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我要了那功名,却没了你,这一切又有何用?
我不想修仙,亦不想要长生不老,我只想拥有一个身体,留在你身边好好爱你。
那年春天来得有点早,冬天里的雪还没落尽的时候,桃花就开了。
半个山坡上都是明晃晃的粉红,就像是郑家二小姐那颗少女心一样,满怀春意。
她才十四岁,可是就要上花轿嫁人了。
郑家本是姬姓,是郑国皇室的后代,不过当年的王室血脉也就剩下这么点旁支末梢,恰逢郑家如今就姐妹俩,这一脉的香火,看来也是要断了。
幸得郑家老爷知书达理,平日里慷慨大度,虽然没有做官,凭着祖上的荫庇,大女儿被宣召入宫生了一双儿女,又封了郑夫人,也算是长了脸面。
“小姐,小姐,花轿到了。”
碧儿气喘吁吁地冲进新房里,她也穿了一身红衣裳,活脱脱像个大红包,二小姐梦娘也已经梳妆打扮好,在床沿上坐了半个时辰了。
“你……看到新姑爷的样子了吗?”梦娘捏着自己的裙角,紧张得手指都有些发白了,她轻轻把盖头掀开一条缝隙,小声地问。
“远远瞧见了,就过来通知小姐你了,骑着高头大马,看起来倒是英伟不凡。”碧儿连比带画地说,甚是激动的样子。
一边的喜娘不高兴地咳了两声,又把那盖头拉了下来。按照地方风俗,新娘的盖头一旦盖上了,非新郎不能掀开的呢。
“上花轿咯……”喜娘又拉长了嗓子喊道,梦娘腋下立刻就被塞了一只强壮的胳膊,她扶起梦娘就走。
梦娘看不见什么东西,朦朦胧胧全是红色的一片,耳畔全是嘈杂的人声,只听见自己心脏剧烈地跳动,她慌慌张张也不知道往哪儿踩。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却一脚绊在了轿杆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自己的凤冠盖头,身子便直挺挺地往下倒。
“小心!”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是个男人的声音。梦娘按捺住小心脏,只看见穿着红袖子的大手,掌心里都是粗粗的老茧。
是个练武之人。
“多亏姑爷扶住小姐了,不然这一摔可就坏了。”喜娘的大嗓门倒是在嘈杂声中格外清晰。
听起来,刚才那个就是自己的未来夫君了。梦娘羞涩地想着。
这么乱七八糟折腾下来,等迎亲的队伍也吃饱喝足,已经是将近午时了。梦娘又足足在轿内坐了一个时辰,才悠悠听见喜娘悠长地喊起轿送亲,喜轿才慢慢地开始在小路上颠簸起来。
梦娘从昨晚就不许吃饭,只喝了少量的水,再这么一晃悠,几乎就要晕了过去。等吹吹打打的声音远去,也再听不到喜娘那谄媚的大嗓子了,她便悄悄地将轿帘掀开一条缝,吩咐穿红衣的碧儿:“给我拿点什么吧,我饿极了。”
半晌轿帘又掀开,梦娘从盖头的缝儿看见是一只小野果儿,应该是在路边随手摘的,倒是擦得干干净净。
也好,若是一只馍馍、窝窝头之类的,那么干也吞不下去,碧儿倒是越来越体贴了。
轿儿晃悠悠地走了半晌,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是轿夫们歇脚。她有些憋不住,又不敢私自下去,于是又悄悄地掀开帘儿,拉住外面红衣的袖子。
“碧儿,这是走到哪里了?”说着,她悄悄地掀开盖头,就要往外看。
“已经走了三里多地了,就快要出郑县了。”
声音未落地,梦娘的盖头已经掀开了,外面哪里是她的小丫头碧儿?骑着高头大马、挂着大红花的少年明明就是她的新婚丈夫莫长渊啊!
