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摄影圈有个不谋而合的爱好:养猫。在这之前,“路易的肖像”已有一只名为蛋蛋的小公猫,他们觉得一只猫太孤单,便在朋友介绍下去了一家猫舍,结果看到一只小猫像飞镖一样嗖嗖地来去,作为一只猫,它简直称得上瘦骨嶙峋,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女儿动了怜悯之心,从此它成了工作室中一员。
它和蛋蛋一样,都是三月龄猫,体形却比蛋蛋小了一倍。它瘦削灵巧,不像猫,倒像小鹿,故得鹿鹿一名。
第一次看到鹿鹿,它正在和蛋蛋玩耍,一看见我就想跑过来,可是蛋蛋阻止了它。它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欲拒还迎的样子。
蛋蛋也是只纯种猫,它的扁脸那么搞笑,永远苦巴巴的,但性子绵软。你把它揉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在跳下你怀抱的刹那却非常有力,稍不注意就会被它后腿蹬出一块乌青。
我招呼鹿鹿,来呀,鹿鹿,给你玩小老鼠。
它凑近闻了闻布玩具,又跑开了。我以为没戏了,它又出其不意地依偎过来,不停地蹭着我的脚跟,好亲人的小猫!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纯种猫。鹿鹿是只标准的美国短毛银虎斑猫。
鹿鹿令人怜爱,不过它喜欢招惹蛋蛋,经常趁其不备,猛力推搡一下,然后转身就逃,看到老实的蛋蛋被惹得发急,我们都会哈哈大笑。鹿鹿在工作室生活了六个月,初次见面后我再没去过那里,只是从女儿手机上看到它越变越美。
它的体型很快追上了蛋蛋,气质纯净甜美。它和蛋蛋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了,经常抱着一起睡。
我还看到鹿鹿和美女们在一起的合影,生动、有趣,像油画一样唯美。我问女儿,蛋蛋呢?怎么不见它?女儿说,蛋蛋古怪,不主动和人打交道,鹿鹿亲人,不怕陌生人。
我恍然大悟,哦,你给鹿鹿拍照,无意间把女孩拍进去啦!
女儿有些诧异,你怎么倒过来想?是拍人照时,猫无意中闯进了镜头。
我好笑起来,真是的,难怪当家的说我是猫痴呢。我又问女儿,猫进了镜头客户没意见吗?
女儿说,大多数姑娘都喜欢猫,有的一到工作室就忙着逗猫。你看鹿鹿走进镜头的样子,好自然。
我说人猫一家亲啊,要我说,这女孩一世秀发就是为猫所生。
女儿啊了一声,你这么喜欢啊?不能流出去哦,我要保护客户的隐私。我嗯嗯着,悄悄收藏了几百张,想着哪天学会软件,用色块屏障掉她们的脸,就可以发到网上了。
我承认在我心里,猫是主角,美女是配角。鹿鹿的轻柔娇憨一派天生啊。
后来听说,鹿鹿七个多月大时被绝育了,当然蛋蛋也做了公公。
某日,我心口莫名地抽痛,当家的正在外地,便发短信问他身体,回说很好。后来又是一阵异样的痛,再发短信,他反而奇怪了,是不是你自己不舒服了?之后连着几天,一阵一阵地抽搐,我开始心慌,问女儿是否平安,女儿怕我担心,瞒住了鹿鹿病重的消息。
但异样的感觉始终笼罩着我,女儿回家吃饭,我问起猫的情况,她这才说了一句,鹿鹿可能活不长了。我大吃一惊,这才知道绝育后它莫名抽搐,精神沉郁食欲不振,医生说国内没有专门为动物扫描脑部的机器,无法确诊病因,转了几家有名气的宠物医院,都建议安乐死,目前只是靠西药勉强度日。
这段日子,小姑子在上海治病,她得了舌癌,非常痛苦,治疗的效果不太理想,她因为绝望开始拒食。我去看了她两次,好容易她的脸上露出了过去的笑容。我和她约了个日子,下班后去接她出院吃饭,谁知前一天她给我发了个短信,说临时决定去海南玩了。我就趁预先空出来的时间去看鹿鹿,一进工作室就看到了地上的猫,身下垫着一张报纸,浑身污秽,瞳孔放大,它哪是鹿鹿?!简直是一截枯木、一坨屎尿、一把皮毛。一个小姑娘说,它已经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了。我摸摸它、呼唤它,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肚皮还在轻微地起动,表示还是个活物。捧起它,轻得没有分量,心脏不由得一阵抽痛。这一痛我立即明白过来,原来几天前我就接收到鹿鹿的信息了。
我不明白,放在地上让它等死吗?女儿说,每天用针筒给它灌药水进去。我又问,为什么音乐开得山响,没看到医院走廊上都悬挂一个大大的“静”字吗?
