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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高窗

(High Windows,1974年6月)

去海边

跨过那隔开马路

和岸上水泥道的矮墙,

突然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海滨的小小快乐。

一切都拥挤在低矮的地平线下:

陡峭的海滩、蓝色的海水、毛巾、红色泳帽,

安静的小波浪在温暖的黄沙上

重复着新的溃散,更远处

一艘白色的汽船陷在下午——

仍在继续,所有这一切,仍在继续!

躺下,吃喝,听着海浪入睡

(耳朵贴近晶体管收音机,在天空下

听起来真够平淡),或轻轻地走来走去,

领着含糊不清的孩子们,衣服上镶着白褶边,

在庞然的空气里手舞足蹈,或沿路推着

僵硬的老人,让他们感受

最后一个夏天,显然一切照旧,

一半是年年的喜乐,一半是习俗,

就像那时,我自得其乐,

在沙滩上找寻著名板球运动员,

或者,往前回溯,我的父母,听着

海边同样的嘈杂,初次相识。

如今却感觉陌生,我望着晴朗的景色:

同样清澈的海水涌上光滑的卵石,

远处泳者微弱的抗议的尖叫

顺着海边传来,然后是廉价的雪茄,

巧克力纸、茶叶,以及岩石

之间,生锈的汤罐头,直到最早的

几户人家开始跋涉着回到车里。

白色的汽船已经消失。像哈了气的玻璃,

阳光已变得浑浊不清。如果完美天气里

最糟糕的是我们的缺失,

那么也许是这些人出于习惯做得最好,

年复一年笨拙地来到水边

脱掉衣服,以玩笑的方式教育他们的

孩子;也帮助老者,正如理所应当。

哀悼怀特·梅杰

我把四块冰

叮当作响放进玻璃杯,又加了

三杯杜松子酒、一片柠檬,

让十盎司的奎宁水放出

大口的泡沫,直到它彻底

覆盖其他一切,

我举杯致以个人的哀悼:

他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他人。

当其他人穿戴得

衣冠楚楚,

我坚持这样看待那些人,

他们以为我只是表露迷惑;

这对他们或我没有影响,

但所有相关的人却因此

(或我们这样以为)更为困惑,

相较于我们每个人都未能理解。

一个正派的小伙子,一个真正的好人,

非常诚实,最好的一个,

一个好心肠的人,一个老实人,一个受摆布的人,

远远超出其他人;

有多少生命将会更黯淡,

如果他不在这人世间?

这是我认识的最洁白无瑕的人——

尽管白不是我最爱的颜色。

树正长出新叶

好像某事呼之欲出;

初绽的嫩芽悄然舒展,

点点新绿恰似某种幽怨。

是否它们再获新生

我们却颓然老去?不,它们也会死亡,

它们簇然一新年年如是的把戏

正被刻写在树的年轮。

永不静歇的树丛依旧摇曳

在成熟稠密的年年五月。

去年已死,它们似在诉说,

开始重生,重生,重生。

生活

I

我和农夫打交道,还有舀勺和饲料之类的事物。

每三个月我为自己预定好

那家——酒店——三天一百英镑。

酒店杂役提着我简陋的旧皮箱

送到楼上的单人房,我挂上我的帽子。

一杯啤酒,然后“晚餐”,用餐时

我读——《郡府时报》(Shire Times),从汤到炖梨。

出生,死亡。售卖。警察法庭。汽车备件。

然后,吸烟室里喝威士忌:克拉夫、

玛格特、船长、沃特森医生;

勉强维持生计的人,亏空倒霉的人,

政府关税,工资总额,股票价格。

烟雾在灯光下漂浮。墙上的画

使人发笑——狩猎、沟渠,无人介意

或注意的东西。从酒吧传来

多米诺骨牌的声音。我起身兜了一圈。

后来,广场空了:一大片天空

消失在港湾里,像一条金色河流的

河床,而海关大楼的办公室

仍然亮着灯。我裹在前军队被单里

昏昏欲睡,不知为什么

觉得值得一来。父亲已经去世:

过去是他的,但现在家业是我的。

是时候改变了,在1929年。

II

七十英尺以下

海水向上爆炸,

反复地,垂涎着

离开码头台阶——

奔跑的泡沫,充满喜悦!