因为是武将,莫长渊长得自然有些粗犷,不过并不像那些大胡子黑脸的人,白白净净也算斯文,粗粗的眉毛看起来倒是老实敦厚,他笑着看着自己的新娘,背后一片一片的都是新春才开的桃花。
“你……”她忽然羞红了脸,也忘记放下盖头。
“小姐有何吩咐?”他手里还捏着几只刚才给她的那种小果子,每一只都擦得干干净净。
“我……想要……一枝桃花。”
那少年从马上一个翻身便弹了起来,轻功甚是了得,几步纵到林子里,选了一枝半开的花儿,又飞身回来,稳稳地落在马背上。
“给!”他将花儿递给轿里的小姑娘,眉眼里都是得意。
呼……梦娘忽然觉得松了口气,从定亲以来的所有猜虑、忐忑都忽然一扫而空,这一眼满是桃花的背景,便将他的身影牢牢地锁在了心里。
不过这一晃眼,已十年有余。
从故乡带来的桃枝儿被插在了府邸的后院里,郑家的二小姐,终于成了莫家两个孩子的娘。
头几年倒是琴瑟和谐,夫妻俩相敬如宾,两个孩子相继出生。可是从第五年起,荆轲刺秦,那咸阳宫中的君王一怒之下举兵灭燕,莫长渊不得不跟着辛胜、王翦大军出征燕国而去。
这一去,就是一年到头见不得两次,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梦娘和两个年幼的孩子。
姐姐虽然会接她进宫小聚,可毕竟不能久住,家里也并没有公婆要侍奉,有时候夜深人静了,两个孩子在床榻上呼呼睡去,梦娘只能彻夜瞪着眼睛对抗黑暗。渐渐地,半夜里所有细碎的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风声、虫鸣、草动,甚至还有那桃枝生长抽动的声音。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然而隔天起床的时候,又确确实实看到那树枝儿又高了一截,小树枝慢慢长大,开枝散叶,挺成了一棵树的模样。
也许是太寂寞了吧。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幸得战场上每每传来的都是捷报,而夫君也会时常有书信寄来,也支撑了她那颗寂寞脆弱的心。
然而长子五岁那年冬天,她忽然病了。
先是觉得冷,屋里总共点了三个炭盆,各种毯子也层层叠叠地堆上来,还是冷得浑身发抖,如同躺在冰上。而后便是耳鸣眼花,发热咳嗽,见不得光也听不得声音,连细微的风吹草动也仿佛扩大了十倍往耳朵里钻,吃不下也睡不好,服药也全无效用。
孩子们被郑夫人接入宫中照顾去了,东厢只剩下碧儿贴身照顾,别的下人都遣在外院,大家都说莫夫人心善,定是怕这血疾传染给别人了。
这一病硬是从冬天拖到了新春,各家各户都挂上了红灯笼迎春,只有莫家,愁云惨淡。
“铛——”远处传来清脆的钟声,仿佛敲击在梦娘的脑海中,她一惊,就醒了过来。
应该是新春到了。
屋里燃着三个炭盆,碧儿守着一个小火炉上的药在打瞌睡,四周都挂着遮光的纱幔,硬是把一个屋里遮得不见天日。
然而她并不觉得冷了,视力和听觉也恢复正常了,浑身上下都是从未有过的清爽。
病应该是好了。
噼里啪啦的是燃烧的炭火声,淅淅沥沥的是小雪,偶尔的“哗啦”一声是树枝弹开了积雪,可是这女孩子的叹息声,又是谁的?
梦娘赤着脚站了起来,碧儿睡得很沉,一点没发现,她便独自推开门,想出去看看。
外面下着大雪,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披着薄衫赤脚踩在雪地上,居然并不觉寒冷,往前走了十来步,便看见那棵桃树细细的枝丫上,坐着一个穿粉色裙子的小姑娘。
屋里十几个丫头,每个梦娘都叫得出名字来,却从未见过这个小姑娘,再说她坐的枝丫,那么细,怎么撑得起一个半大的丫头片子。
“喂,你不怕摔了吗?”她仰着头,冲树上喊。
听到有声音,树上的人吓了一跳,这么一低头一转身,树枝儿一颤,就把姑娘甩了下来。幸得地上厚厚的积雪,也不算太高,姑娘掉下来不过只砸了浅浅的一个坑。
“你你你……你怎么出来了?”
