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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宴秋山神

1、棺材里的付朗尘坐了起来

付朗尘的棺材送到蝉梦馆时,孟蝉对着他的尸体足足愣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来送棺材的小厮余欢哭哭啼啼:“我家少爷太倒霉了,上个山也能被雷劈死,他都快和表小姐成亲了,这都只差一个月了,老天真是不长眼……”

孟蝉怔怔地听着,裹在黑斗篷下的那张脸看不清是什么神情,倒是余欢主动凑上来,红肿着眼对她道:“孟蝉姑娘,你说这事多蹊跷,我和少爷好端端地去宴秋山给表小姐采千萱草,谁知突然就打雷下雨了,少爷被雷劈中直接就没气了,可你看,他身上却是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衣服都完完整整的呢……”

孟蝉眨了眨眼,有些回过神来,顺着余欢的手指望去。果然,月光下,棺材里的付朗尘白皙俊秀,唇色红润,长睫根根分明,身上无一处伤口,就像睡着一般,除了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一切都与活人无异,哪像具被雷劈死的“焦尸”?

她心下微动,那边余欢却已经又说开了:“付家上下也奇怪着呢,老太太特意请了青云观的道士上门,你猜怎么说?”

孟蝉摇了摇头,余欢又凑近她一点,瞪大了一双红肿的泪眼,带着三分神秘六分悲痛,还有一分愤慨:“山神,说是冲撞了山神!”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哗啦”一声,孟蝉退后一步,斗篷与棺材发出窸窣的摩擦声,在夜间格外明显。

她心跳得很快,眼神不由得就望向身侧的案台。那古旧的香炉下面,压着一本书,一本已经很多年没有翻过的书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书里似乎提到过山神……

风拍窗棂,外头电闪雷鸣,一场暴雨似乎就要不期而至。

余欢还在说着,原来那青云观的道士算出,付朗尘意外殒命是因为——

是夜乃宴秋山神寿辰,他带人无意进入山神的地盘,扰了宴秋一众山灵贺寿,惹山神不悦,这才对他施以惩戒。

道士说得玄而又玄,能挺过当夜就没事了,挺不过就赶紧入土为安,免生事端了。

很显然,付朗尘并没有挺过,所以才会被付家火急火燎地送到蝉梦馆,只等入殓后便办丧事。

“孟蝉姑娘,我家少爷生前可是城里有名的美男子,如今尸身也保存完好,想来妆容不会太难,还请姑娘多多费心,让我家少爷体体面面地下去……”

送余欢出门时,孟蝉提着灯,垂首应下:“余大哥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的,让付大人……走好。”

最后两个字有些艰涩,孟蝉鼻头酸酸的,余欢显然也注意到了,见她在风中那瘦弱伶仃的身影,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真心实意道:“孟蝉姑娘当真好心肠,叫我欢子就行,那就拜托姑娘了,时间紧迫,明日我还会来的。”

当付家的马车绝尘而去后,孟蝉进到馆内,偌大的前厅就只剩下她和付朗尘……的尸体了。

外头风雨交加,馆内帘幔飞扬,她坐在棺材旁,半天没有动弹。

许久,有泪水落在付朗尘双眸紧闭的脸上,哽咽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你这样无所不能的人……怎么也会死呢?”

孟蝉眼前一片水雾,水雾间的付朗尘越发模糊,几乎都快看不清了。

她曾在万人中,仰望他在万人上,想过无数次靠近他的可能,却没有一种是在蝉梦馆里——

他是冷冰冰的尸体,而她是为他化妆的入殓师,生前毫不相干,死后亲密接触,说来就像个玩笑。

他还那样年轻,他有非凡的本事,他马上就要成亲了,可如今,他却孤零零地躺在了这儿,人生像曲未完的折子戏,戛然而止。

“你曾劝我不要轻易寻死,人生还有很长,我记住了,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竟然……竟然会……”

雨幕倾盆,不知过了多久孟蝉才平复情绪,她拭干泪,深吸口气,颤抖着手去摸脚边的妆盒,准备为付朗尘整理仪容了。

裹在黑斗篷下的那张脸苍白不堪,她到底要亲手送他最后一路了。

孟蝉起身凑上前,在电闪雷鸣中,怀着难言的心情,一点点伸向付朗尘的脸……

天地间昏沉沉的,风雨声愈来愈大。

孟蝉的手蓦然停住,在不到一寸之间,因为,她听见了一个声音——扑通,扑通,扑通!

是心跳,付朗尘的心跳。

孟蝉第一反应是听错了,第二反应是低下头,直接贴在了付朗尘胸口。

这一回,她脸色终于变了。

没听错,她没有听错,衣裳上带着微微凉意,紧挨耳边的心跳更加强劲有力了,每一下都击打在她心弦上。

手边的妆盒坠落在地,孟蝉浑身颤抖着,望向付朗尘宛如熟睡的脸,难以置信。

难道……难道是付家弄错了?人没死,或者是没“死透”?

孟蝉呼吸急促,风雨声拍打着窗棂,事关重大,她一刻也不敢耽误,径直搭向付朗尘的手腕,探寻他理应不会有的脉搏。

这一探,孟蝉整个倒吸口冷气,神情越来越惊恐,再三确认后,她踉跄后退,摇头间几乎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雷声轰隆,一划而过的闪电瞬间映亮她的容颜,那是种推翻生平所闻的震惊,就在刚刚,她发现了一件事,一件极其恐怖的事。

她居然……居然摸到了付朗尘的喜脉!

像是回应她一般,棺木微动,骇人的一幕发生了,有蓝光一阵阵闪烁,飘飘洒洒融入夜色,那发出光源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付朗尘的腹部。

天地昏沉,风雨倾盆,孟蝉就那样瞪大双眼,胸膛起伏着,手心满是冷汗。她常年跟尸体打交道,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尖叫。

然而下一瞬,她也的确是尖叫了出来,因为——

棺材里的付朗尘坐了起来!

2、付大人怀了山神

“你是说,我怀了……山神?”