礁石盘绕着重回视野。

珠蚌、帽贝,

信奉着它们的顽强,

在冰冷的滑行中——

小家伙,我爱你们!

白天,天空渐渐变成

葡萄黑,在灌进海水的

未播种的骚动的田野上方。

无线广播摩拳擦掌,

告诉我别的地方:

气压计下降,

港口因风暴而关闭,

船队像猎狗群一样被禁锢,

愁闷小旅馆里的火

炙烤着大海的景色——

不提这一切!

到夜里,雪突然转向

(噢散漫的飞蛾的世界)

穿过凝视,飞越

皮革般漆黑的水面。

光芒照拂下,

我摆好盘碟和勺子,

随后,占卜的扑克牌。

亮灯的搁置的航船

像疯狂的世界摸索着向西航行。

III

今晚我们进餐,耶稣不在

(夜间的雾气并不令人喜欢);

港口绕行得越快,

话题就越轻易被提起,

哪个受俸牧师的推荐看起来最公正,

来自斯内普[14]的木头会卖得什么价钱,

女性外阴的名称,

为什么犹大像是刽子手?

烛火变得微弱,然后胀大,

我们的男管家斯塔伍林在堆木头,

又在屏风后放了把便壶

(比去厕所便捷)。

酒让脾气升温,脸色变红:

赌咒发誓的胡言乱语满天飞,

关于感冒发烧,复活,

弑君罪和兔肉饼。

周围的田野寒冷而泥泞,

附近鹅卵石街道寂静,

一个公费大学生在他的书房里哆嗦,

厨房的猫已完成一次捕杀;

钟声讨论着时间等级,

积满灰尘的架子上留着祈祷和证词:

仰望,迦勒底星座

在拥挤的屋顶上空闪烁。

忘记做过的事

停止写日记

对记忆是打击,

是空白的开始,

伤口不再结疤,

以这样的词语,这样的方式,

成为冷酷的苏醒。

我想要它们结束,

仓促地埋葬,

回头望时,

像战争和冬天

消逝在昏暗童年的

窗子后面。

这空白的页码怎么办?

它们本该填满,

由它去吧,成为注视中的

华美回忆,

日子里,花开了,

鸟去了。

高窗

当我看见一对年轻人,

猜想他在操她,而她

在吃避孕药或戴子宫帽,

我知道这是天堂,

每个老年人都曾毕生梦想——

束缚和姿势被推向一边,

像一架过时的联合收割机,

而每个年轻人顺着长长的滑道

滑向幸福,无休无止。我不知道

四十年前,是否也有人看着我,

并以为,那就是生活;

不再有上帝,不用在黑暗中

为苦境而焦虑,也不必藏匿

你对神父的看法。他

和他的命运将顺着长长的滑道一路滑行,

像自由的流血的鸟。随即到来的是

关于高窗的思索,而非词语:

那蓄含阳光的玻璃,

在那之外,是深湛的空气,昭示着

虚无,乌有,无穷无息。

星期五晚上在皇家车站酒店

灯光幽暗向下铺展,光束从高处

投射在空空的椅子上,

桌椅相向,被染上光影各异。

透过敞开的门扇,餐厅宣告

刀叉与玻璃酒杯更深的孤独,

沉默如地毯铺设。看门人读着

未售完的报纸。时间流逝,

所有的销售员都已返回利兹,

留下满满的烟灰缸在会议室。

走廊里空无一鞋,灯光燃烧着。多么

孤绝,如一座堡垒,它是——

印了抬头的信纸,准备写回家的

(如果家存在)流浪中的信:现在

夜晚降临。村庄背后水波迭起。

老傻瓜们

他们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老傻瓜们,

让他们变成这样?他们是不是总以为

当你张大嘴巴满口胡说,

笑得无法自制,记不起今早谁打电话来了,

这就是更成熟?或者,只要他们愿意,

就能把事物变回从前,当他们整晚跳舞,

或参加婚礼,或在某个九月扬起手臂?