姑娘个子不高,脸圆圆的,红裙绿袄,一把青丝又长又软,一支花簪别在脑后,看起来……居然跟她有七分相像,梦娘好像惊得不轻,说话都不利索了。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长得如此像我?”梦娘细细打量她,见她肤色雪白通透,十指嫩得像刚长出的新芽,根本不是府里做过粗活的丫头,甚至……根本不像人。
“我……我叫桃姬……”那姑娘有些着急,指了指身后的桃树,支支吾吾地说,“我是姐姐带回来的桃树的精魄啊……我就是按照姐姐的样子……长的嘛。”
可是那明明只是一棵桃树啊!梦娘甚是不解,今晚发生的事,仿佛都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你……快回去!”桃姬忽然很坚决地伸手指着屋子的方向说。
“我并不冷。”梦娘不肯妥协,她觉得自己身上前所未有的舒服,穿着薄纱站在雪地里,也是别有一番风情的。
小姑娘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她见梦娘不肯妥协,也并不解释,拉起梦娘一只手便往屋子里走。她身上带着一股独特的清香,像极了植物的新芽,白嫩的手也是冰冷柔软的,她的脚步轻巧得不沾地,拉着梦娘仿佛拉着一张纸片,一下子就到了东厢门口。
“你看!”桃姬伸出一只手,直直地指着屋里,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开了半开的门和纱幔,碧儿依然睡得迷糊,而床上还躺着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人。
梦娘有些不解,她提高声音唤了几声碧儿,那丫头却似乎睡得太沉,一点要醒的意思也没有。于是她便一个人走了进去,穿过那些厚厚的纱幔。床上的人一看便是病入膏肓了,脸上毫无血色,连呼吸的起伏也是一次低于一次。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明明就是重病的自己。
梦娘伸出自己的手对着烛光,手指似乎有些透明,隐隐约约地看得见对面的碧儿。
“我……快要死了吗?”她有些迷茫,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怪不得自己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难受。
桃姬上前摸了摸她的腕脉,摇了摇头。
沸腾的药汤漫出来扑在火上,“哧”一声惊醒了碧儿,她见梦娘的气息微弱,急忙将外院的几个大夫都唤了进来。一时间屋里丫头、大夫站了七八个,针灸汤药摆了一地,到处都是叹息之声。
“大夫……我家小姐可不能有事啊。”碧儿哭哭啼啼地握着梦娘的一只手,熬夜的双眼肿成了桃子。
“碧儿,我在这里。”梦娘伸手想要安慰碧儿,却发现双手都穿过了碧儿的身体。
“唉……”为首的白胡子老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夫人气若游丝,这刚服下的汤药也都悉数吐出了……也就在今晚了。”
其余两个大夫也随声附议点头,依稀听得几句安慰的话语,但是明显只是敷衍了。
“我……真的熬不过今晚了吗?”梦娘回头看着桃姬,轻声问。
桃姬并不说话,背着双手看着地面。
“我其实……并不怕死。”过了半晌,才又听到梦娘的声音,“我只是怕我那两个儿子无人照顾,怕将军归来见不到我伤心。”
那桃姬犹豫了片刻,小声说道:“我曾听说燕国有卷书叫《天水集》,记录了各种疑难杂症,甚至可将死人复活,白骨生肌,将军如今不是在燕国吗……”
“不行!”桃姬话未说完,就被梦娘打断,“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将军我生病之事,若是乱了他心,战场上的事,怎说得清楚?”
“我曾起誓,定要报答姐姐你的知遇之恩,可是我不过刚修炼成形,实在没有起死回生之力啊!”桃姬哭丧着脸,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一时间,屋里忽然都没了声音,只听到碧儿低声抽泣,以及炉火微弱的噼啪声。
梦娘赤着脚重新回到了雪地,她伸手去接漫天落下的雪花,不过都穿过她的手掌落下,偶有寒风吹起她的薄纱,看起来那么不真实。
“你长得真像我,要是我有女儿,一定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可是我生了两个,都是浑小子。”梦娘满脸都是泪珠,她定定地看着小巧的桃姬,喜欢得不得了。
“你对我好……我喜欢你,慢慢就长得像你了。”那桃姬伸手替她抹去眼泪,那些泪珠倒是真实的,在雪地上滴出一个一个的小水坑。
“我本想等将军回来……一定再生一个女儿,只不过……没有机会了。”梦娘一叹。
“可是……”桃姬忽然抬起头来,小脸上还挂着泪珠,“我不能救姐姐的性命,可是我答应姐姐,以后你的两个孩子,我定当帮你全力照顾。”
这桃姬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红通通的小脸蛋像极了刚出嫁时候的梦娘,她捏紧了双手,很认真的样子。
“你……能做到?”梦娘有些不解,“你不是桃精吗?又没有实体,能做些什么?”
“我能!”桃姬的小眼神看起来很是坚决,“今日过了半夜,姐姐就会……过世,我曾学过《天水集》中的返魂之术,姐姐只需要与我立下约定,将身体给予我,我定将姐姐二子抚养长大,绝不食言。”
梦娘并不明白什么是返魂之术,只是听桃姬说能照顾孩子,便仿佛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也不管是什么条件了,只管拼命地点头。
“我答应你!”