蝉梦馆里,付朗尘又问了一遍。

他的声音很好听,作为东穆一代祈音师,他无论说什么都极富画面感,但唯独这一次,孟蝉很希望他失去这项本事。

她捧着从香炉底下翻出的古籍,不敢看付朗尘那古怪的神情,把头埋进书里,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雷声轰隆,大雨瓢泼,偌大的蝉梦馆忽然诡异地静了下来,静得比任何一次都要久。

如果不是付朗尘亲手给自己把了脉,确认孟蝉所言非虚后,他一定会以为这是哪个仇家派来整他的,还是血海深仇那种。

古籍是孟蝉爷爷留下的,泛黄的书页有些年头了,上面记载了各种奇闻异录,其中就有山神一节。

孟蝉小时候经常被爷爷抱在腿上,听他说书里的故事,对“山胎”那段印象尤其深刻。

说是盘古开天辟地之后,每一座山都有专门的山神庇佑,但偶有山神触犯天条,或是做错了什么事,便会受罚为凡夫俗子,历尽人世,功德圆满后方能归位,也算作一种特殊的涅槃修行。

而山神降生需借凡胎肉体,也称宿主,寄生宿主体内的,便叫山胎。

那青云观的道士约莫是个半斤八两,算到付朗尘的“死”与山神有关,却算错了具体原因,不是他胡诌的什么山神寿辰,而是山神降生。

付朗尘好巧不巧地赶上天机,阴错阳差地成了那宿主,而他腹中的便是那山胎。

在得知山胎无法用任何方式打掉,只能一日挨一日等他降生时,付朗尘终于绝望了。

“为什么……是我?”

蝉梦馆里,他不知在帘幔间枯坐了多久,终是嘶哑开口。

他大概已经接受这“山胎”说辞,却还是难以接受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找一个男人做宿主,宴秋山的那位是天生目盲吗?还是饥不择食?为什么会是他?他从没有一刻像此刻这般希望自己是直接被雷劈死的。

见付朗尘一副如丧考妣之样,孟蝉抿了抿唇,尝试着开口安慰:“书上……书上说,山神找的一般都是灵气充沛之人,这……这说明付大人是福泽之体,才会得山神眷顾……”

心虚的一番话还没结巴完,已被付朗尘一声打断:“需要我把这个眷顾的机会让给你吗?”他幽幽地望了眼孟蝉。

孟蝉立刻闭紧了嘴,馆内一时又静了下来。

付朗尘坐在榻上,背对着孟蝉,半天没有说话,很显然,他在思考。

孟蝉想,自己绝不能打扰,但她在憋了许久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付……付大人。”

榻上帘幔飞扬,传来付朗尘不耐烦的声音:“怎么了?”

孟蝉微微踮起脚,伸出一根手指:“你……你的肚子又发光了。”

那边静默了许久,付朗尘道:“谢谢提醒。”他咬牙切齿,“我知道,可我在忽视,你看不出来吗?”

感受到付朗尘的坏心情,孟蝉乖乖闭了嘴,一声也不再吭,终于,她等到了付朗尘主动开口。

“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大约不到三个时辰。”

“付家明早会派人来对吗?”

“是。”

“好了,你有事情要做了。”付朗尘长叹口气,转过身来,按了按太阳穴,认命般望向孟蝉。

“听着,时间紧迫,现在你有三件事要做。”

“第一,给我弄套干净衣服,要新的,不要人穿过。当然,更不要尸体穿过的,我知道你这是什么地方,千万别拿那种衣服来糊弄我。”

“第二,找具和我身形相似的尸体过来,待会儿把我换下的衣服给他换上,李代桃僵,明日付家会来人,该怎么说你懂的。”

“第三,据我所知,蝉梦馆的要价向来是盛都城里最高的,那么,能否如实相告……”付朗尘抬起头,表情略严肃,“你化死人妆的手艺究竟怎么样?能瞒天过海吗?”

一连串的吩咐让孟蝉蒙了蒙,紧接着她明白过来,心思急转间,拣最近的回答道:“如果要做到滴水不漏,平常的化妆恐怕不行,需要用上易容术。”

“易容术?你还会这个?”

“我……大概会一点吧。”孟蝉莫名心虚,她的手上技艺全是爷爷教的,可惜爷爷去得早,她只学到些皮毛,但这次付家的丧事办得匆忙,许多环节都省了,应该能对付过去吧。

得到肯定回答后,付朗尘像宽心不少,却又按向额角,叹了口气,神情郁悒道:“我想,我要在你这儿待上十个月了。”

虽然猜到是这么回事,但亲口听到付朗尘说出来,孟蝉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付大人,你……你要在蝉梦馆里养胎?”

付朗尘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不妨收起你吃惊的表情,顺便把那两个字也给我一起咽下去。”

孟蝉立马缄默不语。

付朗尘握紧手心,深吸口气,低头望向自己时不时发光的腹部,声音几乎从唇齿间溢出:“要是被人发现这件事,我宁肯死上一千遍,当然,一定先把这瞎眼的山神弄死来垫背!”

他抬头,俊秀的一张脸望向孟蝉:“所以,你不希望一尸两命吧?”

孟蝉听得心惊肉跳,赶紧摇头如拨浪鼓,转身欲走:“付大人好生休息,我先去做事了。”

“等等。”

付朗尘一声将她叫住,坐在榻上,不知何时松了腰带,衣襟半散。

“如果方便,新衣服送来的同时,希望能看见一桶热水。”

孟蝉脸有些红,点头。

付朗尘又接着道:“还有件事,这十个月……估计有劳你了,事成之后,我必重金酬谢。”

“好。”孟蝉依旧点头,“多谢付大人。”

付朗尘似笑非笑:“从一开始,你温顺得就让我觉得像在使唤家里的仆人。”

孟蝉一愣,付朗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去:“其实常伺候我的下人背地里都会说我脾气不好,我们也才第一次见面,我就这样使唤你,毫不客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怪?”

“不怪。”孟蝉摇头,一想答得太快,怕付朗尘疑心自己在敷衍,赶紧又补充了句,“你是个好人。”

“好人?”付朗尘挑眉。

孟蝉笑了笑,企图增加自己的可信度,却让付朗尘的神情更古怪了:“你知道坊间怎么说我吗?”

“知道。”孟蝉笑意不减,如数家珍,“天纵奇才、救人无数、国之栋梁……”

“别光拣好听的,我要的是那些难听的,你放心,老实说,我不会生气的。”付朗尘打断道。

孟蝉笑意凝滞,与他对视了许久,才抿了抿唇,慢吞吞地开口:“言语刻薄、嚣张跋扈、目中无人、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停停,行了。”付朗尘轻咳两声,暗自嘀咕,“叫你老实说,还真拣得一字不漏。”

孟蝉装作没听见,紧了紧斗篷,欠身离去。

直到走出房门后,她才扬起嘴角,在心里小声加了句:“但你还是个好人。”

现在虽然脾气确实不大温和,但怀了孕的……那个,情绪难免有些波动,完全可以理解的,丝毫不影响许多年前留在她心底的那个印象。

房里榻上闭眸假寐的付朗尘,忽然打了个喷嚏,睁眼又看见腹部在闪光,一时不由得心烦意乱,伸手作势要狠抽:“闪,再闪,再闪本大人和你同归于尽!”