或者他们以为真的一直没有变化,

而他们总是表现得仿佛残废或僵硬,

或终日呆坐,做着微弱而连绵的梦,

看着光线移动?如果他们不是这样(他们也不能),这就奇怪了:

为什么他们没有尖叫?

死时,你们破碎:那些曾构成你的碎片

开始迅速地永远飞离彼此,

无人看见。这只是遗忘,没错:

以前我们拥有过它,但接着它就开始终结,

并始终融入到一种独特的努力中,

催开那朵此在的

千万重花瓣的花。下次你就不能假装

还有别的什么。而这些是最初的迹象:

不知道怎样,也没听到是谁,选择的能力

就消失了。他们的样子表明他们势必受惩:

灰白的头发,癞蛤蟆般的双手,枯成线条的李子干的脸——

他们怎能忽视?

也许变老就是你的脑袋里有许多

亮灯的房间,而房间里的人,在演戏。

你认识的人,还不是太叫得出名字;每个人都隐隐可见,

像一个被修复的深深的失败,从熟识的门口转弯,

点亮一盏灯,在楼梯口微笑,从书架上

取出一本熟悉的书;或有时仅仅是

房间本身,椅子和一堆燃烧的火,

窗前开花的灌木,或是太阳

留在墙上的微弱的亲密,在某个孤独的

停雨的仲夏黄昏。那就是他们居住的地方:

不是此时此地,而是曾发生过一切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给人

一种困惑的心不在焉的感觉,想要待在那儿,

却待在这里。因为这些房间变得越来越远,留下

无力的寒冷,不变的衣着和喘息的

眼泪,而他们蜷缩在

消失的高山下,老傻瓜们,从来没有感觉到

它有多近。这一定是使他们安静的事物:

无论我们去哪儿那总是待在风景中的山峰

对他们来说只是高地。他们是否永不知道

是什么正把他们往后拖,它又将如何结束?不是在夜里?

不是在陌生人来的时候?决不是,贯穿

整个可怕的颠倒的童年?噢,

我们会发现的。

消逝,消逝

我以为它会持续我的一生——

这种感觉,以为在城镇之外,

总是会有田野和农场,

山村的乡巴佬可以爬上

这些还没砍倒的树;

我知道报纸上会有

对于老街和分层式购物的

错误的担忧,但到目前为止,

总有一些留下来;

当老城区隐退,

阴冷的高层建筑到来,

我们总能坐车逃走。

事物比我们顽强,正如

大地总会作出回应,

无论我们怎样粗鲁地对它;

把污物扔进大海,假如必须:

潮水随后又会变得干净。

——但如今我什么感觉?怀疑?

或仅是,年月?M1咖啡馆里

都是年轻人;

他们的孩子们嚷着要更多东西——

更多的房子,更多允许停车的地方,

更多拖车露营地,更多薪水。

在商业版上,二十来个

戴着眼镜咧着嘴笑的人批准了

某个收购投标,许诺

百分之五的利润(出海口

再多百分之十):把你们的工厂

迁到没遭破坏的山谷里去

(灰色地带补助)!而在夏天

当你想要去往

大海……

此刻,似乎

发生得如此迅速;

尽管尚有空闲的土地,

不知怎么头一回我感觉到

这不会再持续下去了,

在我断气之前,它们全都

会被砖墙围住,

除了旅游区——

欧洲第一贫民窟:这个角色

不难赢取,

有这帮骗子和妓女。

那将是消逝的英格兰,

阴影、草地、乡间小路、

市政厅,雕刻的唱诗班的圣坛。

还会有书;它会在美术馆里

苟延残喘;但留给我们的一切

将会是混凝土和轮胎。

大多数事物绝非注定。

这件事也不是,很有可能:但贪婪

和垃圾抛撒得太厚,

现在已无法扫清,也无法捏造

借口使它们全都成为需要。

我只是想它会发生,很快。

玩扑克牌的人

扬·范·霍格斯普摇摇晃晃走到门边,

在黑暗里小便。屋外,雨水

沿着深深的泥泞小巷流进马车的车辙里。

屋里,德克·多格斯托德给自己又倒了点儿酒,

用火钳夹了块煤渣到土炉里,

冒着烟。老普瑞克应着风声打呼噜,

骷髅脸上映着火光;后面有人喝着麦芽酒,

撬开河蚌,向着挂火腿的椽木

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哼唱关于爱的小曲片断。

德克在发牌。湿漉漉的百年老树

在这间亮着灯光的窑屋上空的暗无星光里

砰然作响,扬在屋里转过身,放了个屁,

朝炉栅啐了一口痰,撞到了心上的女王。

雨,风和火!这隐蔽的,粗野的安宁!