话音未落,只见那小姑娘风一般蹿进屋里,在自己的食指上咬了一口,流出几滴碧绿色的血液,她将血点在梦娘身体之上,那碧绿的血液立刻沁入皮肤消失不见了。
快到连碧儿也没看见。
“约定……已经完成了。”
梦娘看见桃姬的身体发出幽绿的光芒,仿佛是池塘底的水藻,随后化作一道道光线顺着滴血的地方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面,慢慢地消失不见。
“呼……”床上的人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呼吸居然慢慢地均匀沉稳了起来,苍白的嘴唇也浮起了一丝血色。
碧儿高声尖叫,几个大夫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扎针灌药,丫头们急着生火烧热水。
唯有这屋子真正的女主人——梦娘独自寂寞地站在一边,仿佛一个局外人。
“谢天谢地!小姐总算是有救了。”碧儿双手合十,跪在雪地里拼命地磕头,她看见身边原本平滑的雪地里无端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水坑,一个接一个,从门前一直延伸到桃树下。
莫家这个年轻的夫人,终于是救回来了。
军中也传来捷报,辛胜、王翦大军已破燕归来,再过几天,就到咸阳了。
碧儿记得很清楚,那年春天雪化得特别早,院子里那棵桃树第一年开了花,就像小姐嫁过来那年,新枝上含苞的花朵上点缀着一点雪,美得像十四岁待嫁的少女心。
桃花又将开未开了。
总是雪未停,花已开,整个咸阳城中还是素白一片,唯有这莫家院子里的桃花,长出了娇嫩的花骨朵。如今不过是辰时未到,东方微白,这小院子的女主人便披了兔绒披风从屋里出来。
“呵……”她往自己的双手中哈了一口热气,暖了暖自己冰冷的指尖,然后用一只小玉瓶,轻轻地接下花苞尖上那一点残雪。
雪要小雪,不能压弯了枝头,只取花尖上一点,花要骨朵,将开未开,香味清淡又未曾散开之时。
每年这株桃花就开那么一个月,而雪也只是短短停留,恰逢两者都在的时间,就更是短之又短了。
“夫人,夫人,我给你烧好手炉了哟。”
丫头碧儿手中提着一只暖炉,一边喊一边从前院跑过来,看见主人已经站在屋外树下了,急忙慌慌张张地把那只雕花的铜炉塞到梦娘的怀中。
梦娘只是笑了笑,示意自己并不需要,她的指尖已经冻得通红,却连暖炉都没有摸一下:“快拿远一点,这热气若让残雪化了,我今天可就是白忙活了。”
“呀!”碧儿这才注意到梦娘手中的小玉瓶,她急忙往后退了几步,把那只圆溜溜的手炉背在身后,赔上一个笑脸,讨好地说,“我这不是怕夫人着凉了嘛,下雪的早上最冷了。哦,对了,我从前院过来的时候,看到老爷已经下朝回来了呢。”
莫家的老爷是宫里的太尉,每日五更天就要上朝,辰时才得返,今天确实是早了些。
“碧儿的嘴真快!”小丫头话音刚落,院子里已经传来莫长渊的大嗓门,转眼间,穿着朝服的中年男人已经走到了这小院子来,他身材高大,体型健硕,脸上挂满了笑容。
“老爷!”梦娘笑了笑,将手中的玉瓶搁下。这大嗓门一回来,估计今天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哟,已经开花了啊,想不到你带来的这枝桃枝,都长得这么高大了。”男人摸着自己的胡子,有些感慨。
“噗!”梦娘用冻得通红的食指抵着自己的下巴,笑出声来,“我十四岁嫁给你,如今小女儿都八岁了,你还念着当初那枝桃枝儿?”