3、灵堂送别

余欢第二天来“验货”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妆够浓的啊,都快看不清我家少爷原本的模样了。”

孟蝉站在一边,露出笑脸,睁眼说瞎话:“余大……欢子哥,因为付大人身份特殊,所以妆容也便隆重点,他为国为民,我自然也希望他走得风光体面些。”

这一声“欢子哥”瞬间拉近了同余欢的距离,余欢煞有介事地点头赞同:“不错不错,孟蝉妹子有心了,这是蝉梦馆里顶级的服务了吧?”

孟蝉一愣,紧接着脸不红心不跳:“是啊,本不想同欢子哥说的,超出的部分就当我单独为付大人敬的一份心意吧,不过欢子哥真是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

“那是当然,我一眼就瞧出来了!”余欢豪气地一挥手,“我就说孟蝉妹子你心地好吧,哪能让你贴呢,付氏家大业大,不差这点钱,说说,超出了多少?”

孟蝉故作为难,低下头:“不多,欢子哥别问了。”

余欢更加紧追不舍了:“哎呀,你就说实话吧,一个小姑娘开家入殓馆也不容易。”

孟蝉叹了口气,这才晃悠悠伸出两根手指。

“双倍?”余欢上前,一口否定,“肯定不止!”

孟蝉依旧低头,像极其为难:“真的不能再多了,欢子哥让我尽点心意吧。”

余欢着急,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了:“什么话,绝对不能让你贴,快说快说!”

几番推来复去,在余欢的步步紧逼,孟蝉的纠结无奈,以及里间付朗尘的白眼猛翻下,两根手指慢慢变成了三根、四根……直到孟蝉眼含热泪,抬头报出“六倍”这个终极价格后,余欢才终于满意大叹,心里放下一块石头般。

“这才像话嘛,亲兄弟都明算账呢,孟蝉妹子,你放心,到时我会打好招呼,派人来跟你结算。”

里间的付朗尘听到这儿,终于难以抑制吐血的冲动:“余欢你个猪脑子,家大业大就是被你这么败光的!”

他想到昨晚孟蝉的种种温顺,有种直呼上当的感觉,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居然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当余欢如释重负,终于功德圆满地离去后,里间的付朗尘幽幽地飘出一句——

“小财迷,生意做得不错哦,不去唱大戏真可惜了。”

孟蝉装作没听懂,眼观鼻,鼻观心:“欢子哥太热忱,我怕露出破绽,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了。”

“那怎么不干脆把十个手指头都伸出来呢,小财迷?”付朗尘哼了一声。

“太夸张了也不好。”孟蝉摇摇头,不再吭声。

许久,付朗尘听到外头传来算盘滚珠的声响,伴随着一个自顾自的呢喃:“其实羊毛终究要回到羊身上的,付大人养胎是要花很多钱的,毕竟这是蝉梦馆近期最后一单生意了,接下来有将近十个月不能进账了,除了日常的柴米油盐,还得置办各种安胎的营养品……”

付朗尘眼前一黑,气急攻心道:“你一个人在碎碎念些什么?”

孟蝉仿佛受惊般:“没,没有念什么,在核对蝉梦馆的账目呢。”

付朗尘咬牙切齿:“好,你慢慢对,千万别对错,安胎时我可是要吃人参鲍肚、燕窝鱼翅的。”

最后几个字加重了音,孟蝉忍不住笑了,一本正经地纠正:“安胎时吃太油腻据说不好,付大人放心,我会搭配着来的,绝对让母子……父子好吃好睡,营养到位。”

余欢走后,叶书来是蝉梦馆的第二个访客,那时孟蝉抱着算盘,守在棺材旁,正昏昏欲睡。

她整个人罩在斗篷里,眼下一团乌青,不知道的还以为被人打了。

事实上,她昨晚忙到脚不沾地,几乎是彻夜未眠。

尸体是从后山的乱葬岗里拖回来的,动手前她念念有词,就差念段《金刚经》超度了,付朗尘却在她身后幽幽来了一句:“如果你不把他带回来,他的下场就是在荒郊野岭里被饿狼分食,你现在是在为他这份万中挑一的幸运内疚吗?”

孟蝉被一噎,不再吭声,心里却念得更快了:“有怪勿怪,有怪勿怪,请把付大人的话当个屁放了吧,他现在是特殊时期,情绪不稳,不是故意的……”

付朗尘在她身后连打几个喷嚏,左顾右盼寻找源头,最终望向腹部,一脸郁悒。

解决完了尸体,化妆易容前,孟蝉将手洗了千百遍,才终于在付朗尘不情不愿的目光下,摸上了……他的脸。

她得摸清他的骨骼肌肉走向,才能更准确地去为尸体做易容化妆,对此付朗尘的第一反应就是:“你不是在诓我吧?”

孟蝉眨眼,满脸童叟无欺:“爷爷教我的就是这样,还望付大人忍耐片刻。”

事实上,不仅付朗尘别扭,孟蝉的心也跳得很快。

她指尖微凉,一寸寸抚过付朗尘的额头、眉骨、鼻梁……才沐浴完的付朗尘,身上有股很清新的味道,常年锦衣玉食,又使得他皮肤白皙嫩滑,倒衬得孟蝉指尖略显粗糙。在风拍窗棂的声响中,这的确是件很“秀色可餐”的活儿,孟蝉不由得喉头发干。

鼻息以对间,付朗尘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心思,只是没好气地哼哼:“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姑娘这么摸。”

孟蝉手下一顿,抿抿唇,赔笑着道:“我长这么大,也还是第一次这么摸一个……活人。”

付朗尘有些被呛住,许久,在帘幔飞扬间磨牙:“那你觉得是你吃亏了,还是我吃亏了?”

