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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面桃花

1、宴秋山

天蒙蒙亮,万物苏醒,风掠长空。

“付朗尘”的棺材一大早就运到了付家,将按付家规矩,在祠堂里摆放七天,然后正式下葬。

棺材已经钉好,不用担心会被识破,倒是时间有点紧,这意味着,孟蝉只有七天时间往返宴秋山,采来千萱草,赶在下葬当日亲手交给沁芳小姐。

深吸口气,她锁好蝉梦馆的大门,纤秀的身子裹在斗篷里,准备出发。

蝉梦馆里已经留了足够的食物给付朗尘,除了无聊些,他大概也能将就对付过去,就是不知道他腹中的山胎会不会闹腾,希望是个脾气好点的山神,乖乖听话,毕竟孕妇……孕父的日子总是不好过,时刻需要人照顾……

正胡思乱想着,孟蝉冷不防迎面撞进了一个人怀里,她抬头一看,结巴了:“徐……徐大哥。”

晨曦的薄雾中,那个一袭青衫、眉眼温润的人,不是徐清宴,还是谁?

他仿佛没有注意到孟蝉的异样,只是伸手替她揉了揉额头,好笑道:“走这么急作甚?风风火火的,一大早准备去哪里?”

孟蝉心虚,不敢望他。

她可以对着余欢睁眼说瞎话,为付朗尘骗点“安胎费”,却一时无法对着有“爷爷双眼”的徐大哥撒谎,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城北,城北有桩生意,主顾叫我过去看看,大概……大概要过些天才能回来。”

徐清宴点点头,有些遗憾道:“今晚城里有场烟火盛会,我在酒楼订了座,本来还想叫上你和纤纤一起去看,但昨晚她就被派出去办案了,没想到今天你也不能去了……”

孟蝉听得脸上发烫,更不敢看徐清宴的眼睛了,徐清宴却拍拍她的脑袋,温和笑道:“没事,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快去吧,别让雇主等急了。”

当孟蝉终于万分抱歉地离去后,徐清宴在她身后负手而立,微眯了眼。

清晨第一缕阳光划破薄雾,照在他温润的眉目上,那是不同于付朗尘的另一种风华,青衫落拓,长发飞扬,很是隽秀出尘,还带丝不易察觉的冷静。

他上前推了推蝉梦馆的大门,望着门前的锁若有所思,而后转身,对着孟蝉背影离去的方向,低低一笑:“慌成这样,手上妆盒都没带,也敢瞎掰说是去做生意,真是傻丫头。”

他几乎没有多想,一拂袖,悄悄跟了上去。

宴秋山风景秀丽,物产丰富,早年山脚下布满了村落市集,很是繁荣,只是近数十年来,山里头出过好些怪事,把山脚下的村民都吓跑了,渐渐地,这里便人迹罕至,沦为一座荒芜的“怪山”,连车夫都不愿多靠近一步。

所以孟蝉在三天后下了船,雇不到车,便只能自己一步一步走进来。

她并不知道,有道身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

“怎么会……到这宴秋山来?”

眼前的风景愈来愈熟悉,徐清宴眉头微皱,望向前方孟蝉的一身黑斗篷,不得其解。

眼见她快步消失在山道拐角处,他定了定心神,赶紧跟了上去,却才走几步,忽然停住,余光一瞥。

暖阳笼罩着宴秋山,风声飒飒,树影斑驳。

仿佛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苗纤纤便已看不见徐清宴了。

她握住腰间长刀,一身鲜红的捕快服从石头后走出,面带焦急,四处张望:“徐大哥人呢?”

前一瞬明明还在这里,后一瞬她居然就跟丢了,真是太大意了!

可她更奇怪的是,为什么徐大哥会出现在这里?

几天前她连夜赶来办案,地点就距宴秋山不远,早上她见阳光极好,便想来这山里四处逛逛,却没有想到,走走停停间,冷不防会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气就气在她才跟上来,人却已经不见踪影了,身为神捕营第一女捕快,她只觉脸上实在无光。

因为孟蝉走在太前面,苗纤纤并没有看见,所以四处寻找徐清宴下,她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难道……徐大哥是来找我的?”

他前几天才邀她共看烟花,只是不巧她要出来办案,两人都觉遗憾满满,因此他特意前来,想悄悄给她个惊喜?

那为什么要往山里走呢?山里有奇花异果,难道他想摘给她,当作礼物亲手送给她?

对,一定是这样,徐大哥那样温柔心细的人,有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

苗纤纤脸上露出笑意,真是越想越有这个可能,蓝天白云下,她心里美滋滋的,只恨自己一时大意跟丢了人。

这般胡思乱想着,等到再抬眼时,她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湖边。

微风掠过湖面,湖水泛起涟漪,暖阳下波光粼粼,令人心旷神怡。

宴秋山的风景当真不错,苗纤纤蹲到湖边,以水为镜,满面绯红,心里想着,如果能和徐大哥一起坐在这儿,吹吹风,说说话,那该有多好。

正想着,她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扭头望去,不远处居然有一人,她心神一振,想也不想便起身奔过去,兴奋挥手:“徐大哥,徐大哥我在这儿!”

那人回首,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两人遥遥打了个照面,同时愣住。

那一瞬,苗纤纤笑容蓦僵,握刀的手一紧,湖面上几乎同时响起两声——

“淫魔!”

“色女!”

那支起画架,坐在湖边,满脸惊愕的白衣公子,不是叶书来,还能是谁?

他画笔一摔,双手下意识地就护到胸前,眼神既愤慨又惊恐:“你跟踪我?!”

苗纤纤上前就想一巴掌扇过去:“跟踪你个脑袋,我在找人好不好?”

满腔欢喜瞬间化作泡沫,她恶声恶气:“倒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你是不是打听到我在这附近办案,所以特意跑来接近我,是不是?”

这回轮到叶书来一声“呸”了,他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把画架直接举给苗纤纤看。

“大姐,拜托用你那双色中饿鬼的眼睛看清楚点,我在画像,画付老七的遗像,比你早来不是一时半会儿!”

苗纤纤定睛看了眼,脸色微变,紧接着却反应过来,怒道:“你说谁是色中饿鬼?”

叶书来翻了个白眼,伶牙俐齿:“谁不要脸脱光光跳进我浴桶,谁就是色中饿鬼!”

苗纤纤脸上滚烫,更加怒不可遏:“我要撕了你这张淫魔的嘴!”

叶书来反应奇快,抱着画架就向后撤:“哪哪哪,色女,你可别过来啊,死者为大,再过来小心付老七晚上去找你!”

苗纤纤握紧腰间长刀,怒火中烧:“不用等到晚上了,我现在就送你和他一起去做伴!”

湖边很快响起一片鸡飞狗跳的追逐声,苗纤纤铁了心要把这淫魔抓入大牢,一追一赶间,直到叶书来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

“你这疯婆子,明明是你自己跑到我房里,还故意装夜游症,现在被我拆穿了恼羞成怒,居然还想杀人灭口!”

轰隆一声,如遭五雷,苗纤纤身子猛然僵住,手里的长刀高高举在头顶。

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了。

她呼吸急促,目视着躲在树后的叶书来,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你给我把话说清楚,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湖边不远处,徐清宴衣袂飞扬,眼见苗纤纤二人在树下对峙,他眸光深深,手下灌注真气,一拂袖,暗暗发力,几块屹立的湖石被暗中推动,悄悄转移着位置。

等到阵法布好后,他额上已漫出细汗,而树下那两人还在争执着。

“不可能,我再怎么夜游也不会做出那种事!”

“怎么不可能,你这么彪悍的女人谁还能搬动不成?”

……

徐清宴摇头转身,将那些争执声渐渐抛诸脑后,他心中一叹。

一个两个真是疯了,居然全跑到这宴秋山来,当真是不识凶险,当这里岂是吵架好玩的地方吗?

山上情况复杂,一个孟蝉他尚能勉强护住,再多两个可就没办法了,只能临时布下这奇门遁甲之术,虽然简陋,却也能将人暂且困在里面,不至于随处乱跑,招来横祸。

抬头看了看天色,徐清宴眉头微皱,他得赶紧去追山上的孟蝉了,不然天黑了可就麻烦了。

青衫一拂,择山道而上,瞬间消失在了拐角处。

2、惊现穷奇

听到孟蝉的尖叫声时,徐清宴心头一紧,循声掠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孟蝉跌倒在地,满脸惊恐,面前是一只巨大的白虎,背生两翼,骇人不已,正向她步步紧逼。

徐清宴几乎一眼认出这凶兽,瞳孔骤缩:“不妙,是穷奇!”

