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通过网络APP的在线预约和我见面。
约好时间后,他特意请假从外地赶来,晚上见面聊天后,他在第二天赶早班高铁回去。
但是,他开口所聊的话题,却和在线预约的不同。
我挂出的谈话内容是“读书方法与思维方式”,但他要和我聊的是“人生规划和生涯设计”。
“这个话题你不应该约我,我也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万一给你指导错了,这个责任可挺大的。而且,我也一直不太相信有所谓的人生导师,其实没有人有资格指导你的人生,只是有太多人需要被指导。在我看来,所有的建议其实都是希望被指导者成为提建议者本人,所有的建议都带有强烈的自传性质。”
小伙子性格挺腼腆,眼睛看着地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声音很轻地说:“这个我知道,但我想,你现在之所以很成功,一定在人生规划上也有自己独特的想法,这些肯定对我是有用的。”
“那你希望我和你分享哪个领域的职业规划呢?如果是学术发展,也许我有些心得可以对你有所帮助。”
“不是的,我想听听你对我做律师的建议和想法。我刚通过司法考试,希望能辞掉现在的工作,但是不知道进入律师行业的话应该如何着手,要做哪些准备。”
“这个问题,我可能不是合适的人选,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些资深律师去咨询呢?”
“我不认识他们,但我之前在网上听过您的课。”
“你害怕与陌生人交流,是吗?”
“有点。”
“为什么呢?”
“因为有一次,我和一个师长聊天,向他请教问题,可能是因为我太紧张了吧,很多话都没有表达清楚。他时间又很紧张,气氛有点尴尬,最后他可能忍不住了,就扔了一句话给我,说像我这样的性格,以后做什么事都不会成功——一句话都说不清楚。然后,每次想起他这句话,我就更加紧张,变得越来越不自信。”
“可你刚才这段话说得挺流利的,而且,你肯主动约我,说明你并不是自我封闭的性格,你仍然很愿意和外界进行交流。为什么要这么早否定自己呢?你的悲观从何而来?”
“因为我从小到大就没有做成过什么事,周围人都不断地否定我。所以,我就越来越不自信了。”
“所以,你做事情总是习惯性地躲避关键要害,喜欢从边缘入手,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安全感。比如,你希望跨出对外交流的一步,你也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话题的合适咨询对象,但仅仅因为你了解我的风格,有了那么一点确定感,所以你宁愿选择我来咨询,就是这种心理的反映。”
“您说得很对,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你听过一句话吗?归纳没有逻辑基础,而只有心理学基础。人的悲观情绪都是靠归纳得来的。一个人如果总是失败,并不表示他永远失败,但他会觉得自己肯定不会成功。”
我顿了一下,因为我发现,他把头抬起来了,见面半个小时以后,他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
“你的悲观就是这样产生的。”
(二)
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我曾经带着一些年轻律师一同出游,同时约了几个资深的成功律师同行,也是希望在游山玩水之余,在闲聊的过程中能给这些年轻人以不经意的启发。
有一次晚饭后,大家围在一起喝茶聊天,谈起各自的职业经历,几位成功律师开始谈起自己走上各自专业化道路的因缘。
A律师专做民商事诉讼,他第一个发言:
“我做律师的第一个案子,那是个刑事案件,是在一个区基层法院,检察院控告我的当事人诈骗,说是货到未付,但是我通过调查取证,找到了他从银行打款过去的凭证,白纸黑字,显然应该是无罪的。我以为这个案子赢定了,就去和法官沟通,但是法官对我说,小伙子,做案子可不像你想的那样,有证据就万事大吉了。一个案子的结果和方方面面都有关系,哪一个处理不好,案子都做不好。最后,我的当事人被判了三年。我当时郁闷了很久,为什么一个无罪证据如此确凿的案子最后却是这个结局,我不知道法官背后有没有利益关系在里面,但这个案子让我感觉,刑事司法环境差,所以后来我下定决心,这一辈子都不再碰刑案了。”
B律师是专门做刑事辩护的,而且在国内很有名气,他听到这里立即接过话头,往下接着说:
“我和你正好相反。我的第一个案子是一起民商事案件。刑事案件就算有背后的勾兑,也只有被告会去勾兑,检察官至少不会给法官送钱。但民商事案件就不一样,尤其是商事案件,牵扯的利益动辄几十个亿,甚至更多,所以这里面的司法状况难以想象。我做的第一个案子也和你一样,一个明显对我们有利的案子最后却判我们败诉,我就知道,一定是背后的某种力量在起作用,所以我就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种商事案件了。”
轮到C律师说话了,他是做非诉的,简单来说,就是不和法院、仲裁打交道的法律业务,比如帮助公司进行融资、上市,等等。
“我执业的第一个案子,是一起诉讼案件,也是自以为胜券在握,后来和你们一样也败诉了。后来,我就觉得诉讼案件内幕深,我不想做专业以外的事情,所以后来我就选择了非诉业务。”
同学们听到这里,都笑了。
每个人对待世界的看法其实都是经验式的,他的结论其实都是根据个人经历的归纳结果,从来就没有窥斑览豹,窥斑只能览斑。
相同的开始,却导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差别仅仅在于人生第一次失败后的心理机制。
有的人败诉,会认为这个法官有问题;有的人败诉,会认为是刑事诉讼有问题;而有的人败诉,会认为中国司法体制有问题。
第一种人选择继续坚守,第二种人选择调整方向,第三种人选择退出江湖。
失败的都只是一个案子,但我们对它做了不同程度的概括,然后就有了对待世界的乐观和悲观态度。
悲观从何而来?其实就是来自对一次经验性失败的抽象程度。
(三)
既然悲观可以从中而来,乐观为何不可?
我很喜欢在各个领域里寻找哲学家,比如建筑领域的安藤忠雄,文化领域的陈丹青,电视领域的陈虻。
长期的业务实践,却有着常人难及的哲理思考。推而广之,可以启发整个人生。
陈虻是中央电视台体制改革后涌现出的优秀电视人,他所主创的《东方时空》中的《百姓故事》专栏当年是轰动电视界的。
但是,谁也不知道,在这个短短十几分钟的电视纪录片形式创意初期,陈虻所经历过的思想煎熬。
当时的《东方时空》已经开播,台领导希望陈虻能够在《东方之子》和《焦点访谈》这两个品牌栏目之间再创办一个新颖的栏目板块,使《东方时空》体系更加完整,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电视新闻杂志。
如何选择栏目定位,陈虻百思而不得其解。
新闻无非两个要素:人和事。
而《东方之子》已经把“人”做了,《焦点访谈》又把“事”给做了。
新闻舍此两者,还有第三种题材吗?
陈虻开始悲观,尽管还没有绝望。
突然有一天,他灵光一现,发现《东方之子》做的是名人,《焦点访谈》做的是大事,经过这样的重新概括,一个栏目定位的空间迅速呈现。他完全可以打造一个讲述老百姓日常小事的新闻纪录片的新形式,其定位就是“小人小事”。
既然悲观来自于对经验性失败的抽象程度,那么出路和方案同样也可以。
抽象程度越高,就会越悲观,那么把困难还原得越具体,就会越乐观。
(四)
你的悲观,没有逻辑基础。
知道悲伤从何而来,却是乐观的基础。
不要放大你的失败,那只是一次经验性的失败而已,不要为它总结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