大楼

比最气派的酒店还高,

这发光的蜂巢几里内都能看见,瞧,

在它周围密集的肋骨般的街道高低起伏,

像从上世纪发出的一声巨大的叹息。

勤杂工们邋里邋遢;入口处不断停靠的

不是出租车;大厅里

匍匐植物们也垂下一种可怕的气味。

那里有平装书,和斟得满满的一杯茶,

像机场的酒吧,但那些温顺地坐在

成排的钢椅上把撕烂的杂志翻来翻去的人们

并非远道而来。更像一辆本地的公共汽车,

这些户外衣着和塞得半满的购物袋,

以及焦躁而顺从的脸,尽管

每隔几分钟就有某个护士过来

将某人带走:其余的重新续过水的

茶杯回到茶托,咳嗽,或扫视座椅下方

找寻掉落的手套或卡片。这些人,陷入

一种古怪的空茫,家和名字

突然被搁置;有人年轻,

有人年老,但大多数处于茫然境地,渴求着

终极的选择和最后的希望;这里

所有人都在忏悔做错了某事。

肯定是某种严重的错误,

瞧瞧它需要多少层楼,到现在

它已变得多高,需要花多少钱

去试着纠正它。看看时间,

某个工作日的十一点半,

而这些人已被拣选出;看,当他们爬上

指定的楼层,他们的眼睛是怎样

彼此相望,猜测着;路上

有人被轮椅推过,穿着洗破的病房服:

他们也看着他。他们很平静。意识到

是这共同的新事物使他们平静,

因为穿过这些门是房间,穿过那些也是房间,

还有更多的房间,每一间都更遥远,

更难以从中回返;谁知道

他将看到哪个,何时看到?此刻,等待吧,

俯看庭院。外面似乎足够古老:

红砖,落后的管道,从它旁边走过

去往免费停车场的人。然后,经过大门,

车流;一座上锁的教堂;斜坡排屋的短街,

男孩们在那里用粉笔记录着游戏,而发型时髦的女孩们

从干洗店取回她们的单件衣物——噢,世界,

你的爱,你的机遇,全都远在

这里任何手臂的伸展之外!如此不真实,

一个动人的梦,我们全都被哄入梦,

又从中各自醒来。在梦里,狂妄

和自我保护的无知凝结起来

支撑着生活,只有当他们

被叫到这些走廊来时(因为此刻护士

再次招手示意——)才会坍塌。每个人都起身,

终于离去。有些人将在午餐时出去,或四点钟;

其余的,因为不了解情况,已加入到

那看不见的集合中去,一排排白色的座椅

区分开以上这些人——女人,男人;

老人,年轻人;此地接受的唯一硬币

粗糙的刻面。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即将死去。

还没有,也许不在这儿,但最终,

会是类似的某个地方。这就是它的含义,

这砍削光滑的悬崖;一种超越死亡之念的

挣扎,因为如果它的力量不能

胜过教堂,便没有什么能够抵抗

那来临的黑暗,尽管每个夜晚人们都尝试如此,

以奢侈的,虚弱的,抚慰的花朵。

后代

杰克·巴洛考斯基,我的传记作者,

把这页拍摄在微缩胶卷上。坐在

肯尼迪的他的空调小屋里,

身着牛仔裤和运动鞋,他用不着隐藏

对于命运的一些轻微的不耐烦:

“我被这老笨蛋缠住至少一年了;

我想在特拉维夫[15]的学校教书,

但迈拉的家人”——他做了个钱的手势——

“认为我应该有终生职位。当有了孩子——”

他耸耸肩。“讨厌得要死,这个研究路线;

等我把这讨厌鬼甩开,

就会有一两个学期的假期

着手抗议剧院的工作。”他们都站起身,

走向可乐自动售货机。“他什么样?