孟蝉对上他的眼,识时务地一笑:“付大人吃亏了。”

如今,靠付朗尘这百般牺牲,万般吃亏下做出的易容效果,果然瞒天过海,连他的“狐朋狗友一号”——叶书来都没能认出,左看右看也只说了一句:“付七你这家伙到底是不一般,死也比别人死得难看些。”

孟蝉嘴角略抽,努力面不改色,却见叶书来忽然趴在棺木上,一张脸凑得很近,都快挨到里面浓墨重彩的“付朗尘”了。

“兄弟一场,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被雷劈死,还说要闹你的洞房呢……”他叹口气,“你也知道,我叶五别无长物,人称纨绔,除了一手妙笔丹青拿得出来外,还真没什么能送你一程,本来今日我是想来为你画幅遗容,哪曾想雷没把你劈焦,却把你劈丑了,莫怪兄弟直言,当真丑得下不了笔呀,你也不想一世英名毁于灵前吧……”

絮絮叨叨中,孟蝉悄悄望了眼里间,几乎可以想见付朗尘的神情。

“这样吧,我去趟宴秋山,你不是在那儿出事的嘛,我就在那儿为你描幅丹青。放心,一定使尽我生平所学,把你付七最神采飞扬的样子留下来,到时烧在你坟前。怎么样,兄弟够意思吧,不用太感动,逢年过节到兄弟梦里来做做客就行。”

末了,他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棺木,声音低了下去,呢喃出一句最终的告别:“话到这儿了,兄弟,走好。”

叶书来支起身,深吸口气,背对着孟蝉。孟蝉明显看到他用衣袖拭了拭眼角。

风过堂前,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孟蝉抿抿唇,正欲说些什么时,隔老远便传来一个声音——

“孟蝉,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我娘最新腌制的酱牛肉,你可有口福了……”

那从门口一路走来,穿堂而过的人,一身红澄澄的捕快服,腰间别着把大长刀,手里提着坛酱牛肉,满脸笑意,阳光下英姿飒爽——

竟是个姑娘。

孟蝉眼前一亮:“纤纤。”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住在蝉梦馆附近,时不时来串门,孟蝉为数不多的邻舍兼好友——苗纤纤。

她正好与叶书来打了个照面,两人在几步之距间就同时愣住,紧接着发出响彻屋顶的惊呼:“啊,怎么是你?!”

孟蝉一怔,苗纤纤直接将那坛酱牛肉隔空抛给她,紧接着唰地就拔出腰间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向叶书来,一声大吼:“淫魔,你居然还敢出来!”

多亏叶书来闪得快,堪堪躲过后,抬头指向苗纤纤就破口大骂:“你有病啊,见人就砍,谁是淫魔?是你自己跳进我浴桶来的好不好,我至今还有阴影呢,你这色女还好意思说,你都敢出来我为什么不敢出来?”

苗纤纤满脸通红,看了眼震愕的孟蝉,一跺脚,没头没脑地继续朝叶书来砍去:“淫魔,你还说,我要撕了你的嘴,把你大卸八块,我现在就拘捕你,关你进大牢!”

叶书来左闪右躲,上蹿下跳,奈何拿笔的手一生只画过无数丹青,连一招半式也使不出来,避得颇为狼狈,还好嘴上功夫了得,骂人不带脏字,引经据典,博古通今,上天入地,句句羞辱得人无力招架,把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向来能武不能文的苗纤纤气得肺都要炸了。

还好孟蝉反应过来,赶紧挡在了两人之间,举起那坛还没开封的酱牛肉,“哐当”一声,替叶书来挡了一刀。

刀锋嗡嗡作响,孟蝉双手发疼。

苗纤纤瞪大了眼,许久倒吸口冷气,一下把刀扔了,上前满脸焦急:“孟蝉,孟蝉你没事吧?你疯了吗,干吗突然冲上来,要是我没收住势,直接把你砍死了多不划算!”

声音大得孟蝉脑袋疼,放下牛肉坛的双臂发麻不已。

苗纤纤紧张地围着孟蝉,上上下下地检查了好几遍,所幸没什么事,她拍了拍胸口,如释重负。

而一旁的叶书来确认孟蝉无碍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就撤到门边,折扇一打,冲孟蝉遥遥喊道:“姑娘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奈何疯狗横行,在下先走一步,免得狗咬上身了,日后再来答谢姑娘!”说完,他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苗纤纤热血冲上头,捡起地上的长刀就想再追,却被孟蝉赶忙拉住,得了口喘气的机会问她:“纤纤冷静,别冲动,究竟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认识的?”

4、叶书来与女采花贼

叶书来衣裳狼狈地走在街上,以扇遮脸,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倒霉过。

“该死的色女,居然还是个捕快,简直知法犯法,都不去打听打听我叶五的名号!付七死了,我可是盛都城里第一纨绔了,我绝不会跟你就这么算了的,色女你给我等着,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他阅人无数,秦楼楚馆挨个逛遍,还真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女人!

说来荒唐,半月前他带上笔墨去淮城赏花,住进了江边一家客栈,打算画下那江上牡丹的盛景,谁知到了夜深人静时,他叫了桶热水,正在房里舒舒服服地泡澡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个陌生女人,穿着单薄的亵衣,像刚从床上爬起,披头散发,双臂向前,眼神呆滞。

他张大了嘴,在水里有些措手不及:“喂,你是谁?怎么随便进别人房间,出去,快出去,没看见我在洗澡吗?”

可不管他说什么,那女人都没有任何反应,如入无人之境,伸着双臂缓慢向前走着,一步又一步。

他看呆了,猛地一拍脑袋,终于意识到,他遇上个有病的女人了,她在夜游——

她有夜游症,刚爬起床夜游到他房里来了!

在叶书来的印象中,夜游症的人似乎是不能被轻易吵醒的,否则后果严重,所以他那时立即噤声,缩在桶里,想着大不了就让这女人在他房里走一圈,走完出去就好了,反正夜游症的人醒来什么也不会记得了。

但他料中开头,没料中结尾!

那女人居然停在他浴桶前,在水雾氤氲间,诡异地笑了下,然后开始脱衣服——

脱、衣、服、了!

那一刹那,叶书来如五雷轰顶,几乎来不及阻止,那女人已经赤条条地坐进了浴桶,还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叹息。

他脸一下烧了起来,简直要怀疑这色女是故意装夜游,来占他便宜的!

“你猜怎么着,我迷迷糊糊一睁眼,居然看见那淫魔的脸近在咫尺,两只手还搭在我双臂上,就要对我欲行不轨!”

蝉梦馆里,苗纤纤愤慨不已,喝了口水,一拍桌子,把孟蝉吓了一跳。

“可我哪是那么好占便宜的?我当即就一拳挥去,把他打得哎哟一声,捂住脸直接沉入了水底,我便趁这机会,赶紧跳出去穿好衣服。但就在我想把这淫魔揪出来,狠揍一顿逮捕时,外面突然传来头儿的哨子声……”

走在街上的叶书来,想到痛处,摸了摸脸。

那时他被打得沉入桶底,在心里骂了一千遍娘。

他不过识破这色女奸计,伸手想把她推出浴桶,却哪想她恼羞成怒,也不再装了,一拳直接打向他俊俏的脸蛋,得不到便欲毁之!