一声虎啸地动山摇,他还来不及多想,便飞身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孟蝉,向后疾掠几步,险险避开那一口利牙。

转瞬间已是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遭。

孟蝉浑身颤抖着,满脸血污地睁开眼,惊呼中险些哭了出来:“徐……徐大哥!”

她被徐清宴护在怀里,腿上有鲜血汩汩流出,徐清宴来不及向她解释那么多,只一把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回头向身后的穷奇一瞪。

一人一虎,几步之距,就那样僵持下来。

四野里有风掠过,萧瑟肃杀。

孟蝉浑身颤抖着,整个世界黑压压的一片,看不见,听不清,只紧紧贴在那个温热的胸口,手心抓住他的衣袖不放,泪水混杂着鲜血。

徐清宴依旧保持着扭头的姿势,与那双凶狠的虎目久久对视,口中念念有词,却没发出一点声响,只有那穷奇越听越愤怒,又是几声虎啸响彻天际。

徐清宴面不改色,眸光却一厉,嘴里念得更快了。

“我再说最后一遍,这个人我要了,你休想动她一根汗毛,要果腹滚去别处,我数三声,你掉头离开,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情。”

山风猎猎中,穷奇听得万分暴躁,背上的双翅不住扑打着,张开血盆大口,挑衅般又上前一步,整片林子瞬间地动山摇。

孟蝉抖得更厉害了,徐清宴紧紧按住她的头,依然面不改色地与穷奇对视,只是眉眼冷了一分。

“一。”

穷奇仰头长啸,双翅猛挥,仿佛万般不甘心,暴躁地又继续上前一步。

“二。”

徐清宴动也不动,眉眼更冷,长发飞扬。

穷奇像是犹豫了一下,凶狠的虎目久久望着徐清宴,却依然缓慢地上前一步。

“三。”

徐清宴与那个巨大的兽头几乎近在咫尺了,大风猎猎,只要穷奇一张口就能将他的脑袋咬断,他却依旧面不改色,只是两手将怀里的孟蝉按得更紧了。

那是一场比想象中还要漫长的对视,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草木森然。

随着一声破天虎啸,穷奇转身扑翅,头也不回地跃入了山林深处。

徐清宴紧紧盯着它,直至彻底消失后,他才长睫微颤,低头去看怀里的孟蝉。

“好了,没事了,小蝉别怕,老虎跑了……”

孟蝉全身都在抖,脸色白得可怕,抬眼对上徐清宴的目光,有热流夺眶而出:“徐大哥……”

风掠长空,两人从没有一刻像这样紧紧相贴过,他们在弥漫的血腥气中,心跳挨着心跳,生死与共。

孟蝉的腿受了伤,徐清宴就近找了些草药,为她敷上后,随手撕下衣角替她包扎起来。

他说还好自己瞧出她不对劲,放心不下,悄悄跟了一路,否则她就得舍身喂虎了。

孟蝉脸一红,轻声道:“这山上的确古怪,我还从没见过长翅膀的老虎呢……可那老虎为什么又忽然走了?”

徐清宴手一顿,许久,抬头做了个夸张的鬼脸:“谁知道呢,大概恶虎怕恶人,被我吓跑了吧。”

玩笑的语气让人忍俊不禁,孟蝉紧张的情绪放松不少,抬头望了望远空,也不再多想,只当侥幸,死里逃生。

“因为付大人夜夜托梦,一定要我完成他的遗愿,采来千萱草交给沁芳小姐,我被他与沁芳小姐的真情感动,实在不忍心拒绝,也不便声张,这才一个人上了宴秋山……”

树下,孟蝉按照付朗尘教她的说辞,对着为她包扎的徐清宴解释起来,末了,眸含歉意:“徐大哥,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事实上,她现在真的非常内疚,但一想到付朗尘那轻敲腹部的哀怨模样,又只能把所有话都憋回去。

还好徐清宴并不在意,反而抬头笑了笑:“你一向是心软的,我能理解,倒是那付大人,成亲前一月被雷劈死,的确可怜了点。”

他目光扫过四野:“所以说这宴秋山尽出些荒诞离奇的事,我们虽然幸运一次,却不见得有第二次,得赶紧趁着日头还在,快点下山了。”

说完,他伸出手:“来吧,孟蝉,我背你走。”

那只手白皙修长,在斑驳树影间显得那样宽大有力,给人无限的安全感,孟蝉却怔怔望了许久,一直没有动弹。

她抬头,声如蚊蚋:“可还没采到千萱草……”

徐清宴一愣,旋即道:“明天我可以一大早上山替你采。”

孟蝉抿唇,仿佛万般不好意思,却还是细声细气地坚持着:“付大人马上就要下葬了,我们坐船回去都要三天,时间有限,这次不采就没有机会了……”

她内心忐忑不安,有些不敢看徐清宴的眼睛,风掠四野,不知过了多久,徐清宴才依旧把手向她伸了伸。

“上来。”

她心头一沉,几乎就想愧疚地开口:“徐大哥你走吧,别管我了……”

哪知徐清宴不由分说,一把拉住她,直接往背上一带,她惊呼扭动间,他却回头冲她一笑:“别乱动,我背你去采千萱草。”

那一瞬,山间像霎时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紧挨的心跳。

孟蝉久久地愣住了,直到徐清宴背着她向山中深处走去时,她才回过神来,暖流涌遍全身,眨了眨眼,有水雾升起。

她钩住徐清宴的脖颈,那宽广的肩膀像方小小天地,独有的气息笼罩着她,熟悉又安心,她贴在他耳畔,深吸口气。

“徐大哥,谢谢,谢谢你。”

徐清宴一笑,头也未回:“我还想吃你做的酒酿丸子呢,当预定好了。”

孟蝉笑了笑:“没问题,想吃多少都可以!”

两人说话间,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密林里,缓缓走近一抹雪白,双翅微动的穷奇目露凶光,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

一望无际的湖边,暮色四合,风掠长空。

苗纤纤满头大汗,衣袖卷得高高的,一身鲜红的捕快服沾满泥土,撑在一块湖石旁大口喘气。

“想好了没,接下来挪动哪一块?”她冲身后的叶书来喊道。

叶书来双手抱肩,沉思不语,直到苗纤纤又催促了好几遍,他才皱眉抬头:“别吵,没看见我在算吗?”

苗纤纤被一噎,没好气地道:“那你倒是快点,天都要黑了,我可不想留在这里和你过夜!”

叶书来冷笑一声:“彼此彼此。”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宴秋山当真邪门,他们先前好不容易把旧账一一算清,正准备各自离去,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要有任何瓜葛时,却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他们居然走不出去了!

明明才这么点大的一块地方,居然任凭他们怎么走都出不去,始终在原地打转,邪门得不能再邪门。

苗纤纤当即就道:“是不是鬼打墙?都怪你,非要在这儿画什么遗像,这回要被你害死了!”

叶书来左右环视,反唇相讥:“你怎么不说是你查凶杀案,身上怨气太深,引了小鬼来拖累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间,叶书来四处察看,这儿敲敲那儿敲敲,忽然将目光落在四处林立的几块湖石上面。

湖石像棋盘上散落的棋子,看似随意,却是悄然成北斗七星之势,将他们团团包围其中。

叶书来皱眉看了许久,脑中飞速运算着,终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是奇门遁甲之术!”

另一边的苗纤纤正在用大刀挖土,碰运气似的找密道,闻言随口接道:“那是什么?”

叶书来却没回答,只是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跟前,按捺不住激动,一脚踢上她屁股:“快,恶女,去推推那块石头!”

苗纤纤差点忍不住发飙:“别碰我!”

当叶书来解释完何谓“奇门遁甲之术”后,苗纤纤将信将疑:“你确定?可这荒郊野岭的,谁会给我们设下阵法呢?”

叶书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不像某些人只是四肢发达,我是靠这里吃饭的,当然确定,至于是谁设下的,你不如去问问老天爷。”

末了,他脚尖又想去踹苗纤纤的屁股。

“问那么多废话干什么,还不去推石头,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苗纤纤闪身避过,握紧了手中大刀,却强压怒火,冲叶书来道:“你不和我一起推?”

叶书来夸张地仰天一笑:“我能是和你一起干力气活的吗?大姐拜托,我还要不停算呢,奇门遁甲何其精准,算错一丝一毫都不行,你乖乖去推石头吧!”

苗纤纤被堵得怒火中烧,却又无言以对,只能恨恨瞪眼。

叶书来又指了指脑袋:“别瞪我了,我用这里,你用那里,公平得很,快去吧!”

“知道了知道了,你厉害行了吧,臭嘚瑟!”

就这样,一个在旁测算,一个咬牙挪动,等到千辛万苦推好三块湖石后,苗纤纤的衣裳都已经湿透了。

她在叶书来冥思苦想,终于开口指点第四块石头的一刹那,体会到了身心崩溃的感觉。

因为叶书来说的是:“不对,重来,全部重来!”