天,我告诉你。噢,你知道那玩意儿吧,

心理学新生那脏兮兮的课本,

不是出于抱怨或发生了什么事——

是天生就一团糟的老土的家伙。”

都柏林式

沿灰泥小街,

天色青灰,

午后的薄雾

将光线引入

赛马指南和玫瑰花坛上方的商店里,

一列送葬队伍经过。

灵车在前,

但随后跟着一群街头妓女,

宽阔的饰有花朵的帽子,

羊腿袖,

长至脚踝的裙子。

有一种盛大的亲切的气息,

仿佛他们正向自己喜爱的人

致以敬意;

有人雀跃了几步,

灵巧地拎起裙子

(有人拍手示意时间),

也有巨大的悲伤。

当他们走远,

传来一个声音,唱着

基蒂,或凯蒂,

仿佛那名字曾经意味着

所有的爱,所有的美。

向政府致敬

因为缺钱,明年我们

将带士兵们回家,这没什么。

他们曾保卫,或维持有序的地方,

必须保卫他们自己,使自己安然有序。

为了家里的自己我们想要钱

而不是工作。这没什么。

很难说谁想让它发生,

但现在它已成既定,无人介意。

那些地方很遥远,不是这里,

这没什么,从我们听到的消息,

那儿的士兵们只是制造麻烦。

明年我们的头脑将会更轻松。

明年我们将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

因为缺钱,它把它的士兵们带回了家。

那些雕像仍将站在同样的

树木围裹的广场上,看上去几乎一样。

我们的孩子们不会知道这是一个不同的国家。

现在我们希望能留给他们的一切就是钱。

这就是诗

他们搞糟了你,你妈咪和爹地。

也许不是有意,但事实如此。

他们将自己的毛病塞满你

再加点儿别的,特意为你。

但他们也被搞糟

被衣帽老土的傻子,

他们一半时间虚情假意

一半时间吵个你死我活。

痛苦代代传递。

像海滨沙洲越陷越深。

趁早跳将出去,

可别再养什么孩子。

多么远

多么远,年轻男子们启程,

沿着山谷,或者眺望

绿色的海岸越过盐白色张帆索

起伏不平。

牧牛人,或者木匠,或仅仅

渴望在清晨前

离开婚配的村庄,

簧风琴在小小的甲板上

弹奏,穿过磨损的水的悬崖

或深夜

那摇摆不定的星星下的甜蜜,

当统舱里洗衣的姑娘

偶尔的一瞥

无止尽地枝蔓交错。

这就是年轻,

对这惊异世纪的设想,

像店里的新衣,

双脚印出的巨大的决心

指引着他们的走向,

零乱的窗子魔法般变出一条街。

悲伤的脚步

小便后摸索回床,

我拉开厚窗帘,惊讶于

急速的云,清透的月光。

四点钟:楔形花园躺在

深邃的,风声掠过的天空下。

关于这点有些可笑,

月亮冲过云层的方式,云朵

随风吹送,仿佛硝烟各守一旁

(夜空下的屋顶被石青色的光擦亮)

高耸,荒谬,孤立——

爱的菱形盾!艺术的大奖章!

噢,记忆的狼!无与伦比!不,

有人在轻轻颤抖,仰头望天。

那种坚硬、明亮,和素朴,

来自广袤注视的深远的纯真

提醒人想起年轻时的力量

和痛苦;它无法重回,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永不衰退,在某个地方。

太阳

悬挂的狮面

于一无装饰的天心

散溢,

你安静地站立,

孤单无茎的花朵

多么无助,

你不求回报地倾泻。

眼睛望你

被距离简化

成一个光源,

你烈焰的花瓣的头

永无止歇地爆炸。

热是你黄金的

回声。

熔铸在

孤单的地平线,

你坦荡荡存在。

我们时时不息的索求

像天使攀爬又回返。

如一掌开阔的手

你永恒地给予。

奇迹迭出的一年[16]