该死,他在水底痛得眼泪直流,还不知道毁容了没有,他发誓,等他出来一定要让她好看!

可谁知外头突然乱糟糟的,有声音缈缈传入桶里。

“大鱼落网,神捕营行动,快,通通起来!”

等他好不容易破水而出时,房里已经没有人了,窗户破了个大洞,他从大洞里看见外头一片狼藉,那色女早已不见踪影,一群捕快模样的人齐齐追入了夜色中。

原来……他遇到了女采花贼,还是条大鱼惯犯。

那一刻,风从窗口灌入,他打了个战栗,抱住身子,竟觉一阵后怕。

“你是不知道,要不是忽然紧急行动,我肯定当时就把那淫魔抓起来了!等我办完案回去时,人早就逃得没影了,房间都退掉了,这是心虚到何等地步啊,真是气人!”

蝉梦馆里,苗纤纤猛拍桌子,连喝几大壶水都无法浇熄怒火。孟蝉伸手一个劲地给她扇着风,见她脸色稍缓,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可我瞧……那叶公子不像这种人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苗纤纤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拍得手边的长刀啪啪作响,“怎么可能有误会?都人赃俱获了好不好,难道我会自己跳进他桶里吗?”

孟蝉心惊肉跳,替她把手边那把无辜的大刀拿开点。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啊。”她瞥了眼怒气未平的苗纤纤,尽量斟酌着语句,“纤纤,那个,你不是有夜游症吗?以前半夜还跑到蝉梦馆,和尸体挤在一副棺材里睡过觉,我天亮才发现呢……”

“啪”的一声,苗纤纤又是猛地一拍桌子,脸上红白不定:“那不一样!”

她话虽然脱口而出,但到底没之前那样硬气,心思也急转起来,思来想去,她忽然猛地站起,拿起桌边长刀。

“不行,无论如何,我得去找那淫魔问个清楚!”

说着她风风火火向外走去,却才走几步,又忽然像想到什么,打道回来,望着孟蝉欲言又止,神情有些扭捏:“对了,孟蝉,这件事得替我保密,谁也不许说,尤其……尤其是……徐大哥。”

最后三个字带了些小女人的娇羞,还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孟蝉以及里间的付朗尘,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孟蝉怎么会不知道苗纤纤的心意,当下表态:“放心,徐大哥那儿我保准一丝风声也不漏。”

末了,她促狭眨眼,唇边笑意渐浓:“毕竟某人还要做我徐大嫂的,说好的喜糖我还等着吃呢。”

苗纤纤被说得面红耳赤,上前掐了把孟蝉:“死丫头真讨厌,嘴巴就是这么甜!”

两人一阵笑闹后,苗纤纤捂住脸傻乐离去,走到门边还不忘回头,冲孟蝉飞了个吻:“乖,再叫声‘徐大嫂’来听听。”

孟蝉眉眼含笑,伸手配合地接住吻,软软糯糯地开口:“徐大嫂。”

门边的苗纤纤像被电了下,通体舒畅,按住长刀娇羞地一跺脚,又飞了个吻出去:“孟蝉,我好爱你哟!”

孟蝉笑吟吟地又接住,面不改色道:“纤纤,我也好爱你。”

里间的付朗尘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5、蝉梦馆的第三位访客

继叶书来走后,袁沁芳成了蝉梦馆的第三位访客,自此,付朗尘昨天夜里对孟蝉说的预料,一一全中。

首先是余欢,一大早来“验货”;然后大概至晌午,叶书来会到,还会提着两壶醉仙楼的酒;最后,就是临近黄昏时,袁沁芳会不带婢女,只身一人,从后巷悄悄进来。

孟蝉听完后,曾好奇问过:“为什么只是这三个人?”

她还记得付朗尘沉默了许久,忽然抬头笑着问她:“还要几个人?”

她一愣,付朗尘摊手:“忠仆、知己、爱侣,人之一生,得此三人,难道还不够吗?”

孟蝉被反问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讷讷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付大人的母亲不会来?或是付家什么亲人不会来?”

“我母亲早逝世了,怎么来?”付朗尘不在意地回答,顿了顿,他补充道,“是生母逝世了,嫡母还在。”

孟蝉有些愣住,付朗尘却已经懒懒翻了个身,不去看她,许久,才似笑了。

“他们为什么要来看我?你也知道我脾气差,坊间怎么说来着,对了,嚣张跋扈、目下无尘,生前他们都厌我惧我,死后不偷着乐就算好了,干吗还要巴巴地跑来看我最后一眼?没事给自个儿添堵吗?”

孟蝉一愣,无言以对,久久地望着付朗尘的背影出神,不知在想什么,直到付朗尘再次开口。

这一次,却带了丝甜蜜,一丝说到心爱之人时才会有的甜蜜。

“事实上,那群牛鬼蛇神我也不想见,整个付家,除了表妹,我还真没什么留恋……”

表妹,付朗尘的表妹,也是他还差一个月就要成亲的未婚妻。

她叫袁沁芳,正是那第三个访客。

孟蝉在见到她的那一眼,心头莫名有些欣慰,还好付大人没估计错,还好不管怎么样,人世间起起伏伏,他身边仍有挚爱不弃。

忠仆、知己、爱侣,的确是够了,不过,如果不嫌弃的话……还可以加上她。

蝉梦馆里,袁沁芳按照付朗尘说的,果然是踏着晚霞,来得悄然,一袭长裙逶迤及地,一进门便塞了银钱给孟蝉,叫她不要声张。

孟蝉默默收下,退到一边,望了眼里间,知道现在里面的付朗尘,一定听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

风过堂前,袁沁芳伏在棺木上,泪如珍珠,满腔深情却是对着棺中那个“付朗尘”。

“表哥,爹爹把婚约收回去了,还不准我来看你,说是要避嫌,怕我以后不好嫁人,可我哪管得上那么多……”

“我一想到你冷冰冰地躺在这儿,心里便痛得不行,都是我不好,是我一定要你去那宴秋山,亲手替我采千萱草的。我错了,我不该任性的,我只是听了传说,采到千萱草的有情人能够白头到老,我想在成亲前得到这个祝福……”

长裙摇曳,泣不成声中,孟蝉有些意外地望了眼里间。

原来,付朗尘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出事的吗?

