒劳。”他的日记写道,
日记里日复一日记录着他的行踪,
除了爱再没对别的什么作过探究;
他知道,当然,没有什么行为获过嘉赏,
没有奖励:尽管眼睛可以
在移动或停顿中看见广阔的美,
它需要期待,不会有长久的酬劳
超越内心深处片刻的掌声。
生活多年,他从未惊奇过:
他愚蠢而欺妄的种族中的一员
曾为他们的罪恶而辩解:意识到
这是只有他才拥有的天赋:
直视这个世界的脸;
这张他看不见的自己的脸。
五月的天气
一个月前田野里
预演开始;
夏天所营建
并信心十足抓住的舞台
被太阳泛光灯一样照着,
被男人们占据。
但是某些部分不对:
人们的姿势
为着吸引而造设,
抵达完美还需练习,
云彩与阳光的平衡
也必须作出调整;
这个五月如此局促,
接下来去学着预备
夏天那记忆深刻的谎言——
在它的每一天之上
如此多的毁灭
是五月所不能察觉。
观察
只有在书中平淡的结局才会发生,
只有在梦里我们才相遇相连,
对于心灵的震撼手已麻木,
未来无视我们徒劳的焦虑;
但是既然往事的潮水正在涌来,
就在我们行走的脚下,是我们呼吸的空气,
那么记住我们唯一的结局便是死亡,
当面具和脸最终剥离。
漫无边际的笑声,和眼泪的偷袭,
机关枪扫荡心灵的渴望,
讲述着不断激发的恐惧的统治。
摇晃、风,吹动他们弯木的枝条,
那里风景如画却不再美好,
也找不到什么可以点燃穷人的火。
瓦解
枕头下奔跑的时间唤醒
投入的情人,以爱之名,
他们被许以梦的尖顶和楣窗;
加入到每一间单人房的房客中,
观察桌子对面的生活,
溶解在他们性爱的迷幻药里。
时间让头发在头上披散,
把冰层铺在修剪过的草地;
为霜雪签订一年一度的许可证,
犁除地里最后的庄稼残茬,
向已知介绍未知,
只有礼貌使它们繁殖;
时间停在几乎一直盘旋着的事物的
屋顶上,一只迁徙的、静止的鸟,
并未预言未来的切口形状里的变化,
而日光显示街道仍然纠缠;
时间指向头脑中的猿猴相机,
对准无处不见的混乱。
神话序曲
一个白皮肤的女孩躺在草地上,
手臂向爱伸展;
金棕色的头发覆着她的脸,
她的两片嘴唇在动:
看,我是那飘过深邃天空的
最白的云:
我是你感觉的十字路口,
四季在这里停驻。
她在草地中央站起身,
张开她的双臂;
而她躺过的蹼状的土地
已吞噬她的侧边。
被炸毁的石头教堂
比根扎得更深,
这个凿成又被抛弃的信仰
朝着天空飞溅,
一个祈祷者死在乱石中,
在总是奄奄一息的树木之间;
窗户反射阳光,
而双手仍交叉着祈祷和平,
尽管在他们躺着的地方,
死者在不成形的地上不成样。
因为,尽管比榆树更高,
它永远拒绝污秽,
因为它悬挂的钟
敲响,当鸟儿哑默,
人被埋葬,树叶点燃
每一个冷漠的秋天,
我观望那庄严的前部,
宁静锁入墙壁,
我敬崇那低语的壳。
但这伤口,噢看这僵硬的心
曾受过的伤,
因为,不朽的创造,
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留下
散发辉煌;
而此刻那曾经支撑头脑的事物
能否重建经验,
正如珊瑚在海下萌芽,
尽管无人,噢无人看见它正长成怎样的形状?