性爱始于

1963年

(对我来说已是相当晚)——

在查特莱禁令[17]结束

与首张披头士密纹唱片之间。

在那之前,一直仅有

某种讨价还价,

某种因戒指而起的争吵,

某种羞耻,从十六岁开始

并向一切扩散。

然后突然争吵下沉:

每个人都感觉相同,

每种生活都变成

一次辉煌的倾家荡产,

一场绝不能输掉的比赛。

所以生活永不可能

比1963年更好

(尽管对我来说已经够晚)——

在查特莱禁令结束

与首张披头士密纹唱片之间。

讽刺诗[18]

妻子和我叫来一群狗屎,

浪费他们和我们的时间:也许

你愿意加入我们?猪屁眼儿里鬼混,朋友。

白昼将尽。

煤气炉在呼吸,树木暗中摇摆。

于是亲爱的沃罗克·威廉斯:恐怕——

真可笑,想独自一人多难。

我可以消磨掉一半夜晚,如果愿意,

举着杯淡雪利酒,斜着身子

接住某个娘们儿的口水,

除了时尚杂志她什么也没读过;

想想所有那些径直流进虚无的

空闲时光,充斥着

餐叉和面孔,而不是

守在灯下,听着风声,

望见窗外月亮被空气磨利,

瘦成一片刀刃。

一种生活,然而它被多么坚定地灌输

所有孤独都是自私的。现在没有人

相信穿着长袍端着盘子

与上帝(他也走了)交谈的隐士;最大的愿望

就是让人们对你好,这意味着

你总得有所回报。

美德是社会性的。然后,这些老一套

把美德当儿戏,就像去教堂?

有些事令我们厌烦,有些事我们没做好

(问问那蠢驴的傻瓜研究),

但试着感受,因为,无论多么粗糙,

它们都向我们展示了应该的一切?

那,太微妙。也太正经。噢,见鬼,

只有年轻人才能自由地独处。

如今交往的时间更短了,

而坐在灯旁带来的,更多的

不是平静,而是别的东西。

灯光之外站着失败和懊悔,

亲爱的沃罗克·威廉斯在低语:哎呀,当然——

星期六会展

对会展来说,天气阴沉了点,但汽车仍堵塞了狭窄的车道。

里面,赛场上,裁判已开始:狗

(腿往后缩,伸出尾巴)和小马(鬃毛

被反复捋顺,为使头脑平静);那边,绵羊

(切维厄特羊和黑脸羊);树篱边,尖啸的木头

(链锯比赛)。每一场都有热心的观众。

在主赛场,更多的裁判员聚在吉普车旁:

跳跃比赛即将拉开。广播,急切而喧闹,

撞击着一个在帽沿围了一圈一英镑钞票的男人的吹嘘声

和一块亮灯的布告牌。不只有动物:

珠子摊位,气球人,银行;一个啤酒大帐篷

半掩着一个帆布男厕;一个卖粗花呢的帐篷,

另一个,卖夹克。人们在大稻草骰子般的

大包货物上四散坐着。连接每个赛场的空间

都非常狭小,孩子们在那里吵闹,无拘无束,

而他们的父母带着漠不关心的表情望着四面八方。

稍晚,摔跤开始了;一大圈人;之后是汽车;