棺木上的袁沁芳还在泣诉,竟不知不觉说到让孟蝉更意外的地方。

“表哥,你放心,虽然我们还未正式拜堂成亲,但我心里只有你,我已经说服爹爹,为你守节一年,但一年后,也许我就要身不由己了,我实在无法忤逆爹爹,请你在地下有知,千万要原谅我……”

送袁沁芳从后巷离开时,孟蝉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一声叫住了她。孟蝉在袁沁芳惊诧的眼神中,跑到她跟前,把先前收下的银钱塞回她手心,然后抿抿唇,真心实意道:“请沁芳小姐务必保重身体,天无绝人之路,希望说不定哪一天就降临了,沁芳小姐不要灰心,一定要等待啊!”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在巷道里响起,袁沁芳愣了愣,看了孟蝉许久,终是红了眼眶,握住她的手,柔声带泪:“谢谢,谢谢你。”

她没有想太多,只以为是蝉梦馆这个好心肠的姑娘,追出来对她的一点慰藉与同情,她唯有收下与感激,但却不会发现,后门那里一道身影已悄悄站了许久。

从她要离开时,他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她,更是在听到她们的对话时,背靠着墙壁,苦涩地闭上了眼。

孟蝉带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回到了蝉梦馆,一进内堂,便看见“活着”的付朗尘坐在棺材旁,凝望着里头“死了”的付朗尘。

这画面莫名有些诡异。

孟蝉轻咳两声,付朗尘却没有动弹,他发着呆,于是她也只好坐到他旁边,跟着发起呆来。

夜幕一点点降临,两个发呆的人不知枯坐了多久,孟蝉耳边才忽然传来付朗尘幽幽的声音。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一愣,付朗尘扭头望向她,不给她思索的时间,直截了当:“眼见一对苦命鸳鸯被上天捉弄,你大抵不善言辞吧,让我来问问你吧。”

“感动吗?”

“感动。”虽然不知道付朗尘为什么这么问,但孟蝉还是看着他的眼睛,如实回答。

“惋惜吗?”

“惋惜。”

“恨天意弄人吗?”

“恨。”孟蝉眼皮眨也不眨,内心的小人却是双手合十,“老天爷勿怪勿怪,您这次是过分了点。”

“既然又感动,又惋惜,又恨天意弄人……”付朗尘眼眸漆黑,唇边有笑意泛起,“那你是不是很想为这对苦命鸳鸯尽点绵薄之力呢?”

“很想。”孟蝉痛快地一口答道,紧接着却是抬头,奇怪地“啊”了一声。

但付朗尘已经快速地接话,眉眼含笑,不留一点缝隙:“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成全你了,这件事不交给你去做都不安心了。”

孟蝉又“啊”了一声,在月亮升起,映亮付朗尘脸的那一瞬间,她仿佛有种错觉,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光芒,一种类似狐狸捕到了猎物的光芒……

“你也听到了,知道千萱草对沁芳意味着什么,你不是很想给她希望,叫她不要灰心吗?”

付朗尘双眼炯炯放光,抓起孟蝉的手:“那正好有件事需要你去做,相信你这么冰雪聪明,一定已经猜到了。”

孟蝉低头看了眼被抓住的手,这回没有“啊”,只是咽了咽口水,慢慢抬起头,望着付朗尘白玉无瑕般的笑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了出来:“付、大、人、是、要、我、去、宴、秋、山、采、千、萱、草?”

付朗尘打了个响指,重重点头,双眼在月下光芒更盛,甚至摸了摸孟蝉的脑袋:“你果然这么冰雪聪明。”

6、被迫同居

付朗尘在蝉梦馆住下的第二个夜晚,孟蝉失眠了,不是因为天亮就要出发,孤身一人去宴秋山采千萱草,而是因为——

她竟然和他睡在了一个房间。

当然,她睡地上,他睡床上。

孕妇……孕父,总是要多点优待的。

因为第一夜孟蝉几乎没合眼,全部在忙活易容化妆,所以就不存在睡哪儿的问题。

但第二夜,这个问题来了。

蝉梦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放棺材的地方很多,睡人的地方却很少。

自从爷爷离世后,孟蝉又将蝉梦馆“改造”了一下,现在的蝉梦馆,只有一间睡人的房,一张睡人的床。

榻上,付朗尘撑着脑袋,苦口婆心地教育孟蝉:“所以说,凡事要留一手,不能太见钱眼开,你看当年如果不是你硬要改造,多放棺材多赚钱,现在也不会没地方睡,打个地铺凑合了,对不对?”

孟蝉没有回应,付朗尘把脑袋伸出一点:“怎么,你难道觉得我说的没有道理?”

孟蝉仰面朝上,眨了眨眼:“没有,我在思索,付大人的话很有道理。”

付朗尘这才满意地笑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孟蝉现在很紧张,抓住被角的两个手心全是汗。

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帘幔飞扬,付朗尘又把脑袋探了出来:“喂,你怎么不脱衣服啊?穿这么厚的斗篷睡觉,不闷吗?”

孟蝉手心一颤,许久,答道:“闷。”

“闷就脱啊,你放心,我不会看你的,再说你底下总还会穿点什么。”

风声飒飒,孟蝉慢慢“哦”了一声,付朗尘又催促了几遍,她终于坐起,深吸口气,动作迟缓地一点点脱下斗篷。

月光正对着她的身子,榻上的付朗尘好整以暇,撑着脑袋,这是他在进入蝉梦馆后,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孟蝉的脸,不,或者说是,半边脸。

朝向他那边的左半张脸,居然意外地很是清秀,白皙温婉,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的姿色,却也有小家碧玉的味道,看得付朗尘一愣。

他先前总见她把脸罩在斗篷里,还以为她是个丑八怪呢,没想到居然还不赖。

但他很快就发现不对了,因为她不躺下去,一直都不躺下去。

“你为什么……不躺下?”

夜色静谧,月光中,孟蝉纤秀的身子坐得端正,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像是要这样坐一整夜,付朗尘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孟蝉眨了眨眼,仿佛回过神来,慢吞吞道:“哦,我这就躺下。”

她一点点向后靠,双手抓紧被角,微微颤抖着,仿佛极其紧张,让付朗尘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当她终于完全躺下,整张脸都露在了月光中时,付朗尘才知道她紧张的原因——

她那右半边脸上居然有一块极大的伤疤,颜色暗红,像是有些年头了,蜿蜒下倍添狰狞,瞬间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房里霎时静了下来,月光寂寂地洒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各自压抑的呼吸声。

孟蝉就那样睁着眼,仰面朝上,一动不动,只抓紧被角的手仍在微微颤动着,仿佛并不习惯这般袒露于人前。

终于,还是付朗尘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有些犹豫地开了口:“你那右半边脸……是怎么回事?”