苗纤纤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摇摇欲坠,伸手就想去摸刀:“叶书来你是不是在耍我?!”

叶书来却管都不管她的反应,径直走到两块湖石间,左右遥望,叹为观止:“哪儿来的高人,真是好狡猾的阵法,居然阵中有阵,把我都骗了进去!”

3、山洪倾泻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当终于找到开满一片的千萱草后,孟蝉兴奋地从徐清宴背上下来,迫不及待地一瘸一拐上前,取出布袋就想要采摘。

徐清宴将她护在身后,目光扫过周围,心里却莫名感到一丝隐隐不安。

千萱草散发着迷人的馨香,弥漫过山林间,山头却有一抹白影一闪而过,徐清宴手疾眼快:“是穷奇?!”

他正皱眉间,脚下的大地却微不可察地晃动起来,有股奇异的香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夹杂在千萱草的芬芳中,那是——

龙鳞?

徐清宴眸光骤紧,电光石火间明白过来:“孟蝉,快走!”

孟蝉一下没听清,还在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没有回头:“徐大哥等等,就差一点点了,我马上就能采到千萱草了!”

她话音未落,徐清宴已经携风扑来,伸手去扯她:“快走,山洪要来了!”

孟蝉吃惊,抬头四望间却看不到一点预兆,她回首望向徐清宴,面带犹豫:“不……不会吧?可是千萱草还没采到……”

见她仍要执拗,徐清宴眸含焦急,来不及解释那么多,索性一记手刀挥去,接住应声倒下的孟蝉,俯身一把背起她,拂袖踏入空中。

脚下是越来越明显的地动山摇,远处有闪闪发光的鳞片一点点拱出,伴随着地下隐隐的低喘,那是来自最远古的力量——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转眼间风云变色,一场山洪随着巨龙破土而出,昂首嘶吼的那一刹,一触即发。

徐清宴脚不停当,背着孟蝉在山野间穿梭,大雨滂沱,身后是呼啸而来的山洪,带着吞噬万物的排山倒海。

他一边飞掠,脑海一边闪过穷奇的身影。

“畜生,不过与我逞一时意气,竟去吵醒地龙,引发山洪,简直罪无可恕!”

滚滚山洪倾泻而下,天崩地裂间,扰了清修的上古地龙摇头摆尾,在身后穷追不舍。

徐清宴浑身被大雨浇透,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还要时时留意背上的孟蝉,从没如此狼狈过,他在风雨中极力瞪大眼,辨清方向,直朝西边而去。

西边有一处地势奇高的山崖,崖上长着一棵硕大无比的桃树,那是他与孟蝉生死一线的关键。

雷声轰隆,大雨倾盆,徐清宴提起全部真气,很快飞掠至山崖边,他背着孟蝉在半空中喊道:“桃翁开门,速速来救!”

那棵桃树盘根纵横,枝繁叶茂,参天而立,瞧来有近千年的来头。

里面的老桃儿估计又在睡觉,还不知外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任凭徐清宴怎样呼喊,都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雨滂沱中,徐清宴向身后又看了看,不远处已隐现龙角,他几乎是对着桃树厉声喊了出来:“桃翁开门,速速来救!桃翁开门,速速来救!”

但那参天而立的桃树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龙啸逼近,山洪滚滚而来,徐清宴终于脸色大变,使尽浑身力气吼了出来:“开门啊,你个老家伙快开门啊!”

就在山洪袭来,骇人的吞噬近在咫尺,那龙鳞异香即将扑入鼻尖的一刹那——

吱呀一声,门开了。

温暖明亮的树洞里,宽敞无比,别有洞天,床铺衣柜一应俱全。

徐清宴接过擦头发的帕子,对着老桃儿皮笑肉不笑。

“桃翁你要是再晚点开门,我大概会拉你一起陪葬。”

睡眼惺忪的老桃儿打了个呵欠,脑袋上枝丫交错,挂满了又大又红的桃子,煞是可人。

他身形矮小,白花花的一把大胡子都拖到了地上,嘿嘿一笑:“竹君不会的,竹君还要和老翁下棋呢,舍不得拉老翁一起陪葬。”

徐清宴一边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似笑非笑:“命都没了还要棋友作甚?桃翁大可试试,看本君究竟会不会。”

他语气半真半假,却让老桃儿终于知道这次玩过火了,赶紧讪讪一笑,扭动着白胡子花花的身子,凑到床边去看昏迷不醒的孟蝉。

“这小姑娘是谁呀?长得怪清秀的,竹君的品位就是卓尔不凡,委实好艳福,有佳人相伴,赴汤蹈火也小意思了……”

他讨好般地向徐清宴开口,徐清宴却冷冷一笑,也不多说,径直上前一翻,露出孟蝉伤疤狰狞的右半边脸。

老桃儿叫了一声,后退一步,再抬头时,便笑得更尴尬了。

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肚子上,失败失败。

他尝试从别的方面下手:“竹君走后,老翁天天揣着一副棋盘,下遍宴秋山无敌手,实在是不堪寂寞,如今总算又盼来了竹君,拣时不如撞日,不如咱们来杀一盘?”

徐清宴将头发擦干净后,随手把帕子丢给了老桃儿,来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先不忙着下棋,我有件事要你去办。”

他回头看了眼床上昏迷的孟蝉,长睫微颤,若有所思。

“待山洪退去,地龙再度沉睡后,你去给我采些千萱草回来。”

“千萱草?”老桃儿不解,亦步亦趋地跟上,“要那不值钱的玩意儿做什么?”他伸手往头上一摘,摘下个红澄澄的大桃子,满脸堆笑地递给徐清宴,“不如我请你吃桃。”

徐清宴低下头,目光在那递来的桃子上转了几圈,最终伸手接过,微笑:“多谢。”

“多谢你提醒我计时。”他随意用袖子擦了擦,一口咬去,汁多味甜。

老桃儿愣住了,徐清宴却比了比桃子大小,愉快地低头望向他:“你现在大概还有十口的时间,我尽量吃得秀气点,多给你匀两口,你觉得怎么样?”

顶灯摇曳,风拍树身,外头山洪呼啸。

老桃儿在徐清宴的目光下,缓缓伸出大拇指:“老夫觉得妙极了!”

他说着又摘下一个桃,速度极快地往徐清宴怀里一塞,不由分说:“竹君不忙,再多吃一个吧,老夫去也!”

老桃儿做事一向是温暾,要快起来却也快得很,望着他一溜烟就不见的身影,徐清宴笑了笑,又咬了口蜜桃,故意遥遥喊道:“九口了。”

那边仿佛传来跌了一跤的声响,老桃儿慌里慌张:“竹君耍赖,不是说多匀两口给老翁吗?”

徐清宴笑意更浓了,又咬了下:“八口。”

这下彻底没声了,老桃儿风一般消失在门边。

偌大的树洞里仿佛瞬间静了下来,灯火摇曳,草木清香,一片安谧。

徐清宴回头望向昏迷的孟蝉,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另外一个蜜桃放在了她枕边。

许久,他微扬了唇角。

4、他给了她一条生路

孟蝉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又回到了最孤寂无助的十二岁,爷爷不见了,脸也毁了,她在世间无依无靠,一无所有。

她浑浑噩噩地走到海边,月光洒在她身上,风吹得很冷很冷,但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无意识地踏入水中,想让海水包裹住孤零零的身子……

如果那个时候身后没有经过一匹飞奔的骏马,马上的人没有叫住她,她可能已经沉入海底了吧。

那样清朗动听的一个声音,不管过了多久都记忆犹新,始终盘旋在她心底,将她拉出了绝望的浪潮。

他站在海边大声喊着:“快上来,不要轻易寻死,有什么可想不开的,一辈子还那样长,就这样死了多不划算,还会变成海鬼的,吐着舌头,蓬着头发,双腿也跟条蛇尾巴一样,要多丑有多丑,永远都在海上漂荡着……”

他的声音像有魔力一般,在月下清清楚楚地传来,为她勾勒出一幅海鬼惨死图,她望着无边无际的漆黑浪潮,心头一颤,就像海里忽然会钻出什么怪物一般,吓得她下意识地就后退了几步。

而身后已经有股温热气息扑了上来,少年一把将她抱住,海水四溅,他踉踉跄跄地将她拽上了岸,累得往岸边一倒。

“我还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命,怎么到哪儿都能碰到寻死的,小丫头,你晚点死成不成,我还得去赶下一单生意呢,等我回来再好好地开导开导你……”