堕入地狱的女人[20]
火已成灰:清晨的太阳
在昨夜拉拢的窗帘上描画出
图案的轮廓。牛奶已在台阶上,
《卫报》自拂晓起就在信箱里。
楼上,床还没挨过,从那里
可以看见建设者们的住宅区和主干道,
其间点缀着工人、汽油泵、一辆绿线[21]公共汽车,
以及小块的甘蓝菜地。
但起居室是宝石红:来自哈罗兹[22]的
椅垫,在地板上随处散落,
散发着烟酒的气味,
露丝玛丽坐在椅垫上。双手紧扣。她在哭泣。
她环顾四周:高雅的墙壁上
(缎带弄丢了,她暗淡的金发垂下来)
满是书籍和照片:“舞蹈”;“有节奏的生命”;
戴着帽子穿着礼服的蕾切尔·威尔逊小姐。
蕾切尔头发卷曲,在她面前伸出手,
眼睑和嘴唇张开着,她的眼神里充满
满足的残忍;她微笑着,
就像野兽对它们刚刚杀死的猎物微笑。
大理石座钟已停。被窗帘遮蔽的太阳
在燃烧:房间热起来了。那里,它出现了,
一个花瓶洒了,水已渗光。
唯一听见的声音是眼泪的声音。
普利茅斯[23]
一箱柚木,一箱檀香木,
盒子里一架黄铜镶圈的小望远镜,
一枚硬币,因磨损太多薄如叶片,
一张金色的被遗忘的脸的最后王国,
这些散乱地堆在房间里,每天闪耀着,
当新造的船只朝着太阳进发。
假如它们曾有任何粗陋、任何瑕疵的话,
一种陌生的气味,所有这些已经消失;
现在它们仅是装饰,或眼睛,
不再认识它们看见过的事物,
变得盲目;伊甸园的河流,血的河流
一度使它们失明,不被理解。
那挑选过它们的双手在一根木棒上生锈。
让我的双手找到这样的象征吧,
能在漫不经心的日光里被人忽视,
埋首等候半个世纪
才分享机会得以存留,它们已不再梦想
这样的海岸会发出回声,这样的海鸟会尖鸣。
画像
她的手并无恶意:
她的手一门心思
拢住火焰;
风是她的敌人,
一切都在奋力
带给她寒冷和黑暗。
但是蜡和烛心在变短:
这些她如此深情护卫着的东西
终于不顾她的爱怜熄灭了;
她的手不够强壮,
她的手终将垂在身体的两旁,
再没有风会来叨扰,剪断她的悲伤。
奉献者
一些人必须使用镰刀
割草,
以使小路平坦,
为了天使的双脚走过。
一些人修理
锁具,以使参观者
畅行无阻
走向最深处的房间。
一些人不得不努力
签字放弃生活,
正如情人对情人,
或一只鸟用它的翅膀
飞向猎人的包围,
不是出于自愿,
而是意识到
永恒的需求。
而如果他们离去,
祈祷,乃是为了满足,
如果鸽子的双脚
栖息在镰刀的柄上,
栖息一次,然后离开
熟悉的事物。此后,它们等待的
只是更寒冷的降临,
和蜡烛的熄灭。
朴质
语言像雌鸟翅膀一样朴实,
不撒谎,
不对事物过多修饰——
太害羞。
思想如同便士曳足而转,
跨过每个朝代,
磨损至最纯粹的意义
依然存在。
野草本不许生长,
却渐渐
开出了花,尽管
无人看见。
小说和读者
给我刺激,读者说,
给我乐子;
我不关心你怎么成功,或者
挑选什么题材。
选择你完全了解的
听起来像真实生活的东西:
你的童年,你老爸钉木桩,
你和你老婆怎么睡觉。
但这还不够,除非
你让我感觉良好——
无论你“想要表达什么”,
让它能被人看懂,
无论上帝“以哪种方式”编织绳子,
让“一切皆大欢喜”,
让我们可以平静地躺在床上,
而不是“沮丧”。
因为在这个行当是我说了算:
我付给你薪水,
写评论和书套上的大话——
所以别再愁眉苦脸了,
开始奉上你的感觉吧,
在还不算太晚之前;
只要让我开心两代人——
你就会是“真正的伟大”。
油
太阳。树木。起源。灌木丛中的上帝。王冠。
永不放弃的星宿。血液。
生活的谷仓的闩。未来的扳机。
医生在舞会中抖动的大麻烟草。
许多的雨水和许多的河流,汇成一条河流。
口令。装置。语言的根。
细小的种子被引往的工作场所,
海洋生物学家未曾造访过的水湾,
男人和女人之间纯粹的抉择,
像一朵水花一触即开,
新的声音以新的速度说着新的话语,
未来从那里喷涌如被钻探的油,
没有人能越过你的边界迁移。
没有人能脱离对你的依赖而存在。
没有人能从自己身上扯出你的丝线。
没有人能束缚你或将你解放。
除了你的族群之外,只有死者,
甚至只有他们被你牢牢抓住并开始利用。
“谁曾把爱叫做征服”
谁曾把爱叫做征服,
当它甜蜜的花
如此轻易地枯萎在酸涩的
生活的小路上?
