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斐儿
一
我已听到了你的声音。
是一朵青花在轻叩陶土。
是一支笔锋划过天青色,墨痕留在素绢上。
是一双素手轻抚慢弦,飘然驶来的一曲动听的音乐。
是一片经年的好山好水,在釉下铺开杂花烟树。
是一叶扁舟引来了小桥、流水、人家,也引来一两只鸟雀飞来落在一棵老树的枝上。
旧时光绵延至此,我不得不停于你的蓬檐旧瓦之下,也停于你清波荡漾之处,就如一捧陶土从一场酣梦中醒来,突然面对你微蓝的气息,不由脱口而出:哦,青花。
二
于是,河流慢下来。
如诗词里描述的那样,白陶承于天光,青花沉于釉中,他们从火中涅槃而生。
在大地上行走的人,皆安居于瓷中,他们供奉神灵,敲响晨钟,采摘,耕种,涵养精神,造化万物,从无极中生出太极。
如果你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用很轻的声音唤他,他会忍不住打开自己的呼吸。
你看,陶瓷里有片天地,那里天空蔚蓝,浮云漫天,水草紧拥河水,所有的花朵都跃跃欲飞。
三
风过,云过。
石板路弯入一条小巷。
谁的门环轻叩?
那些在釉下描绘青花的人,已退入旧时语境。
他们在用一朵又一朵青花交谈,其时,他们低眉素手,笔下皓月烟波、水云无数。
你来看时,或许会邂逅飞蓝拢翠,旧时芳树,或许一朵牡丹正身披青花的香气走来,或许一场雪恰好落上墨色的松枝。
四
江水东流,露催秋暮,我们同时赶往一场千年的约定。
菊香舞动一条小径的时候,你如兰的气息亦婉约而至。
如果爱是陶瓷,情是青花,如果分离是白色的,思念就是蓝色的,就像别无选择的青花与陶瓷,他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彼此的心里。
如果一颗心里装着另一颗心是一种温暖,那么,爱就是一种深深的痛惜,如青花痛惜陶瓷。
五
若用青花瓷杯盛酒,
一滴既是满月。
两滴你会醉得比月色还深。
这意蕴最是令人心神安闲,斟满了,就是云水与诗歌,就是忧伤和幸福同时相逢了知己。
在青花瓷里,所谓的辽阔就是这个样子吧:
心中装着白云,而月光是蓝色的,酒香是蓝色的,河流是蓝色的,炊烟是蓝色的,飞舞的蝴蝶是蓝色的,而手捧青花醉于窗下的人,对醉人的酒说:“把我也染蓝吧。”
六
无法阻止你站在白云的旁边,就像无法阻止雨过天晴的天空,蓝着蓝着就蓝到了天边。
“这是你到来的第几个春秋了?”
一百年一百年地数,还是太慢。
光阴里,一些故事破碎,一些故事被束之高阁,只有满目的蓝与宁静同在,就像乐曲与琴弦同在。
许多年过后,风流云散,无论你多么微凉,多么易碎,你还是在煅烧之中成就了一颗老灵魂,并且一直都没有走远,只是白云覆盖流年,你把忧伤和期待不是交给了青花,就是交给了窑变。
《星星·散文诗》2016年第4期
作者
爱斐儿,本名王慧琴。医生,从事临床工作多年,业余写作诗歌、散文、诗歌评论、绘画等。2004年出版诗集《燃烧的冰》,出版散文诗集《非处方用药》《废墟上的抒情》《倒影》。主编《散文诗选粹》(北岳文艺出版社)。曾获“中国首届屈原诗歌奖银奖”“《诗选刊》年度优秀诗人”“《诗潮》现代年度诗奖”等多种诗歌奖项。
评鉴与感悟身为医生的散文诗人爱斐儿,总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超凡本领。任何隐藏在词语躯体和物的身体内部的秘密,都会被她如手术刀般精准和锐利的目光探明,然后经由“妙手”逐一挖出,再施展魔力。旧作《非处方药》如此,新作《青花瓷》同样如此。无论是苦涩的传统中药,还是冰凉硬冷的瓷器,被爱斐儿“改装”之后,总能变得香甜和温暖,且蕴蓄深厚。她用“苦”发明了“甜”,用冰凉制造出温暖,由简单繁殖出复杂。那些看似呆板无生命的词与物,好像服用了既能医治肉体,又能疗治灵魂的还阳丹,掌控了意义的命脉,上能通天,下可入地,超越了自身。
爱斐儿以实物青花瓷作为言说切口和联想入口,却没有把目光局限于此——只是以物说物,就事论事,顶多算是用众多溢美之词对古玩的“玩赏”,而是通过对作为物的青花瓷内质的深入和延展,以及对作为词的青花瓷的引申、转喻、隐喻等技术处理,让它“打开了自己的呼吸”,以敞开的姿态缔造出色彩斑斓的意义世界。
爱斐儿“吐出”一个词,读者听到的则是一个光怪陆离、熟悉而又陌生的神奇世界。缔造想象世界的“核心技术”在于词与物的分合。词与物既合二为一,又可以随时分离,词可以变成物,物也可以变成词。这种分合自由成为爱斐儿的言说和阐释之“道”,由“道”而生“一”,最终“造化万物,从无极生出太极”。如此,方可做到“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文赋》),做到物有形而意无穷,并打开全新世界:“写下了这些字,你正随着不同的光线,让青花回到更加单纯的质地,遍身的花朵和山水也开始万象更新”。(范云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