她浑身湿透,在风中瑟瑟发抖着,却忽然被一件衣服从后面裹住,他的手修长而温暖,她却不敢回头,埋在衣服里,害怕脸上丑陋的伤疤吓到他。

海浪翻涌着,月下他的气息就萦绕在她耳边:“我叫付朗尘,开了家溯世堂,你要再想不开就去找我,我大不了不收你银子就是了……”

他似乎真的很赶时间,说了一大通后,一翻身上了马,才要急切而去,却又忽然回过头来对她道:“喂,你可千万别寻死了,海里没有路,岸上才有路,一条走不通就走另一条,总之天无绝人之路,记住了。”说着一扬鞭,骏马长鸣远去。

她这才从衣服里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一张脸湿漉漉的,遥望月下那道渐渐模糊的背影……

海里没有路,岸上才有路,她坐在夜风中呢喃着,从此深深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叫付朗尘,他给了她一条生路。

梦境又开始纷乱起来,闻不到海风腥烈的味道,却闻到了蝉梦馆里药水刺鼻的味道。

右半边脸火辣辣作痛,她被包扎好后,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好了,没事了,小蝉别怕,爷爷在呢……”

她抬头,看到爷爷一双星子般的眼,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摸,却是水雾一荡,再散开时,已在一片古木参天的树林里,俊挺的青衫护在她身前,吓退猛虎后,低头不住对她道:“好了,没事了,小蝉别怕,老虎跑了……”

熟悉的语气与保护的姿态,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叫过她了,两双眼睛似乎重叠起来,藏了一条荧荧银河般,摇曳过春夏秋冬,飞闪过岁月轮转,她盯着那双眼睛出了神。

桃花树洞里,徐清宴坐在床边,见孟蝉闭眸呓语,额上冷汗涔流,似是深陷梦中。

他取来素巾正想为她擦拭一下,床上那张苍白的脸却已微微一动,迷迷糊糊睁开眼,尚未完全清醒般,不知是梦是真,是昨是今,只是向他一点点伸出了手,虚软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

“爷爷,爷爷是你吗……”

他身子一僵,长睫微颤,灯火下一双眼清亮沉静,蕴满星光银河。

山脚下,天色渐晚,苗纤纤大汗淋漓,好不容易重来一遍,将最后一块湖石挪归位后,叶书来一拍折扇:“行了,大功告成,咱们能出去了!”

苗纤纤撑着石头大口喘息,冲叶书来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你……你得背我走才行,我力气都用光了,你可一点力都没出,干吃白食呢……”

“你出蛮力,我出巧力,你好意思说我吃白食?”叶书来哼了声,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背你走?做梦吧你,你爱走不走,总之我先走了……跟你这恶女待久了,回去我得好好洗个澡,去去晦气才是真的。”

“你……你这浑蛋!”

两人正斗着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异样声响,回头望去,滚滚山洪呼啸而来,携狂风肆虐逼近,像一条吞吐天地的巨龙般,骇人不已。

“不好,是山洪,山洪来了!”

这山洪实在来得太猝不及防,未给人一丝思考的时间,几乎瞬间就昏天暗地般。

叶书来反应奇快,捞起自己的画架就欲狂奔,却是奔出几步,才发现苗纤纤还傻愣愣地撑在石头那儿,像是一下蒙了,又像是腿麻了挪不动。

“想什么呢,快跑啊!”他大吼了声,满脸烦躁急切,苗纤纤却依旧跟个傻子似的杵在那儿,他一声哀号,自认倒霉,扔了画架,猛地上前一把扛起她,拔腿就跑。

苗纤纤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忽然在叶书来背上一个激灵,大叫道:“徐大哥,徐大哥还在上面呢!”

这就是她刚才挪不动脚的原因,她总觉得自己漏了些什么,走不得。

可叶书来却哪管那么多,头也不回,依旧是狂奔保命的姿势。

“什么徐大哥李大哥,也是跟你来查案的吧?你们神捕营就是一堆晦气的人,你这时候还有心情管别人呢,你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不,不行,徐大哥还没下山,我要去找徐大哥……”

“你别动了,你知道自己有多重吗?”叶书来憋红着脸,自小养尊处优的身子在山洪面前发挥到了极限,他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这样倒霉过,尤其是背上的女人还在挣扎乱动时,他简直有一口血要从胸膛里喷出了。

“你别动了,老子不想和你死一块啊!”

5、你的命更重要

马车在盛都城里飞奔疾驰,车里的苗纤纤还嫌不够快,一个劲地催着车夫,可怜车里的叶书来被颠簸得七荤八素,一张俊脸都快扭曲了。

“投胎都没你这么赶,大姐你至于吗?”

他揪紧车帘,好不容易顺口气下来:“左右宴秋山没找到尸体,一定是你看错了,或者人根本就不在山上,早就回城了。我都跟你打了一千次包票人准没事,你至于这么急地回来确认吗?”

“不,你不懂的,徐大哥是我心里认准的未来夫婿,他要是死了我就得守寡了。”苗纤纤难得没有露出凶悍之色,而是一派哀楚的小可怜样,真跟个痴情的未亡人似的。

叶书来翻了个白眼,只觉此人脑子有病,却又听到她拉着他衣袖,神情恳切:“你再忍忍,神捕营就在前面了,这趟的车马费我全包了。”

“什么车马费你全包了,这是我家的车好吗!大姐你别逗我行吗!”叶书来这下按捺不住了,一跃而起,甩开那只拉他衣袖的手。

苗纤纤难得没与他针锋相对,居然双手合十,头一回伏低做小起来:“是是是,是你家的车,这回多亏了你,我感恩不尽,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眉头都不皱一下!”

叶书来嘴角略抽,折扇一打:“得了吧,就请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遇到你就从来没啥好事,这次帮了你,你以后见了我都拜托绕道走,我不想和你再有任何瓜葛!”

苗纤纤热脸贴了冷屁股,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却还是拼命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个笑:“叶公子放心,以后你走的那条街,哪怕有十条狗在打架,我都不会凑上去看一眼热闹的。”

蝉梦馆里,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将徐清宴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挺拔如竹。

他坐在桌边,正低头为孟蝉受伤的腿上药,手法极尽温柔,生怕弄疼了她般。

孟蝉脸上绯红,很不好意思,裹在斗篷里的身子还不时往里间瞧一瞧,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回宴秋山之行实在太险了,以后你要去哪儿一定和我先说一声,要做什么也最好先告诉我,就像这回,要不是我跟着你,你岂不是真要为了那所谓的梦中相托,为了几片千萱草,把命都搭进去了,多不值?”

孟蝉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眼里间,希望这些话没被付朗尘听到,她没打算告诉他宴秋山上发生的事情,不想让他有什么负担。

徐清宴也跟着余光一瞥,里间似有身影闪过,他却不动神色,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为孟蝉轻柔上药。

孟蝉正胡思乱想着,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急声:“孟蝉,孟蝉,你看见徐大哥了吗?我去神捕营找过他,他不在……”

满脸焦急的苗纤纤甫一走进,声音戛然而止,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跟在她身后的叶书来反应比她还快,在瞧见孟蝉露出的那一截细白小腿时,就赶紧一打折扇,转过身去,君子得不能再君子。

徐清宴赶紧放下裙角遮住了孟蝉的腿,神色自若地站起身来,看向苗纤纤,语气再自然不过:“孟蝉不小心摔伤了,我在给她上药呢,纤纤你这么着急地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苗纤纤这才傻愣愣地反应过来,却是几步上前,先去看孟蝉的腿:“怎么摔伤了呀,严不严重?”

孟蝉讪讪一笑,按住裙角不让她看见那被猛虎抓出的伤势:“不严重,就是磕到棺材上了,很快就能好的。”

苗纤纤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又看向徐清宴,想起自己的来意,有些扭捏道:“徐大哥,你……你前几天没有去过宴秋山吗?”

徐清宴笑了笑,目光坦然:“没有啊,我去宴秋山做什么?”

苗纤纤一怔,还来不及开口,背对着的叶书来已经一敲折扇,啧啧道:“看吧,果然是你看错了吧,你这人马马虎虎,就没靠谱过。”

苗纤纤眨了眨眼,看着徐清宴温和的笑脸,一时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真是自己思念过甚……出现了幻觉?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着,叶书来已经挥挥折扇,径直往门外走去:“行了,行了,人没事就好,我还赶着回家洗洗一身的晦气呢。”

徐清宴闻言也步入月下,看向苗纤纤:“我们也走吧,时候不早了,让孟蝉好好休息,你顺便同我说说那宴秋山是怎么回事?”