之后是树木;之后是暗淡的天空。两个穿杂技演员紧身衣

和刺绣运动短裤的年轻人彼此拥抱;在草地上摇晃着,

僵直着腿,两人扭打中。一个跌倒:他们握手。

又有两人开始,一个头发灰白:不过,他赢了。他们扭打不多,

当长时间的静止的紧张状态结束在失衡中,

其中一个躺在地上,并未受伤,而另一个站着,

捋着头发。哦那里还有其他的能手——

那又长又高的栽培和制作帐篷,人群慢吞吞走过

铁丝捆绑的木桌旁,注视着擦洗干净的间隔排列的

土产品:发白的大葱像教堂的蜡烛,六个

蚕豆荚(其中一个爆开了),叶子发亮的深色卷心菜——

一排排单个的高级品种,接着是(在有花边的

纸垫上)乳制品和厨具;四个褐色的蛋、四个白色的蛋、

四个粗朴的松饼、四个煎制的松饼[19],手艺精湛的

古老技艺。之后,羊羔手杖、小地毯、

刺绣、针织帽、篮子,全都物有所值,全都工艺精良,

不过略输蜂巢。外面,跳跃比赛已经结束。

年轻人大声喝斥着比赛中跑了两圈的

他们的小马;然后是技巧赛,音乐马步,

滑落马背,骑无鞍马,马驹们被混乱的号令

拖来拽去,毫不介意。这时,在背后,

像移动的风景,马棚在挪动;每个人都

朝着货物入口慢慢走去,跌跌撞撞,去往

遥远的农场。那个一英镑纸币的男人溜走了。

停车场人影稀疏。他们正把跳栏装上一辆卡车。

现在回到私人住址,回到高高的只有一条独街的

小石村里的大门和灯,黄昏时村里空荡荡的,

回到小城镇的小街(体育决赛传进

前门,小块农圃延伸至铁路);

现在回到秋天,离开那曾把他们带到这里

看星期六会展的结束了的夏天的空壳——

带着猎犬的男人,穿着毛料的养狗的女人,

跨在马鞍上出风头的孩子们,皱着眉头盯着发胶的

中年主妇,在花园里像鼬鼠一样警惕的

休假中的丈夫,调试汽车头发蓬乱的小子们——

现在,全都回到他们本地的生活了:

回到大篷车上的名字,和挂在厨房的

商务日历;回到谷物交易所

喧闹的场景,回到集市日的酒吧,

回到来临的冬天,正如被拆除的会展

结束,回到工作领域。

让它像力气一样藏在那里,

在销售单和欺诈的背后;是人们做着的某事,

未曾注意到时间如何翻腾,像铁匠铺的烟

遮蔽了更多的事物;是他们共享的某物,

以传统的方式打破年年枯寂而进入

新生的循环。让它永远存在于那里。

钱,每个季度,都在指责我:

“为什么让我躺在这儿白白浪费?

我是一切你从未拥有的东西和性,

支票一签就能得到。”

于是我看看别人,他们用钱做些什么:

当然不会把钱藏在楼上。

如今他们已有另外的房子、汽车和老婆:

很明显钱与生活有关

——事实上,它们诸多相像,假如你肯打探:

你没法将青春延迟到退休,

无论怎样把薪水存入银行,你攒下的钱

最终不过买一把剃刀。

我听见钱在歌唱。好像从偏野小镇的

长长的落地窗往下望,

夕阳里,贫民窟,下水道,

华美而疯迷的教堂。极度悲伤。

割下的草

割下的草虚弱地躺着:

气息短促,

砍倒的草茎微微呼吸。

长长,长长的死亡。

它死在新叶初成的六月

白色的光阴里,

栗子花

和矮树篱雪一般散落,

白丁香低首,

开满野胡萝卜花的小路迷蒙,

而那高高聚拢的云朵

正以夏天的脚步飘离。

爆炸

爆炸那天

阴影指向矿井口:

矿渣堆在阳光下沉睡。

沿着小路走来穿矿靴的男人,

咳嗽声混杂着粗话和烟雾,

挤走清新的宁静。

一个追撵着野兔;撵丢了;

回来手捧一窝云雀蛋;

炫耀着;轻放在草丛中。

他们就这样走过,胡子拉茬,棉裤臃肿,

父亲们、兄弟们、绰号、笑声,

穿过敞立的高高的大门。

午后,传来一阵颤动;母牛

停止咀嚼了片刻;太阳,

嵌在热气的烟霾里,黯然失色。

死去的人继续活在我们面前,他们

正安坐在上帝的屋子里,

我们会和他们迎面相见——

清晰如刻在礼拜堂的被祷念的

文字,一瞬间

妻子们看见爆炸的男人

比在他们撑持的生活中更高大——

像镀上金币的颜色,又好像

正从阳光里朝她们走来,

其中一人手里的蛋完好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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