“哎呀!”男人装作大梦初醒的样子,一拍大腿,“你还是那么年轻,我都忘记你嫁给我已经十多年了……说来当年我们埋下的那瓮酒……”
梦娘也“哎呀”一声,这么一算,这个春天的确是该起出那瓮酒了才是。
“快去拿我的小铲来。”她喜上眉梢,吩咐碧儿。
“这就去!”碧儿连声答应。
碧儿算起来今年也二十有八了,虽没嫁人,却已没了少女的轻盈体态,可是与她同年的莫夫人,却仿佛还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纤细的身体,圆圆的脸蛋,完全看不出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倒像个半大的孩子般。
莫将军回来的第二年,梦娘便又生下小女儿,如今女儿都已八岁了,两人仿佛是姐妹般,越长越是相似。
有时候下人们也会窃窃私语说,夫人自从生了那场大病后就仿佛成了精,不仅容貌不见衰老,反而越发年轻,连性子都变得像个邻家小姑娘,一点没有当初世家小姐的姿态了。
碧儿当然知道,梦娘病愈后就性情大变,几乎再也没出过莫家大门,说是养病,其实是不愿与人接触,独自在后院中摆弄些奇花异草,做些稀奇古怪的花露草汁。比如埋在树下的那瓮酒。
后面的这个小院,木廊竹栏,是特地修给喜静的梦娘居住的,因为莫长渊也就这么一个夫人,所以也就常年居住在此。院子里搭着一个花架,还有一个高高的秋千,除了一片奇花异草外,就是这棵从郑国移植而来的桃树,春天开花夏天结果,日复一日和梦娘相伴。
树在这么多年里早就长得高高大大,盘根错节,好在酒瓮埋得并不深,半晌便被挖了出来,包裹的布早就腐烂不堪,泥封还好好的,并无破损。
“让我来。”梦娘挽起袖子,轻轻地用小银铲撬开封泥,刹那间一股清香涌了出来,将两人牢牢地锁在其中。
说来也怪,明明埋下的是一瓮酒,却偏偏有一股女儿的胭脂香,清清淡淡的,也不浓郁,酒气反而淡了,仿佛是一个微醺的少女站在面前,三分清醒。
“真是神奇的味道。”看起来也是出乎了梦娘自己的意料之外,她急忙将剩下的泥封全部起开,一汪清酒在阳光下竟然是浅浅的粉红色,就像是这桃花的颜色。
酒是梦娘亲手酿的,取的就是这棵桃树第一批花,用的水就是花苞上的雪水,尘封这十年,没想到却成了这么一瓮极品。
莫太尉忍不住用小手指蘸了些品尝,入口是清淡的花香味,回味却是浓郁的酒香,仿佛置身在一片巨大的桃林之中,香味从口中穿膛过腹,口鼻都生了香。
“绝妙啊!真是绝妙!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你初嫁时郑县那片桃林。”就尝了那么一小滴,莫太尉啧啧称奇,“从来没有尝过如此奇特之酒。”
说来也是奇怪了,一般人哪里能想到用桃花花瓣酿酒,还是用那花苞之上未融的雪水,之后还埋在那桃树下十载。
“夫人,张公公来了,说是郑夫人想接三小姐入宫。”院子外面有仆从大声地喊道。这院子,除了碧儿,别人并不会进来。
莫长渊这才从陶醉中幡然醒来,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梦娘用手捂着嘴偷偷笑,就像是偷吃到了糖果的小姑娘,她拍了拍身边的酒罐子:“送入宫里去给郑夫人尝尝吧,这故乡的桃花香味,她定然想念得很啊。”
莫长渊点了点头,他已然有些微醺,虽然酒喝得并不多,眯着眼睛摇头晃脑的样子,倒是一点不像个曾经呼风唤雨的将军。
如今秦已经统一七国,咸阳宫里的那位已经做了史无前例的始皇,当年的莫将军如今只不过挂着一个太尉的闲职,并无实权,若不是因为郑夫人心疼妹妹,时常照拂,怕是莫家在这咸阳早就没了一席之地。
酒并不多,除了盛出来的一小壶,剩下的用一只碧玉通透的壶装了,红绸包扎,让小女儿送入宫去。
莫家的二子一女都住在前院,小女儿是破燕之后第二年生的,长得像极了母亲的样子,圆脸大眼,性子也甚是活泼可爱,郑夫人喜爱她,特别许她可以随时进宫,陪伴阴曼公主玩耍。
平日里这三个孩子都住在前院,并不来此叨扰,夫妻俩亲自收拾完树下的残土,已经是将近中午了。因为有壶好酒,莫太尉有些迫不及待地吩咐厨下炒几个小菜,送到院子里来和梦娘对饮。
院子里的木廊下很快支出了一张小木桌,几个小菜都送了过来,摆了一对银杯,菜都是素的。自打那场大病之后,梦娘就不再食荤腥,即使有些动物油脂,也会令她呕吐不止。
莫太尉亲自动手将两只银杯盛满,粉红色的液体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他满是粗茧的大手拿惯了刀剑,握着那么小巧的银杯,总显得有些滑稽。
“真是难为你了……”梦娘有些歉意地看着他,“当初若不是因为我身子不好,你也不至于辞了军中职务回来陪我,不然你也该功成名就,说不定还能继续做个将军。”