深爱猫的女儿竟然回答道,客户需要,你说客户和猫,哪个重要?
我想也没想地说道,生命重要!
女儿一愣,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的难受不亚于我,但她太疲劳了。房租一直飞涨,事业成本居高不下,竞争太厉害,想在经济上独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不再责怪她,只是用干净的毛巾托抱起鹿鹿进了储藏室,关上门可以减低音响的伤害。在这个两平方米左右的小空间里,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鹿鹿毫无声息地躺在我的膝上。
我开始给它按摩全身,并不停地轻念着六字大明咒。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过了一小时,它的眼皮突然动了一下,我的心也动了一下。不行,我必须马上把它带走,否则下一步来带它走的就是死神。
女儿正在拍照,没法也不想打断她的工作,我和别的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就抱着鹿鹿走了。回家的路上,我观想菩萨通过我用慈眼看着它,通过我的手摸着它,通过虚空运送过来的慈水洗涤着它,通过遍布三千大千世界的慈光笼罩着它。司机关心地问了一声,这只猫怎么啦?我说病了,请师傅尽量开得平稳。尽管鹿鹿仍一动不动,但我却感受到它的微妙变化,它的呼吸不那么急促了,身上有一股热能在轻轻地流动。
我推开院门,院猫们围过来,它们惊讶地看着我怀里的鹿鹿。我对它们说,你们的妹妹来了,好好祝福它吧。我一会来喂你们。
进了家门,我说,鹿鹿,到家了。
它突然睁开了眼,并且抬起了头。惊喜啊,没想到它这么快地活转过来。我轻轻放下它,它颤抖地站了几秒钟,又软弱地趴下了。我掰了一小块清蛋糕放到它的面前,它竟然很香地吃了起来。
我在空果篮中铺上毛巾,将鹿鹿轻轻地捧进去,谁知它不领情,伸出前肢往外爬,果篮一下侧翻,在它跌到地上的刹那,可怕的抽搐又来了。
有几秒钟我的脑海处于真空状态。它的抽搐仿佛是一种假象,或者说太像演戏,突如其来,没任何过度,迅速进入一种角色,拳打脚踢,狂暴剧烈,却又无比冷静。是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在操纵着它,使一个弱小的身躯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很快我回过神来,打电话请教女儿用什么办法止住抽搐。女儿有些愤怒,你怎么什么也不拿就把猫抱走了?她说马上打的送各种物品过来,并教我如何用针管给它灌药。
确实,对癫痫症我毫无经验,此病发作没有规律,一点点刺激就险象环生。在我之前,鹿鹿已经得到过月月、小韦、攸一、韦妈、韦爸的细心照顾。他们已经承受过种种辛苦和心痛,现在,轮到我了。