苗纤纤怔忪地点点头,才走几步,又猛地想起什么,回头叮嘱了孟蝉几句伤口不能沾水之类的话,这才同徐清宴向门外走去,恢复了活力一般:“徐大哥你都不知道多神奇,我在宴秋山看到一个跟你长得特别像的人……”

等到几人消失,偌大的蝉梦馆终于安静下来后,孟蝉才深深松了口气,却有一只修长的手忽然搭上她的肩膀,若不是她常年跟尸体打交道早已练出了胆识,恐怕此刻已经失声惊叫。

不知何时走出的付朗尘低头看她,俊眉微皱。

“你的腿受伤了?宴秋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那位徐大哥和那女捕快,还有叶五那家伙,怎么都搁宴秋山凑一块了?你们约好去宴秋山打马吊吗?”

天色清亮,风掠长空,棺木在所有付家人的注视下,一点点葬入土中,人群中有道倩影忽然捂住嘴,泪眼蒙眬,正是一脸伤心的袁沁芳。

孟蝉站在远处不打眼的角落里,瞧见袁沁芳那伤心的模样,心中担忧叹息,不由得伸手摸向了怀中一个香囊,那里面装着几片来之不易的千萱草,就等着一会儿亲自交到沁芳小姐手上,希望能让她纾解好过一些。

抬棺下葬前孟蝉就已经悄悄同沁芳小姐说了,让她一会儿独自留在墓园,自己有东西要交给她。沁芳小姐显然还记得她,虽然有点惊讶,但也还是点头答允下来了。现在只等仪式完成,所有人都离去后,她就能把千萱草交给沁芳小姐了。

一想到马上就能完成付朗尘的心愿,孟蝉默默站在人群里,觉得腿上的伤一时都没那么疼了,等待的过程也不那么难熬了。

只是脑袋里不时会想起昨晚夜半时分,付朗尘在蝉梦馆里同她说的话。

她瞒不过他,到底把宴秋山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他在那边沉默许久,末了,问她:“你的腿是不是很疼?”

她心虚摇头:“不怎么疼,徐大哥的药很管用。”

那边又默了默,叹了口气:“我没有想到那宴秋山会有这么危险……这回是我欠了你一个恩情,我不会忘记的。”可惜才叹完,他又拔高声音,似乎有些生气,“但你那徐大哥也没骂错,你的命当然比千萱草重要了,知道那鬼地方不对劲就赶紧走啊,干吗执着一时,要是你真出了什么事……你存心害我内疚是不是?”

她一个激灵,赶紧摆手:“不,不是的……只是我答应了付大人,一定要办到才行。”

“蠢!”那个声音斥得更厉害了,“不知变通,榆木脑袋,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吗?你要真这样死了,我保准眼泪都不会掉一颗,因为你死得太蠢了,比我被雷劈死还蠢。”

她被凶得老实不吭声,可能那边也觉得语气太严厉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幽幽一叹:“以后多看重自己一些,别那么傻了,自个儿都不在乎自个儿的命,谁来替你珍惜?”

这话像一言戳中人心底,孟蝉在黑暗中呼吸一颤,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少年骑在马上,回头对她道:“海里没有路,岸上才有路。”似一碗热汤,跨过岁月经年,久违地再次熨帖了整颗心。

她按捺下胸膛起伏,在黑暗中静了许久,才望着头顶洒入的月光,微扬了唇角:“我记住了,不过,我还是觉得……被雷劈死蠢一些。”

“哎,你……”

那边直接探出脑袋,瞪大眼瞧她,她一脸温顺无害,再坦诚不过的模样,一上一下的对视间,两人倒又绷不住,齐齐笑了。

“孟蝉姑娘,孟蝉姑娘?”

袁沁芳纤秀的手指在孟蝉眼前晃了晃,晃得那袭漆黑斗篷一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葬礼已经结束,墓园空无一人了。

孟蝉长睫微颤间,赶紧去掏怀里的香囊:“沁芳小姐,我……我有东西给你。”

那东西自然是千辛万苦才采来的千萱草,她用的也还是付朗尘教的那套“梦中相托”的说辞,袁沁芳一接过香囊,打开后果然就震住了。

有泪水从她眼中漫出,孟蝉抿了抿唇,轻声劝道:“付大人梦中都在声声记挂沁芳小姐,这千萱草就代表付大人的一片心,还请沁芳小姐一定要保重身体,切勿伤神伤身,付大人只希望用这千萱草让沁芳小姐笑一笑,开心一些。”

袁沁芳低着头,柔美的脸上满是泪痕:“你都能梦到他,为什么我却梦不到呢?”

孟蝉一怔,试探性地开口,带着些许“透露”安慰道:“也许……付大人日后会有别的方式与沁芳小姐相见呢,天无绝人之路,古往今来多少不渝传奇,沁芳小姐可能也会碰到呢。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相信,有情人终能眷属的……”

她话还未落音,远处已有人拊掌而笑,玉冠华服,一步步走来。

“好个有情人终能眷属,我给支个招儿,直接开了棺跳进去,我在上头撒把土一起给埋了,不就天长地久永不分离了嘛,在这儿哭哭啼啼管什么用?”

孟蝉与袁沁芳同时一惊,霍然向那人看去,竟是个唇红齿白,相貌颇为俊美的公子哥儿,身后还领着三个同伴,俱是一副锦衣华服,世家子弟的派头。

袁沁芳还在那儿辨认着,孟蝉脑袋里已经鬼使神差,倏地响起付朗尘曾说过的一句话——

“孙丞相家的肥猪、李尚书家的麻子、周将军府的蛮牛,外加他们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大,一肚子坏水的慕容小侯爷。”

实在不能怪孟蝉思维跳跃,只能说付朗尘形容得太精准了,因为一眼扫过去,一一打个照面,每人都能迅速而鲜明地对应上。

孟蝉几乎下意识地就在心里默念出来:

“肥猪。”

“麻子。”

“蛮牛。”

最后将目光定在那领头的俊美“小白脸”身上,念出最后两个字:“坏胚!”

行了,齐全了。

当下墓园里阳光正好,慕容坏胚上前,一身金光闪闪,笑得很符合付朗尘的评价。

“沁芳小姐这么快就将小侯忘了吗?我可是前天才上你家提亲来着,你爹收聘礼的时候笑得脸上都要开朵花了,你居然不记得了吗?”

6、坏胚小侯爷

慕容钰与付朗尘交恶已久,这在盛都的纨绔子弟圈里是尽人皆知的事,生前就斗个不停,死后慕容钰也送了份大礼给付朗尘。

付朗尘前脚才一死,慕容钰后脚就赶紧登门,求娶他的未婚妻,这一行径简直与“鞭尸”无异,圈中个个听了都不得不竖起拇指,叹一声慕容小侯做得出。

此刻墓园里,当着“付朗尘”才立好的墓碑,慕容钰笑得好不得意,才使了个眼神,几个同伴便立刻心领神会,将花容失色的袁沁芳团团围了起来。

“沁芳小姐,彩礼你爹可都收了,却听说你要为付朗尘那个短命鬼守节一年,我是不信你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大美人,脑子会轴到这地步,所以才上了墓园,想当面亲自来问一问你,你是真傻呢,还是假惺惺地故扮痴情呢?”

袁沁芳何曾见过这种架势,揪紧孟蝉的斗篷,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

那周将军家的蛮牛却将孟蝉一拉,露出她身后惊慌失措的袁沁芳,大手粗暴地就把袁沁芳往慕容钰那边一推。

“沁芳小姐,小侯爷在同你说话呢,你躲什么啊?”

袁沁芳猝不及防,几步踉跄地就摔到了那慕容钰怀里,慕容钰往她发间一嗅,发出夸张的叹声:“你身上好香啊。”

美人投怀送抱,他自然乐得笑纳。

几个“为虎作伥”的同伴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袁沁芳涨红了脸,拼命挣扎着:“不,放开我,小侯爷请你自重……”

她一双美眸已噙满了泪水,更显得模样楚楚可怜,让慕容钰也愈发心痒难耐,就在他搂紧佳人,想在她脸颊上轻啄一口时,一块小石子却横空飞来,下一瞬,一袭漆黑斗篷莫名地挤到跟前,手上递来一物,硬生生插在了慕容钰和袁沁芳中间。

“这个,这个也很香呢,要不小侯爷你闻闻?”

竟是一个打开的小巧妆盒,香粉扑鼻而来,令慕容钰冷不防间打了个喷嚏:“这什么玩意儿?”

一旁李尚书家的瘦麻子格外眼尖,一瞅就瞅到了妆盒上“蝉梦馆”几个字,立刻鬼喊鬼叫起来:“这不是城里那间入殓馆吗?专给死人化妆的地方,付朗尘就是在那儿收棺的!”

他一喊,慕容钰的脸登时一变,差点一袖子打翻那妆盒:“你这贱人活腻了吗,竟敢拿给死人用的脂粉往我面前凑?!”

手捧妆盒的孟蝉却趁这点空当,赶紧一推愣住的袁沁芳,疾声道:“沁芳小姐快走啊,快走!”