孟蝉长睫微颤,老实回答:“小时候爷爷制作药水来保存尸体,我跟在一边学,不小心跌了进去,腐蚀了右半边脸。”

她声音很轻也很平静,脸色却白了几分,看得付朗尘心头一紧,好半天才皱眉开口:“你爷爷怎么回事,都不照看好你吗?”

孟蝉摇头:“不关爷爷的事,他当时进去拿样东西,是我自己没听嘱咐,挨得太近了……”

付朗尘没说话了,许久,才瓮声瓮气道:“他后来没给你治吗?都这么多年了,不知道还祛不祛得掉……”

孟蝉眨眼,略微失神:“爷爷……后来就不见了。”

在她痛彻心扉的那段日子,整个人躺在病床上,陷入一片昏天暗地中,爷爷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却就在她慢慢好起来,即将能拆开绷带的时候,消失了。

那是毫无预兆的一天,爷爷喂她吃完粥,在她渐渐睡着时,紧握住她的手,她睁不开眼,只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在耳边道:

“爷爷要走了,小孟蝉,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坚强地活下去……”

她不知道爷爷要去哪儿,也不知道爷爷为什么忽然对她说这些,她只是觉得心里莫名有些慌,她想叫住爷爷,但她想睁也睁不开眼,想喊也喊不出声,就像陷入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中……

等到她醒来时,爷爷已经不见了,偌大的蝉梦馆空空如也。

她找了好几天,里里外外,嗓子都喊嘶了,但就是找不到爷爷,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后来,她自己拆开绷带,对着镜子中那张落下伤疤的脸,怔怔地掉眼泪,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的感觉。

爷爷没了,脸也毁了,她在世间无依无靠,一无所有了。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却已经觉得走不下去,甚至想要去寻死。

“还好那时遇到一位贵人,才没有死成……”月光下,孟蝉笑了笑,榻上的付朗尘静静听着,俊秀的脸上投下一片光晕。

对于那位贵人,孟蝉一句带过,没有多提,付朗尘也便没有多问。

“过了几年我才渐渐想通,爷爷大概是岁数大了,像我小时候听他讲的故事一样,在那本记满奇闻趣事的手札里说,预感到自身死亡的大象,会独自悄悄离开象群,前往象冢,奔赴自己最终的归宿。”

“他也许……是不想让我伤心吧。”孟蝉眨了眨眼,漆黑的眸中有亮光闪烁,在月下显得柔和动人,“可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从被爷爷收养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很幸运了……”

付朗尘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打断:“你,你是被收养的?”

“是啊。”孟蝉顿了顿,扭头望向付朗尘,许久,下定决心般,“说出来付大人不要害怕,我……我其实是个……棺材子。”

那时这里还不是什么蝉梦馆,只是一座荒废的义庄,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里,来了一位大肚妇人,她衣裳带血,像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浩劫,来到义庄时已经再也支撑不住,奄奄一息地倒了下去。

电闪雷鸣中,她连一句话也来不及交代便撒手而去,好心的义庄老人将她的尸体收殓入棺中,却在半夜时,忽然听到棺材里面传出响亮的啼哭声……

“爷爷把我从棺材里抱出来后,既不嫌弃也不害怕,他抚养我长大,还拿出毕生积蓄,把荒废的义庄改造成蝉梦馆,开门营生,好给我一个像样点的家……”

说到这儿,孟蝉猛然回过神般,扭头望向付朗尘:“大半夜的没瘆着付大人吧?”

她有些忐忑不安,毕竟棺材子不是什么好事,奇诡又晦气,爷爷从来都不许她和别人提起,怕她会被人看不起,会受欺负。

但今夜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会对付朗尘开口,还情不自禁地说了这么多。

真是……不该呀,孟蝉有些后知后觉地懊恼,抬眼悄悄望了眼付朗尘,万一……万一他当她是怪物怎么办?

她内心正七上八下时,付朗尘却在久久的沉默中,忽然笑了:“这也能瘆着我?”

孟蝉抬头,见他把肚子微微一挺,扬眉道:“你不觉得在我面前是小巫见大巫吗?我现在可是怀了山神的人,你个区区棺材子敢在我面前炫耀?”

调侃的声音在房里回荡着,孟蝉一愣,紧接着忍俊不禁,心口一块石头无声地放下,屋里的气氛也活络起来。

付朗尘依旧撑着脑袋,见孟蝉笑了,几根修长的手指敲了下腹部,不由得微眯了眼:“话说你还记得你爷爷的长相吗?我免费为你溯一次世好了,算作你明天替我去采千萱草的谢礼,怎么样?”

顿了顿,他长眉微挑,对上孟蝉的眼睛,意味深长:“我最近一次替人溯世,地点在东宫,对方是当朝太子。”

孟蝉怔了怔,立刻反应过来,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付大人的声音价值连城,小民实在是太荣幸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离太子这么近。”

她的狗腿之迅速把付朗尘都逗笑了,故作嫌弃地挥手:“戏太假了,重来重来。”

两人一上一下地对视着,绷不住齐齐笑出声来。

7、一举成名祈音师

付朗尘有个很特殊的身份,祈音师。

全凭一张嘴,一副嗓,走到今时今日之地位,在东穆大概也算个传奇。

早年间哪里有人跳河哪里就有他,那时他刚脱离付家不久,带着一点微薄的积蓄,自立门户,开了家溯世堂,专门用声音为世人回溯过往,排忧解难。

是的,他的声音有“魔力”,描述什么都像真的一般,能让人身临其境,再次梦回到那些念念不忘的往昔。

这项天赋不仅用于“溯世”,还能让人打消轻生的念头,简而言之,就是劝人不要去死。

那时盛都城里但凡有个跳河坠楼,都会有人跑去溯世堂通知付朗尘,为此他特意买下一匹极其昂贵的千里马,那些年每隔不久城里就会出现如下奇观——

“让让,让让,有人要死了,快闪开!”