想来女儿也认为它马上要离世了,只送来药和针管,连猫粮和猫砂都没拿一粒过来。鹿鹿发作后,又回到虚脱状态,像在工作室一样躺着,区别是有了知觉,我叫它时,尾巴稍会微微一动。我对女儿说今晚你别去工作室,睡家里,有什么事,我们好一起商量。
幸亏当家的还没返沪,我得以按自己的想法来照顾鹿鹿。说起来也是简单,就是完全把它当人看,当一个重危病人照顾。
空门之人香影是位修《金刚经》颇有成就的禅师,他出身于中药世家,二十年前就对我说过,现在的人只讲滋补,不知道若不先行泄方,补进去的就是毒药。他的话我一直牢记在心,它关乎的不仅仅是身体的保健,还有更深层的含蕴。
既然宠物医院没有特效办法,那我就另辟蹊径了。我从网上搜索到金刚萨垛心咒,把鹿鹿抱到电脑桌旁,让它整整听了五个小时。
好比人体内有毒,最可靠的办法是看专家门诊。要诚实地向专家告知病情和不良习惯,遵嘱服药。在法界中,金刚萨垛心咒就是有经验的专家,他的心咒就是去腐除毒的妙药。
晚上十二点左右我睡下了,一挨床就睡得很死,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被楼上咚咚的声响吵醒了。我冲上楼打开女儿房间,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只见鹿鹿依然躺在地上,地板上一大摊污黑的大便,量之大仿佛一群猫拉了屎。
女儿一脸的困惑和束手无策,她说刚才鹿鹿又抽了。她想不明白,之前鹿鹿发病就是尿失禁,从来没有屎失禁,何况从没给它喂过黑色食物,又这么长时间不进食了,哪来这么大一摊?!
打开窗户,收拾好脏物,我欲给鹿鹿洗个热水澡。女儿说,医生不让沾水,任何刺激性的事都会引起它犯病。我说,医生的话不能全听,让你身上沾着屎好受吗?
虽如此说,最后还是用热水毛巾给它擦拭了几遍。鹿鹿腹下的毛大片的污黄,那是一次次尿失禁留下的印迹,现在污渍又扩大了范围。我轻轻抱起鹿鹿,乖,有进步,我们排毒了。
这是念诵金刚萨垛心咒的外在验相之一:大便黑如柏油。没想到鹿鹿的感应和人一样,不得不相信释迦牟尼的教言:众生皆有佛性。
猫虽然不会像人一样念诵,但它先前的几个小时,是被这不断的诵唱声包裹着的,如同空气围绕着万物。我相信自己的心愿已被它感知,并起到作用。
鹿鹿排掉那些脏物后,更轻了,却有一种微妙向好的感觉,让人想到两个字:清爽。我说鹿鹿你现在想不想吃猫粮?我拿水泡了给你吃。女儿下意识地阻止,别别别,不要给它吃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竟然把我喂院猫们的猫粮说成乱七八糟的东西。女儿解释,鹿鹿有专用粮,第二天快递过来。我明白了,她太爱它,舍不得给它吃一般的猫粮。
第二天鹿鹿又一次忽忽悠悠地站起了身,太阳突然穿破云层,家里一片明亮。鹿鹿在这片安静的光明中软弱而坚强地走着,过于的软弱使它脚步不稳,像刚出生的小猫,蹒蹒跚跚的,走几步就歪歪扭扭地侧翻。看着它慢慢地走动、慢慢地歪倒,我的心里充满了欣喜和感动,生命是这样容易产生奇迹!
幸亏鹿鹿是女儿的猫,否则当家的早吼了,不过他依然不展眉头,你看它瘦成什么样了?像个猫鬼!