袁沁芳猛地醒过神来,提着裙角踉跄逃去。慕容钰大怒,伸手正要抓住她,却又被那袭斗篷挡在了身前,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个香喷喷的妆盒。

“小侯爷你误会了,这原料来自锦红斋,是好不容易才磨出来的最上等的香粉,一钱银子才一点儿,珍贵得很,不信你再闻闻……”

慕容钰更怒,狠狠推开那袭斗篷,斗篷里的人却像牛皮糖似的,举着妆盒又缠了上来,甚至动作更大了,手一抖,不少香粉倾洒而出,竟然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身上,叫他毛发都竖了起来,一瞬间恶心得快要吐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按住这个贱人!”

怒不可遏的喝声中,孙、李、周三家的公子才赶紧上前,却正要动手,又被那空中飘洒的香粉阻了回去,一时迟疑不前。

毕竟个个都是供在云上的世家子弟,哪碰过这种晦气东西?

那袁沁芳也赶紧趁机跑得更远了,还是李家的瘦麻子反应快,立刻自告奋勇:“阿钰,我去帮你逮她!”

他话音才落,孟蝉已经急着回头,手中妆盒往他那儿一转,撒出一圈无形的墙,叫他那张长满麻子的脸怪叫一声,瘦不拉唧的小身板躲都躲不及。

“沁芳小姐快跑啊!”孟蝉攥紧妆盒,一边大喊着,一边天女散花般,撒出一波波香粉,让慕容钰几人不仅近身不得,还个个躲闪不及,狼狈不堪。

终于,香粉撒完了,袁沁芳也跑出墓园了。孟蝉身子一软,后背已全是冷汗,她盒子一扔,也赶紧裹紧斗篷,刚想趁乱逃跑时,却被周蛮牛忍无可忍地一声大吼,上前一步就将她像只小鸡似的拎了起来,狠狠往地上一摔。

孟蝉痛得眼冒金星,抬眼时已经看到四张围上来的恶魔脸,她赶紧往后挪,顾不上隐隐作痛的腿,声音都抖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几位爷不喜欢这种香,那我回去再调一种出来,绝对会让你们满意的……”

她说着转身就想逃,却是手脚并用地才爬几步,就被慕容钰一把扣住肩头:“你不用回去了,地上的香给你用正好!”

“不好,不好,我不配用这么好的香……”她失声惊叫着,挣扎间,半边斗篷被忽然扯开。

慕容钰倒吸口冷气:“我天,居然是个丑八怪!”

孟蝉伤疤狰狞的右半边脸暴露在阳光下,其他几人也同时惊呼出声,她心中一动,索性自己将斗篷一把全部掀开,扭头对向围着的四人。

其他几人还好说,受到最大冲击的就是慕容钰,他自己生得美,素来也爱美丽之物,甫一看到孟蝉灼伤的脸,几乎是怪叫着一下弹开。

“有没有搞错,生得跟鬼一样,就不要出来吓人了!”

孟蝉更加振奋了,直接从地上爬起往慕容钰跟前凑,右脸的伤疤在阳光下更显狰狞了。

慕容钰退后不及,俊美的面孔险些吐出来:“别再过来了,丑八怪,离我远点!”

孟蝉继续往前凑,慕容钰终于扛不住,拉着几个同伴逃也似的就想离开墓园:“走走走,多看一眼都会折寿,我刚刚还碰到了她,不知道手会不会烂掉呢!”

其余几人也骂骂咧咧的,跟着慕容钰撤去,那周家的蛮牛尤其不甘,走之前还狠狠推了一把孟蝉:“真是晦气!”

孟蝉冷不防,重重栽倒在地,一只手恰好撞到一块尖锐的石头,顿时鲜血汩汩流出,她疼得喊都喊不出来了。

却是不远处,一道身影携画踏入墓园,正好迎面撞上慕容钰一行人。

他惊讶挑眉:“你们来这儿干吗?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们居然也来拜祭付七?”

正是连夜画了付朗尘遗容,赶来想烧在他坟前,聊以送别的叶书来。

慕容钰几人一见是他,脸又黑了几分。叶书来是付朗尘那边的,两拨人素来最不对头,付朗尘还在的时候,叶书来没少给他出主意,各种明里暗里地整他们。

可此刻“仇敌相见”,慕容钰却根本没心情搭理了,只恶狠狠地扔了一句:“我们来刨他的坟,挫骨扬灰呢!”

几人煞气冲冲地离去,叶书来送了他们一道“病得不轻”的目光,却回头才发现,孟蝉摔在地上一摊血泊里,神情痛苦。

“孟姑娘?是你吗?你这是怎么了……”

叶书来赶紧上前,扯了衣角包住孟蝉的手,扶她起来,却也在同时看见那右边脸上醒目的疤痕,他一怔,却未露出多大反应,只是目光又扫见了扔在旁边的斗篷,心念倏动间,明白过来。

“是慕容钰那帮龟孙子干的?”

送孟蝉回去的一路上,叶书来坐在马车里,起码骂了慕容钰八百次“不要脸”。

“人才刚下葬呢,当着付七的墓就敢调戏他未婚妻,也不怕付七从地里爬出来诈尸,‘慕容坏胚’这名字果然不是白叫的,真是何等的不要脸!”

骂完后,他又看见孟蝉裹在斗篷里的身子,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孟姑娘,这回多亏有你,付七在天之灵一定感谢你……那帮龟孙子会有报应的,他们说什么你也别放心上,慕容钰那家伙就是个骚胚,我和付七都笑他娘们来着,成天揣面镜子在身上,臭美得不行,嫌这个嫌那个,也不看看自己身边都带着一群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

孟蝉扑哧笑出声来,抬头看叶书来,一字一句道:“肥猪、麻子、蛮牛。”

叶书来愣了愣,望着她认真的眼睛,忽然哈哈大笑:“对对对,付七也是这么形容的,果然特征够明显,人人见一面都能说出来!”

孟蝉又笑了笑,马车里的气氛一时活络起来。

“不过那个慕容小侯爷……其实长得还挺好的,叶公子你说他格外爱美,那为什么还会同身边几人交好?”

叶书来折扇一打,“嘁”了声:“圈子就那么大,哪有那么多好看的跟他玩呀,他还挑出身呢,那几个来头都不小,还死心塌地跟他做坏事,自然就离不开了呗……”

说到这儿,他看了眼孟蝉,有意调笑道:“至于真长得好看的嘛,谁稀罕跟他为伍呀,就比如我和付七。”

这话倒是耳熟得很,同付朗尘曾经的口气如出一辙,深得他“王婆卖瓜”的真传,孟蝉又被逗笑了,手上的伤一时都不觉疼了。

叶书来也摇着折扇,跟着笑了起来:“你别看慕容坏胚人模狗样的,他其实就是沾了那副皮囊的光,本质上跟那帮奇形怪状的家伙没点区别,内心一样丑陋……不,还要更丑陋,那家伙一肚子坏水,满朝子弟就找不出第二个了。”

一路说说笑笑,马车很快就到了,在蝉梦馆门口停下,叶书来才扶着孟蝉下车,就听到一声熟悉的惊呼:

“姓叶的,怎么是你?你怎么老阴魂不散的?”

抬头一看,叶书来的白眼都想翻上天了:“大姐,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我在的地方你绝对不能出现,还请你迅速离我三尺之外,别吓着我的马。”

7、一盒桃花酥

苗纤纤是来给孟蝉送药的,她一直惦记孟蝉腿上的伤,却谁知旧伤还未好,孟蝉又新添了一道伤,叫她见了心疼得不行。

而这回又与叶书来避无可避地“巧遇”了,孟蝉生怕他俩吵起来,赶紧一手搀一个,插在了中间,可惜两人仍是斗鸡一般,一路吵闹互讽着,争着把孟蝉送进院中。

两人好心是好心,可如此一来,墓园发生的事情自然就瞒不掉了,孟蝉看着里间,只觉得头隐隐作痛。

是夜,蝉梦馆内一片静寂,帘幔飞扬间,榻上的付朗尘仰面朝上,忽然幽幽发出一句:

“如果我现在手里有把刀,真想立刻就把慕容钰那家伙阉了。”

孟蝉躺在地铺上,一直就没睡着过,始终担心“孕父”的情绪来着,此刻果然听到了付朗尘恨恨磨牙的声音,她赶紧睁开眼:“付大人,你别冲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沁芳小姐心里只有你,不会答应嫁给那小侯爷的,你放心……”

付朗尘哼了声:“你懂什么,烈女怕缠郎,不怕心不坚,就怕狗惦记。”

孟蝉没话说了,付朗尘过了会儿,又一声叹息:“你上回替我采千萱草,伤了腿,这回又为沁芳伤了手,我怎么觉得欠你的越来越多了,什么时候能还清啊?”