莫太尉眯着眼睛笑起来,粗粗的眉毛便跟着挤成一团,他年轻的时候也算不上英俊,如今到了中年发起福来,就只剩下憨厚了。
“谁说我为难!”他笑嘻嘻地看着妻子,“我早厌倦了战场上的厮杀,自认也并不是做大将军的料,早日回来陪伴你,我也安心许多,如今儿女孝顺,你的身子也好了许多,我倒是满足得很呢。”说罢便小心翼翼地浅酌了一口,咧着嘴笑得一脸幸福。
“再说了……就算是我功成名就又如何,就算把打下的整个天下都给我……又如何?若是跟我换你,我还不肯呢……”他似乎是真的有些醉了,平日里两人感情再好,梦娘也从未听他说过些如此耳鬓厮磨的话语,一时间竟然羞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看你……”莫太尉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来,“红着脸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掀开轿帘的样子,也不知道这十多年你为什么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美……像个小姑娘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成了精呢。”
“胡说。”梦娘红着脸打断他的话,将他面前的小酒杯又倒满了,“如今儿女都大了,你还竟说些无趣的话,也不知道害羞。”
“你……懂什么,我收到、收到碧儿的信的时候,担心得手都……握不住剑了。”他的舌头都开始打结了,平日里喝三斤都不会醉的莫太尉,今天才喝这么点,就醉得一塌糊涂。
院子里雪色刚褪,点缀着几点桃红,浓浓的酒香将两人包裹其中,一壶酒很快见了底,趁着他还有点清醒,梦娘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探试性地问:“你在燕国的时候……可见到一本羊皮书卷……”
“呃,你是说……《天水集》?”
莫长渊嘟嘟囔囔的,但梦娘还是听得很清楚,想不到他说得如此直接,惊得手心里冒了一层冷汗,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控制住激烈的心跳。
“那……书在哪里?”她小心翼翼地又问。
“嘿!”莫长渊傻兮兮地笑了两声,“碧儿说你……病了,在燕国宫里抄到这卷书的时候……我就留下了,回来见你也好转了……就交给辛胜将军了。如今……应该是在陛下手中了吧。”
想来也是没有错的,当年王翦和辛胜大军一回来,咸阳宫里的那位就开始修建骊山陵墓,这几年更是大量招募方士炼丹,听说还要派人去蓬莱岛……想必就是因为书中记录的吧。
梦娘恨恨地咬紧了嘴唇,怪不得这几年,总是一无所获。
“要那劳什子……做什么?”莫长渊反手握住了她,“有你陪着我……修什么仙、成什么精、反什么魂啊……都是枉然。”
平时总是一本正经的莫太尉,哪里知道他还有这么多的柔情蜜意,梦娘只觉得一颗心都融化在他面前的酒里,被他一口一口地吞下去,和他融为一体。
此时雪又飘了起来,明明已经春天了,偏偏越下越大,莫太尉那壮实的身子已经靠在外面的桌子上睡着了。梦娘也挪不动他,只得替他盖上毯子,然后轻轻地弹了弹手指。
“啪嗒!”
清脆的指骨声之后,那棵高大的桃树忽然弯下了枝丫,恰好在莫太尉的头上撑成了一把伞。
“我不想修仙……只是想,替姐姐,陪你一辈子。”
女人的声音细细轻轻的,像一缕花香,慢慢地落到雪地上。
“母亲……母亲。”
长廊上传来木屐敲击地板的声音,噼里啪啦很是激烈,一个穿着浅黄藂罗衫的小女孩正顺着木廊跑进后院,她个子不高,双手提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的。
“母亲!”她推开画着桃花的纸门,拎着裙摆转了一个圈,冲着榻上绣花的女人喊,“你看我的裙子可美?”
长裙明显有些宽大不合身,头上的芙蓉冠子也有些歪了,也许是跑得急了,插着的五色通草苏朵子都快掉下来了。
梦娘皱了眉头,屋里还烧着炭盆,早上还在下雪,可是这丫头居然穿上了夏装。
“这是阴曼姐姐的衣服,姨母说送我,这可是宫里最流行的样式,我一回家,就立刻换上给母亲看呢。”
小女孩正是莫家的小女儿子衿,她今年刚好十岁,大眼圆脸像极了母亲,浓浓的眉毛则是遗传自莫将军。她从小便不怕冷,即使在最冷的寒冬,穿着一件丝衣赤着脚就在雪里打滚也从不着凉生病。
“美,当然美,我的衿儿最美了。”梦娘将女儿搂入怀中,将她头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朵子摘下来,“那母亲交代你的事,可做了?”