过去他管尖头小黑叫猫鬼,现在又说鹿鹿是猫鬼,没想到爱猫的和不爱猫的,审美眼光竟然相同,都认为猫以杨贵妃之肥为美。
既然鹿鹿已从昏迷中醒来,一切就要步入正常。我预防性地在地上铺了两张报纸,很快地报纸上一小摊尿,地板也濡湿了。
仿佛天意,邻居吴海燕突然给我送来一只小号猫砂盆和一把铲子。她家散养的花花失踪十几天了,为了这只猫,她甚至把猫粮倒到我喂流浪猫的安置点了。她说花花只认这种牌子的猫粮,即便它情愿做流浪猫,也不至于饿死。但是,花花一直没有出现,她认为它一定遭难了。
鹿鹿的猫砂盆就这样及时地解决了,比女儿快递过来都快。我把报纸剪得碎碎的放进去,鹿鹿毫不认生地接纳了纸猫砂。这叫歪打正着,不久还真出了一款新型宠物用品,名为新闻纸猫砂。
为了照应鹿鹿,头几天我就睡在女儿床上,鹿鹿睡在床脚边。我按时一天几次地给鹿鹿喂食药水。终于它闻了闻猫粮,我抓了几粒,倒了点水,乖,吃点泡饭吧。它舔了舔,我捋捋它头,又拍拍它背,吃吃吃,我们要做美女,我们要长肉肉。
这是哄吃药膳的妙法,屡试不爽,无论是对鹿鹿还是外面的猫,它们多少会给你一点面子,就像老一辈人追在小孩后面喂饭,嘴里说尽好话,瞅准机会就是一勺。
说猫是小孩子一点也不假,病痛一消就人来疯。鹿鹿脚步才稳了一天,就从床的一侧跳了上来,它一高一低地走到枕边,伸过头来看我。啊!多么美丽的眼睛,幽幽的烟灰色眼线,天然的忧伤,勾勒出精致美妙的眼眶,那凝视的眼神也是如此的蚀骨,爱意渗透到心里。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一个转身跳下床去。正愕然着,它又跳上床来,这回却是蹦极,落脚点在我肚上,我哎哟喂一声,它又跳下去了,然后重新兜过来,又是一下。别看它瘦弱,那蹦跳的分量还是踩得我生痛,我大叫停停停。它亢奋地叫着,好像在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终于蹦极踩空了,一脚滑下我的肚子,很不满意的唔了一声,又撅起屁股往我肩窝处拱,左边拱拱,右边拱拱,看样子想钻进我的被里,一个小脏猫,怎么擦拭还是有股淡淡的臊气。可以同床不可同被!
我把两边被子紧紧捂住,鹿鹿钻得呼呼直喘,突然它累翻了似的仰天一倒,像发疯一样地在我脑袋两侧打滚,前滚翻,后滚翻,乱七八糟各种翻,我吓一跳,又发病啦?!但看那情状不像,这张脸笑得都不像猫了,身体里还传出接连不断的怪响,像烧开的沸水,咕噜咕噜,又像天边雷响,轰隆轰隆,还像爆米花般地拉着风箱,呼哧呼哧,总之,这辈子就没听到过这种体内发出的巨大声音。我一下想到了罗湿音,不由得激灵了一下,老天!抽筋刚好,又得肺炎了?!
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发现异样,怎么回事?鹿鹿含着我的乳头,它在吃我的奶?我挣扎着睁开眼睛,才发现怪梦一场。后来我和道临法师谈起这个细节,他说那是感应,它把你当母亲了,就像有人梦见吃观世音菩萨的奶一样,都是绝境中的依靠。
四个月后,我才知道鹿鹿发出的那种声音是什么意思了,这是猫的陶醉和满足。鹿鹿已经幸福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是啊,死而复生,是多么大的幸福,就是一只小小的猫,也会欣喜若狂。之后,我也听到过其他猫的呼噜声,却没有哪一只带有如此强烈的情感,这种体内的声响不是喉头振动出来的,是生命的原动力在自由地律动。过后想到这曾经的激情声色,心里是无比的温柔,可当时我因不懂,没能敞开胸怀来接纳它深深的爱意,反而作了错误的理解。
此后鹿鹿面目一新,名正言顺地走出了我女儿的房间,它巡视了这个新家的所有环境,最后选择窗台为基本哨位。院子里一派生机,连着几场春雨,老杏树变得清新润泽,枝条上爆出了无数的花苞,它们也被阳光激发了原动力,在我眼前做着变色的游戏,从茜红色到浅粉色,再到月白色,这些含情浅笑的花朵,像我们内心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