孟蝉心一跳,连忙摆手:“没有,付大人没有欠我很多,这些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的,不用……”

付朗尘用手撑头,探出身子来看孟蝉:“你这丫头真是古怪啊,世人都贪,偏你太不贪,上回坑余欢那点钱都净给我买补品了,你是祖上有遗训,必须要日行一善,积福积德吗?说真的,你还是贪点好,我心安些。”

他修长的手指轻敲着腹部,眼眸微眯慵懒,若有所思地道:“这样吧,不然以后我帮你寻门好亲事,你看余欢怎么样?生得还算俊俏吧,人也机灵吧?”

一听到这个,孟蝉就不吭声了,默默扯过被子盖住脑袋,在付朗尘又提了好几遍后,她才从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发出一句:“付大人,我暂时……还不想嫁人。”

“为什么?”

付朗尘一愣,转而又道:“你看起来年纪的确还小,多大了,还未及笄是吗?”

孟蝉依旧蒙着被子,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十七了。”

“十七?”付朗尘略吃惊,“看不出啊,都没比沁芳小多少,那为什么还不想嫁人?”

“也没有为什么,就是暂时还不想……”

“你是有中意的人了吗?是那个徐大哥吗?”

“……不是,徐大哥人很好,拿我当妹妹照顾的,是纤纤很喜欢他,我也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那是为什么?难道……你是担心脸上的伤吗?”

付朗尘说到这儿,语气小心顾及起来,带了些许宽慰:“你别瞎担心了,等我回去后,一定找个最好的妙手神医,替你把脸上的疤祛掉……”

他自顾自地设想了一大堆,结果孟蝉那边半天没回应,他终于忍不住了:“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他探出脑袋,一手掀开孟蝉的被子,才发现她双眸紧闭,呼吸均匀,竟是已经睡着了。

“怎么……睡这么快?”

付朗尘有些挫败,又有些无奈好笑,摇摇头,就着月光打量起孟蝉来。

他瞧了会儿后,心念一动,伸出手,遮住孟蝉右半边脸上的疤,又望了一阵,自言自语道:“其实哪里丑了,比盛都好几家的小姐都顺眼多了……”说着,顺手替孟蝉掖好被角,露出口鼻,嘀咕了声,“哪能蒙着睡觉呢,就不担心喘不过气来吗?”

他似乎也渐渐倦意上涌,身子翻了回去,好半天总算没了动静,终是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静寂中的孟蝉才睁开眼,长睫微颤,盯着窗棂洒进的月光,久久未动。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无意识地伸手扯上被子,又将脸蒙住了。

心里空空的,似乎这样才能填满一点点。

蝉梦馆在第二天收到了一份谢礼,是袁沁芳身边的丫鬟亲自来送的,一盒桃花酥,盒里还夹了张字条,笔迹娟秀,一如其人。

“萱草之心,护佑之情,一并多谢。”

署名“沁芳”,字里行间洋溢的感激不言而喻。

孟蝉捧着字条,闻着清香四溢的桃花酥,不由得感慨:“沁芳小姐,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付朗尘轻轻拈了一块,尝到那熟悉的味道后,笑了笑:“是她亲手做的没错。”

他细细品味,眉眼都舒展开来,似是忆起往事:“我小的时候被大夫人关在柴房里,不给吃不给喝,就是沁芳做了桃花酥偷偷给我送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味道。”

他说得轻快,却让正在吃桃花酥的孟蝉一愣,抬头迟疑道:“大夫人……怎么会把付大人关到柴房去?”

付朗尘继续拈了一块桃花酥塞入嘴中,轻描淡写地道:“冤枉我偷她儿子东西呗,我说没有,他们非不信,后面把我关了三天才找到那东西,放我出来,说是误会一场,让我别往心里去。”

他语气依旧轻快,但孟蝉却是吃不下去了,抬头愣愣地望着他。

付朗尘哼了哼:“别用这种眼神瞧我,这种事在我小时候多了去了。一个娘亲早死的庶子,能有什么好待遇,能让我活到成人就已经不错了,所以我后来脱离付家,自立门户了。”

这段孟蝉倒是听说过,也就是付朗尘开的那家溯世堂,开始付家嫌他丢人,与他断绝关系,后面他一夜成名,做了东穆的祈音师,付家又将他请了回去,菩萨似的供了起来。只是孟蝉不知道,原来这中间还有这么多曲折缘由,原来他小时候过得那么苦,难怪……

耳边仿佛又响起不久前,付朗尘意味深长对她说的话——“整个付家,除了表妹,我还真没什么留恋。”

年少孤苦无依,屡遭欺辱,倍感绝望的时候,只有袁沁芳出现在他身边,关怀温暖,一定给他带去了全部活下去的希望吧?

见孟蝉陷入沉思,半天没说话。

付朗尘摆摆手,也不再同她扯小时候的事,只又吃了一块桃花酥,微眯了眼,满意地叹道:“若能天天吃到就好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表妹一面……”

兴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付朗尘的心声,没过几天,还真让袁沁芳出现在了蝉梦馆——

却不是来圆梦的,而是来“避难”的。

8、丑八怪又是你

见到孟蝉时,袁沁芳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怎么办,小侯爷他们就要追来了,孟姑娘求求你帮帮我……”

她惊慌失措,不时回头看后面,孟蝉想也未想地将她一拉:“快进来!”

自从上回墓园一事后,袁沁芳就在家待了许多天,足不出户,好不容易等风头小了点,她才小心翼翼地出了趟门,却未想到,不知是谁在府前安插了人盯着还是什么,她才一上街,那慕容钰就带着那几个同伴跟来了。手下的人还拖住了她的丫鬟,她吓得慌不择路,还好看见了蝉梦馆的牌子,这才急急上门来“避难”。

孟蝉领着袁沁芳,正要把她带到里间藏起,猛地想起付朗尘还在里面,脚步一顿,目光瞥到了西边的偏堂。

黑压压的空棺材摆了一屋子,付朗尘住下后,孟蝉就没接过生意,所有棺材都空了许久,也得空清洗了一遍。

此刻孟蝉来不及解释更多,奋力推开最里面的一口,拉着袁沁芳就要让她躲进去。

“沁芳小姐,麻烦你委屈点,实在没地方可藏了,这里他们一定找不到。”

袁沁芳吓得脸色苍白,望着棺材犹豫不决,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猛烈的拍门声,她身子一哆嗦,赶紧咬牙一闭眼滑进了棺材里。

才将棺材盖好,孟蝉匆匆奔到院中,那门却已经被狠狠一脚踹开,她与当先的慕容钰正打了个照面。

“丑八怪,又是你?”

慕容钰拔高语调,瞪大了眼表情古怪,孟蝉裹了裹斗篷,讪讪一笑:“这是我开的蝉梦馆,我自然在这儿,不知几位爷上门是有什么事吗?”

几人这才留意到门前的牌匾,纷纷啐了一口,颇觉晦气。

慕容钰捂住口鼻,不情愿地踏入院中,扫了一圈:“你少啰唆,袁沁芳呢?你快把她交出来!”

“沁芳小姐?”孟蝉愣住了,“沁芳小姐没来过呀,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我没有瞧见她,几位爷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慕容钰冷冷一笑:“装得还挺像……上回就没跟你计较了,这回最好别给我们搜出来,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他说着眼神一使,身后几个同伴立刻心领神会,满院子各处各屋地找了起来。

孟蝉看着他们一顿乱搜乱翻,着急无措地跟在后头,真情实感地心疼着:“轻点,各位爷别把东西都砸坏了,沁芳小姐真的没有来过这儿,民女本本分分做生意,是万万不敢欺瞒几位爷的……”

她话音才落,里间的李麻子已经一声喊道:“阿钰,这里有个人!”

孟蝉心里咯噔一下,惨了,是付朗尘,他怀了山神后就有些嗜睡,此刻正是他午休的时候,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她都还没来得及叫醒他呢……

心里七上八下的,孟蝉也赶紧跟着慕容钰他们跨入里间,却是看到帘幔飞扬间,一道身影以背相对,长发如瀑,看不清模样。

显然,付朗尘应该是被动静惊醒的,仓促间只披了件衣服,头发都还散着,却也是这样,令他一眼望去难辨雌雄,只看见轻纱间微微隆起的肚子。

“这怎么还有个孕妇啊?”

周蛮牛粗声粗气地开口了,慕容钰看向孟蝉:“你这里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叫‘她’转过来给我瞧瞧。”

那背影一僵。

孟蝉心跳如雷,赶紧上前,捡过床头一件披风罩住了付朗尘,先发制人地嚷了起来:“瞧不得,瞧不得,几位爷怎么搜到这里来了,这要是惊了胎气如何是好?”