“那是当然。”子衿仰起小脸得意地看着母亲,“酒前几日我就亲手交到姨母手中了,还告诉她一定要喝的。”
“那姨母喜欢吗?”
“喜欢得不得了!”子衿夸张地比画着小手,“还说晚上一定要给陛下送去呢,我跟表姐想喝一点她都不答应。”
“还有呢?”梦娘歪着头看着她,母女俩的表情一模一样。
“哦!母亲是说那羊皮卷啊!”子衿恍然大悟的样子,“可是你又不许我提起那个名字,确实不知道如何打听才是啊。”
“你不是最聪明的嘛,怎么会难倒你这个淘气鬼啊?”梦娘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将她的头发衣衫整理好,“快去换件衣服,到前厅和你父亲哥哥们吃饭。”
子衿一骨碌从母亲怀里爬起来,刚刚还在撒娇,这会儿就嘟了小嘴满脸不高兴:“母亲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让碧儿给我送些软的过来就行,母亲闻不得荤腥,你和两个哥哥又正在长身体。”她怜爱地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多吃点儿,长高些才好呢。”
听着女儿的木屐啪嗒啪嗒地走远了,梦娘这才松了一口气,给女儿这么一闹,身体都有些虚脱得紧,手心里满是冷汗,差点就要昏厥过去了。
要是再找不到《天水集》……怕是自己这身体,也维持不久了。
想到这里,她擦了擦自己的额角,颤抖着双手从角落里拖出一只木箱,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小玉瓶——装的正是从花苞上收集的雪水,她仰头一饮而下。
呼……她的脸上爬起一丝红晕,身子懒洋洋地顺着软榻滑下去,看起来就像喝醉了的样子。
箱子不大,玉瓶更小,春天就要到了,数来数去,也就只有十几瓶了。
若是再找不到那羊皮卷,这借来的身体,怕是要撑不住了啊!
“小姐,这是您的桃花糕,是今春新开的花儿做的呢。”
莫家三兄妹整整齐齐地围着父亲坐在饭桌上,嬷嬷将一盘糕点摆放在桌子上,新鲜桃花的香味瞬间扑鼻而来。
子佩看着喜欢,伸手想拿一块,谁知道手还没摸到,就挨了一筷子,抬头一看,父亲正虎着脸看着自己。
子宁冲着弟弟一吐舌头,压着嗓子学父亲的语气:“明知道桃花糕是妹妹最喜爱的,你就不知道让着子衿吗?”
“好了好了,食不言,寝不语!”做父亲的屈着食指敲了敲桌面,他总是这样,在两个儿子面前严肃得像座佛像,却又偏偏宠极了小女儿。
子衿看两个哥哥都没讨着好,于是笑嘻嘻地将盘中的糕点分到两个哥哥的碗里,然后尖着两个指头捏了一块凑到父亲面前,嬉皮笑脸地要他吃下去。
两个儿子和下人们都在,莫长渊有些放不下面子,但是小女儿不依不饶,尴尬得一张脸憋得通红。
子佩捂着嘴偷偷地笑,全家都知道,这个娇滴滴的小妹妹是父亲的宝贝,谁也碰不得惹不得。
莫家的晚餐,向来都是最丰盛的,七八个菜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子,一家人正吃得热热闹闹,门房的小厮忽然走了进来。
小厮有些慌张,急急忙忙地站在饭厅门口,看见主人一家正吃得热闹,想说什么却有点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就说。”莫太尉有些不高兴,他吃饭时最烦别人打扰。
“那个,赵公公来了……”
“赵高?他来做什么?”莫太尉更不高兴了,他皱着眉头,连筷子也搁下了。
“小的……说您在吃饭……他说他候着便是……”
莫长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饭也不吃了,他平日里就不喜欢这个趋炎附势的宦官,也不擅长拉帮结派。
“父亲,我陪你去吧。”子佩瞧着父亲脸色不好,赶紧自告奋勇地提议。
“去什么去,一个阉人罢了,你们仨都给我好生吃饭。”莫长渊一甩袖子,黑着脸便走了出去。
兄妹仨一对眼神,也丢了筷子,悄悄地躲在偏厅门口往里偷看。
赵高瘦瘦的,背有些驼,长得尖嘴猴腮。都说相由心生,也不知道这样子的人是如何得到皇帝的宠信的。赵高看见莫太尉走过来,立刻换上了一副有些滑稽的笑容。
“府上夫人和小姐可好?”赵高一边尖着嗓子问道,一边探头往内院看。
子衿本躲在小屏风后面,急忙把脑袋缩回来。
“他长得真丑——”子佩压低了声音,笑嘻嘻地说。
“小孩子别胡说。”子宁在弟弟的脑袋上摁了下,也伸头去看了一眼,“不过就是长得有点像猴子罢了。”
于是兄弟俩笑作一团,平日里只要父亲不在,他们也就是这般胡闹。
“嘘!”子衿急忙捂住两个哥哥的嘴巴,“这赵高在宫里很是得势,姨母也要让他几分,若是让他听见就不好了。”
“那他来找我们爹爹做什么?”子佩莫名其妙地看着妹妹,“听听他说什么。”
赵高似乎是习惯了别人的白眼,尽管不被待见,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他那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双手比画了一下:“早上跟太尉提过的酒,太尉可准备好了?”