不开花的炫露的野草
自私地蔓延,
白色的新娘沉溺在她的床上,
细小而卷曲的贪欲
紧抓着太阳下沉,
时值三点
当阴沉的暮色大氅
使小镇变得僵硬。
“既然一大半的我”
既然一大半的我
抛弃一大半的你,
争论戛然而止,我们
分开了。并且确定该做些什么
给一堆新的日子消毒,
因为我们的一大半即将出租,
连同不被分享的朋友和未走的路,
但是沉默也是雄辩:
一小半的沉默,
终于未遭反对,在每个夜里
返回,带着想要重续的
废弃的承诺。他们永远不知。
抵达
早晨,一扇玻璃门,闪耀着
这座新城金色的名字,
白色的沙洲和圆屋顶整天
游荡在缓慢的天空。
我着陆,待在这儿;
窗子次第开放,
窗帘像鸽子一样飞出窗外,
一个过去在风中枯萎。
现在,让我躺下,躺在
一片枝繁叶茂的漠视中,
铲形的脸像便士一样
顺着回忆的脊背,
找到了熔于
汽车喇叭隐语中的声音,
让那些散乱的房屋
独享自己稠密的生活吧。
因为我的这种无知
似乎是一种天真。
很快我就会破坏它:
那时,请让我呼吸
伊甸园里牛奶般的空气,
直到我自己的生命归入其中——
缓缓地坠落;垂着灰白的面纱;一种窃取,
仅是死亡的一种方式。
陀螺
陀螺倾斜而摇摆,
重新送出旋转:
起初
绕着地面扭动,
然后庄重地挺直身子,
像蜡烛的火焰,直到
变得无声,熟睡,
移动着,然而安静。
它们就这样奔跑,
直到,一个踉跄,
一个摇晃——很快消失——
它们的步伐开始改变:
再次倾斜
仿佛绝望地疲倦,
它们颤抖着,于是
我们曾赞美过的平衡
变得蹒跚,咔嗒一声仰面倒下,
悲哀地结束。
——而最令人惊愕的
是那微小的最初的颤抖,
那个绊倒,由此
我们明白无疑
它们已几乎耗尽,
就要开始死亡。
成功故事
失败(及物和不及物)
我发现,意味着失去,失望,
或未能成功获得什么
(诸如,做我想做的事之类);
他们从拉丁文追溯它至欺骗……
是的。并非我在扮演不公平:
未满十四岁,我曾呈交六个字,
我梦想当编辑,
连同其后签署的承诺——
我谨以发誓舍弃
这个世界的美食,所有丰富的娱乐
和扼制脂肪的水果,甘愿被人忽视,
直到——但那直到从未到来,
而我一直忍饥挨饿。
时间坠落,我以为:时间已久。
辩解总是如此这般,在白天:
雄心就是爱上
一种你不曾有过也将不会获得的
特别的生活(既然爱选择了你的对立面)。
它像白昼一样清晰。但深夜归来,
你会听到一种奇妙的反驳的低语:
成功,它说,你已获得巨大的成功。
你的希望已开花,你已回避那肮脏的供养,
现在彻底越过它已几无可能——
只是关于事物另一面的某种虚饰。
继续活下去
继续活下去——也就是,重复
既定的习惯去获取必需——
它不断丢失,即或丢失,生活也能继续。
总有不同的遭遇。
这种丢失,兴致、头发以及斗志——
唉,如果只是一场扑克游戏,是的,
你或许可将它们一手甩弃,赢一个满堂彩!
但它是一盘棋。
一旦你在脑子里转了一个圈,
你的指令便清晰如同货物单。
任何其他,对你而言,都无法容许在想像中
出现。
这么做有何裨益?仅此而已,能及时
将暗藏在举止间那盲目的意念
隐约分辨,然后追寻它至根源。
但是得承认,
在那个阴郁的夜晚当我们的死亡降临,
正是它以往的样子,难以令人满意,
既然它适用于人只有一次,
而那个人行将死去。
鸽子
在薄石板上鸽子们齐齐挪动,
避开西来的一场细雨
掠过每一颗耷垂的头和紧实的羽毛。
挤靠在温暖的草垛周围最适于它们,
直到冬日的天光渐渐微弱,而它们
背倚砖墙变得难以辨认。很快,
来自一弯小而炽烈的斜月的光
照见了它们,如影子一般黑暗,就这样入睡了。
面包果
男孩们梦见本地女孩带来面包果,
管它是什么,
作为贿赂好教会她们操练
沙滩上十六种性爱姿势;
这使得他们加入(男孩)网球俱乐部,
洒除臭剂,圣地大跳摇摆舞,
每个星期六开着私家车伴护前任女友
泡酒吧。
这些未加约束的幻觉结束在教堂
或登记员那儿:
抵押贷款的半独立住宅——院子种着欧洲桦;
小孩;寡居的老母;不得不算计着
用钱;疾病;衰老。完全的成熟
就这样降临,当老男人坐着,梦想
裸体的本地女孩带来面包果,
管它是什么。
爱
爱,艰难的部分
是要足够自私,
是让盲目的坚持
搅乱存在,
仅仅为了你自己的利益。
什么脸色它都得扛住。
而那不自私的一面——
你怎样才能满意,
把别人摆在首位,
结果自己却一败涂地?
我的生活是为了我。
连重力也可以忽视。
但它仍然,品性高洁又微有瑕疵,
爱,适于我们大多数。
只有那流血的人发现,
围绕自私这条错误的路,
曾遭受彻底的抵制,
而他终于能够离去。
“当俄国坦克向西方碾来”
当俄国坦克向西方碾来,什么能保护你和我?
史诺曼上校的埃塞克斯步枪?L.S.E.的轻骑兵?
多么
他们把医院建得多高!
亮着灯的悬崖,衬着白昼的
黎明,人们将在这样的日子里死去。
从这里我可以看见一个。
冬天多冷,
多么漫长,毫不顾念
我们此时对仁慈的需要。
春天走进了一个错误的年份。
人烟多么稀少,
被屋舍的土地分开,
被有着肤浅而暴力的眼睛的
孩子们分开。
女病房里的脑袋
一个个枕头上
蓬乱的白发和茫然的眼睛;
嘴张着;脖子伸着,
每一根青筋凸现;
乌青的嘴无声地蠕动,
跟谁也看不见的某人在交谈。
六十年前她们曾经
对着情人、丈夫、初生的孩子微笑。
微笑属于青春。对于老年,到来的是
死亡的恐惧和谵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