她牢牢裹住付朗尘的脑袋,挡在他身前,只将他那个肚子露得更明显了,冲屋里的慕容钰几人急切开口,满脸煞有介事:“几位爷有所不知,这位‘夫人’的丈夫才过世不久,尚未出头七,‘她’肚中是个遗腹子,按照‘她’家乡那边的风俗,头七期间必须避人耳目,为亡夫戴孝守棺,才能保孩子平安降生,若给外人瞧见了,尤其是给陌生男子瞧见,那就是对亡夫的大不敬,肚中的遗腹子也会受到牵连……”

她说完这一串,气都不带喘一口,像是事态真的很严重,都到了指天发誓的地步:“民女所说句句属实,绝不敢有任何欺瞒,蝉梦馆里向来死者为大,还请几位爷高抬贵手,放过这位夫人与‘她’肚中的遗腹子。”

几个人一下被孟蝉说蒙了,未料到会有这样一出,面面相觑。

站在最前头的慕容钰皱了眉头,依旧半信半疑:“说得这么玄乎其玄的,你蒙谁呢?”

孟蝉正要开口再道,孙家胖乎乎的二公子已经上前,凑到了慕容钰耳边,带了些不安:“也不是啊,阿钰,我是听我家下人说过,头七什么的是很讲究的,更何况还是个遗腹子……”

他身宽体胖,付朗尘送外号美其名曰“肥猪”,但相对而言,他也是这几个人里面最憨厚的,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

孟蝉耳尖,心下一喜,立刻接道:“可不是嘛,还是这位爷有见识,头七自然诸多讲究,若真冲撞了亡灵,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后果呢……”

得亏老天爷都想帮孟蝉一把,适时正有一阵幽风穿堂而过,拍得窗棂呼呼作响,帘幔飞扬间,屋子里忽然就凉飕飕的了,连心眼最多的李麻子都忍不住上前,拉了拉慕容钰。

“我看,阿钰还是算了吧,这娘们都挺了个肚子,肯定不是那袁家小姐,有些事情,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慕容钰深吸口气,到底不甘心,狠狠瞪着孟蝉:“那你叫她站起来给我看看,我不瞧她的脸,只看看她的高矮胖瘦总行了吧?”

孟蝉按紧付朗尘脑袋上的披风,似乎为难地想了想,才故作勉强道:“那好吧,我这便扶夫人起来,还望小侯爷看过后说话算数,切莫再为难夫人了。”说着她搀起付朗尘。

他长发披散着,按住腰身做孕妇状,与她默契互明,当着慕容钰几人的面,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这一下床,慕容钰几人就惊了一惊。

因为即使付朗尘罩在披风里,低头故意弯了背,却仍是比旁边瘦小的孟蝉高出一大截。

周蛮牛立刻就粗声粗气道:“这位小娘子够高的啊……”

付朗尘一僵,伸手不经意地拂过长发,把自己的肚子又往外露了露,做尽纤柔姿态。

孟蝉也赶紧道:“可不是嘛,这位夫人是漠北那边的,骨架子大,跟咱们盛都的小姐们都不一样……”

她长了一张善良无害的脸,撒起谎来别提多真材实料了,当下孙家的胖胖就开口道:“是啊,阿钰你看,这个肯定不是袁家小姐,比袁家小姐都高出一个头呢。”

慕容钰又皱眉看了几眼,冷冷一哼,总算不再说什么,转身领着几人出了屋子。

孟蝉搀住付朗尘的手一动,绷紧的脊背软了下去,两人都同时感觉到对方暗暗松了口气。

又在蝉梦馆里搜了一阵后,慕容钰几人依旧一无所获,孟蝉眼瞅着他们就要悻悻放弃,无功而返时,却是慕容钰的脚步一顿,余光瞥见了西边的偏堂。

站在一大片黑压压的棺材前,孙、李、周三家的公子眸含嫌恶,真真切切地流露出一刻也不想多待的情绪,但还是不幸地听到了慕容钰的吩咐。

“你们,上去搜搜,没准人藏在棺材里呢?”

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肥猪、麻子、蛮牛齐齐上去,哭丧着脸推起了棺材,慕容钰站在他们身后,捂住口鼻,一具具地仔细望去。

这样一桩晦气的差事,再多点孟蝉在旁边的“添油加醋”,简直与酷刑无异。

她几乎是紧跟着三个人,在他们奋力推开的同时,发出啧啧感叹,情真意切地追忆一番。

什么这副棺材装过李员外家的三姨太,是被捉奸打死的,送来的时候七窍流血,眼睛瞪得老大了。

那副棺材装过东街书院的一位穷酸书生,考了十年都一直没考上功名,最后一根绳子吊死在了书院的枣树下,眼睛倒是睁得不大,就是舌头伸得老长了。

还有那边那副,是位难产的孕妇,一尸两命,孩子的头都卡在下面,血肉模糊……

三家的公子终于都忍不住了,煞白着脸齐齐撒手:“闭嘴,你能不能消停会儿,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吼了一通后,却是个个都不肯再推,叫慕容钰气急败坏:“没用,这也能被唬到,我自己来!”

他扫了一眼,直接挑中最里面的一口,挽起袖子就要发力推开。

孟蝉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来了,坏胚就是坏胚,一挑一个准,那口躺着的就是袁沁芳!

她来不及多想,猛地把斗篷脱掉,几步凑到慕容钰跟前,热情无比:“小侯爷,我来帮你,这口格外重一些,你一个人怕是不好推。”

慕容钰一扭头,就看到孟蝉伤疤狰狞的右半边脸,这咫尺之间的忽然冲击实在太大:“你帮就帮,脱什么衣服,不知道自己长得很吓人吗?”

孟蝉把头又凑过去了些,佯作不知,一脸纯真无害:“脱了衣服才好使力啊,我是真怕侯爷推不动,这口不太寻常,打造得格外厚实些,专门用来放一些易传染的重病死尸,好像前年装的就是一个得了麻风病的老婆婆,身上全是红疮……”

她才说出“麻风病”这三个字,周蛮牛几个已经霍然退后一步,就连慕容钰都瞬间撒了手,扭头却又被孟蝉脸上狰狞的伤疤恶心到,他终于再也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狠狠一把推开孟蝉,冲出去深呼吸了几大口,扶着柱子半天才缓过气来。

“我这辈子要再往你这晦气的地方踏一步,我慕容钰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在孟蝉这儿受到极大伤害的几个人,出门老远了,都还能听到他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孟蝉却是靠着棺材,身子软了下去,后背冷汗涔涔。

她确认人都走远了,这才起身推开棺材,里面袁沁芳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尤其是看到孟蝉的脸后。

孟蝉心头一跳,赶紧捡起斗篷裹好自己。她伸手想去拉袁沁芳出来,袁沁芳却迟疑了下,没有碰她,自己艰难地爬了出来。

孟蝉有些尴尬,把脸裹得更紧了:“沁芳小姐,我之前说的都是骗他们的,这棺材干净得很,蝉梦馆也从没接过什么麻风病尸……”

袁沁芳听孟蝉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起来,绯红着脸赶紧道:“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一下没缓过来……多谢孟姑娘这回又出手相救,沁芳实在是感激不尽。”

等到把袁沁芳也送走后,付朗尘才总算从里间出来,已束发换好了衣裳,俊秀的脸上却结了层寒冰般。

“我现在要有把刀,已经不仅仅想阉了慕容那孙子,我想把他大卸八块,丢到河里喂王八!”

孟蝉顾及“孕父”的情绪,赶紧上前去扶他:“别激动别激动,还好今天是虚惊一场,他们什么便宜也没占到……”

付朗尘低头去看孟蝉,想起今天她对几人的一番糊弄,不由得又忍俊不禁,十分解气地笑了出来。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临场发挥,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等一啊,要早点发现你了,我那会儿开溯世堂的时候,就该请你去搭个伙儿,一起忽悠人别自杀。”

孟蝉见他笑了也放下心来,随口道:“我那都是瞎诌的,真搭伙了指不定让溯世堂亏成什么样呢。”

付朗尘又笑了笑,觉得今天的孟蝉格外机灵些:“你还真别谦虚,从你坑余欢那会儿我就知道,你是个会扮猪吃老虎的,而且很有先天优势,演技也登得了戏台子。以后等我回去了,干脆给你开座戏楼得了,你也别做这蝉梦馆的营生了。”

孟蝉一时听不出付朗尘这是在夸她还是在损她,只是和他大眼瞪小眼,站在一大片棺材前,忽然都忍不住齐齐笑了。

春风穿堂而过,拂起衣袂发梢,半空中仿佛飘来桃花清香,连天上的云聚散间都温柔舒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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