子衿看到父亲摇了摇头,满脸皆是不悦。
“我说过了,这酒是内人偶然酿造,我家也并没有多余的,就那一壶,送给了郑夫人。”
“夫人善调制香脂粉露是众所周知,可是并不知夫人也善酿酒,我听郑夫人的宫女说,此酒奇香无比,这才厚着脸皮向太尉讨要,还请不要拒绝,求夫人替我再酿一壶。”赵高自始至终都是笑着,一点没有恼怒的样子,但是也丝毫并无退让的意思。
“再酿一壶?”莫家老爷子拍案而起,他看起来气得不轻,声音也提高了几度,“我家娘子花了十年工夫才酿出此酒,岂是给你这阉人享用的?”
听到“阉人”两个字,赵高脸色由红至白,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过得久了,很久没有听过这种狠话了,如今被当面呵斥,甚是有些挂不住面子。
“你……等着!”
看着那个尖嘴猴腮的赵高拂袖而去,尽管他依然带着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子衿忍不住“哎呀”了一声,父亲这暴脾气,这么得罪了赵高怎么得了啊。
子佩撇了嘴:“酒能多稀罕,地窖里多的是,送他一些又何妨,省得在这里叨叨烦着我们吃饭。”
“你懂什么。”子宁又摁了弟弟一下,“爹爹平日里最讨厌这些个趋炎附势的阉人,更何况还是这个阉人头子,不是酒稀罕不稀罕,而是就不该和这些人为伍。”
“是是是,还是大哥说得对!”子佩闪躲着,兄弟俩又闹作一团。
莫太尉黑着脸把兄妹三人从屏风后面拖出来,生气道:“还不快去好好吃饭!”说罢背着手,黑着脸进屋去了。
春天虽然花儿开得多,可是雨也下得多,挂在牛车上的几个铃铛竟然有些生锈,声音也有些发哑,莫家小姐有些恼怒,伸手就扯下来丢在地上。
她一向讨厌下雨,尤其是绵绵的细雨,每到雨季就心烦意乱,可这几天更甚,仿佛有什么阴霾压在心里,挥不去又躲不开,她跟母亲提过几次,却也没什么答案。
偏偏这时候宫里又传话来,说是郑夫人请子衿作陪。
“我的牛车跑起来不会叮当作响了,我不去。”子衿趴在自己房间窗户边扯着沙哑的铃铛,一口就回绝了。
“那大哥给你重新买一串可好?”子宁刚好路过,看见妹妹撒娇,便将她抱起来放上牛车,“你任性的话,张公公会为难的。”
那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躬着腰站在一边,一个劲地点头,他岁数大了,腿脚不好,走这么一趟也累得够呛。
“那你说的哦,给我买一串新的铃铛,我要把牛车四个角都挂满。”她一噘小嘴,算是妥协了。
张公公连声道谢,急忙喊过车夫,自己跟随着就要走。
那小姑娘掀开轿帘儿看了一眼,又不高兴了,她从里面递出一块软垫来,指了指车夫的旁边:“你上来坐吧,外面还在下雨呢。”
“莫小姐真是……真是好人啊。”那老太监感动得老泪横流。
子宁笑了笑,伸手一扶,妥妥地将老人也送到车上,他知道妹妹虽然任性,不过总算是个心善的孩子,全家都那么宠她,也算没被宠坏。
子衿从车窗看出去,大哥还站在门口看着她,莫家的青砖绿瓦在雪后干净明亮,后院的那棵桃树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根花枝,不知道为啥特别漂亮。
只是,她从未想过,这居然是最后一眼。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久之亦能生精魄,然有形无体。能寄生于人体,但无七魄,亦无骨无泪,食之清露淡汁,行之不过丈,灭之化作碎片,不留片痕。
《天水集——灵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