脚下生风的千里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马上的少年十万火急,一张俊秀的脸兴奋不已,衣袂飞扬,声掠长空。

等他一赶到,家属就会立刻将写好的信息递上去,他扫过一眼,了然于心后,便会开始进行劝导工作。

劝导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但不外乎都是对症下药,以最令人无法抗拒的声音直击事主的心底。

付朗尘做过最有名的一起“劝阻”,是当朝太子服五食散自尽一事,哦不,确切地说,是殉情。

那时皇后秘密处死了太子身边一位宫女,太子痛不欲生,在一个平常的午后爬上屋顶,披发赤足,一边吞咽五食散,一边乱踩砖瓦,疯癫唱歌。

当时正逢下朝,群臣百官大惊失色,同赶来的帝后围在下面,无论怎样劝说太子也不肯下来。

他情绪很是激动,抓着酒壶,不停吞咽着手里的一包五食散,时而大笑,时而恸哭,神志已渐不清,但只要有人稍一靠近,他就作势要跳下去,叫所有人吓个半死,通通都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一片僵持中,不知是谁喊了句:“对了,找溯世堂,找付朗尘!”

付朗尘在一路赶来的途中,听了带路公公的详细叙述,那公公是皇后身边的人,按照指示,不敢隐瞒,将原委毫无保留,包括皇后的赐死,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于是当付朗尘站在那个高高的屋顶下时,他已经知道了这是一场殉情,一场不可思议,宫闱里百年难得一见的殉情。

黄昏中,所有人都将灼灼目光定在他身上,他们为他让出一片地,焦急地站在他身后,祈盼他能不负虚名,成功劝下太子。

但当太子的酒壶猛地砸下来时,满场惊呼中,众人的心都凉了一半。

“滚!别过来!”

酒壶不偏不倚砸在了付朗尘头上,碎裂的声响中,他额头漫出汩汩鲜血,身后哗然,他却一挥手,仰头目视太子,笑着说了进宫以来的第一句话。

“绿微死的时候,应当也是流了这么多血。”

声音不急不缓,却让画面瞬间浮现在所有人眼前,皇后更是一下煞白了脸。

风掠长空,付朗尘不在意地摸了下额头,将那血递到唇边,笑意不减地舔了一下:“不对,应当比这血还要多,多很多很多……”

满场尽皆失色,屋顶上的太子终于崩溃:“闭嘴,不要说了,你给我闭嘴!”

但付朗尘还在说,孑然一人站在晚霞中,说的内容却是温柔往事。

“太子认识绿微是在十三岁,那天也是个黄昏,和现在一样的黄昏,风里飘着桂花香,绿微穿了件杏色的宫装,在湖边唱歌,唱的是她家乡的小曲……”

仿佛一轴画卷徐徐铺开,一草一木跃然纸上,鼻尖都似乎能嗅到风里传来的桂花香。

后来经历过此事的官员虽不敢声张,但私下却是感慨非常,神奇,当真神奇,他们在场所有人都被付朗尘的声音“蛊惑”了,在那样一个寻常的黄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走入了太子的十三岁。

“绿微一生最是善解人意,跟了太子十年,从没求过什么,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希望太子好好的,每天读好书,睡好觉,做个勤政爱民的好太子,她不怎么会说话,但太子一定能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太子服下五食散,纵身一跃的确很容易,但也就此辜负了绿微在人世最后的心愿。绿微这辈子都没人为她做过什么,她活得那样卑微,现在这是太子仅能为她做的了,难道也要亲手放弃吗?绿微如果在这里,一定会哭得很伤心,再也不愿意理太子了,因为太子不讲信用,没有遵守对她的承诺,她多可怜,太子听到她的哭声了吗?”

付朗尘至今还记得,他说完这些话后,太子叫着“绿微”的名字跌跪下去,掩面恸哭。

残阳如血,风掠屋顶,那一刻,他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不知道他做了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那些之前在他示意下,悄悄从太子背面上了屋顶的侍卫趁机拥上,一把围住了太子。

满场高呼,喜极而泣。

这场震惊朝野的太子事件让付朗尘一举成名。

后来他在帝后的钦点下参加了祭天大典,于高高的祭台上宣读檄文,祈告上苍,造成了满场痛哭流涕的壮观场面,一度在皇城中传为奇谈。

昭帝将他封为“祈音师”,认为他的声音能上达天听,为东穆祈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他也成为太子唯一不排斥的人,时常进宫,为太子回溯过往,在梦中寻找绿微的身影,解开心结。

付朗尘由此摇身一变,等同于东穆朝堂二品官员。付家原本嫌这个庶子没出息,开溯世堂丢人,走的是偏门左道,但在这之后态度陡变,整个家族出动,千拜万拜地将付朗尘请回了付家,当尊大佛供了起来。

付朗尘一下成了盛都最风光的新贵红人,他将付家的声望推到了顶点,让这个没落的贵族再次焕发活力,付家从此视他为说一不二的家主。

但从前那个衣袂飞扬,策马横冲直撞在大街小巷,十万火急赶去各处救人的少年却渐渐消失了……

有关于付朗尘各种各样的流言在坊间传出——

他说,我的声音是为天地立命的,平常百姓听得起吗?

他说,要死死远点,千万别脏了付家门前的那片地。

他甚至在马车经过街道,听到有人寻死觅活,众人苦苦哀求他时都见死不救,自始至终连车帘都没掀开过。

所以对于付朗尘的意外殒命,盛都城里议论纷纷,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却是幸灾乐祸。

解忧消愁,救人无数是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也是他。

“你问我坊间的流言是不是真的?”

蝉梦馆里,付朗尘撑着脑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在腹部,月光在他俊秀的脸上投下一片光晕,他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着,一头墨发随意披散在榻上,衣襟半敞,帘幔飞扬间,整个人像发着光,白玉无瑕,宛如谪仙。

“怎么和你说呢,半真半假吧。”

他仿佛在回忆坊间的流言,脸上露出嗤笑的表情:“那些什么‘为天地立命’‘要死死远点’的无聊话我没说过,编得实在不怎样,连回应都懒得回应,但最后一件——‘见死不救’是真的。”

孟蝉抬头,有些吃惊。

还记得那时街头巷尾个个义愤填膺,都在控诉付朗尘的铁石心肠,说要不是最后那人自己想开了不寻死,他付朗尘就酿下大错,是间接害死一条人命的刽子手!

但她却从人群里默默走开,心里认为不是那样的。旁人不管怎样议论,她始终都觉得,付大人一定是个好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可就在今夜,付朗尘却当着她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事实就是那样,他就是“见死不救”!

孟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了,望着眼前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

付朗尘却哼了一声:“莫要这样看我,真要想死,谁还能拦着不成?”

他扭头望向窗棂,语气不屑一顾:“那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个陷阱。”

孟蝉本来心正往下沉,忽然听付朗尘这么一说,抬眼愣了愣:“陷、陷阱?”

“对,一群看我不顺眼,智商却又岌岌可危,挖了个蹩脚陷阱想给我跳的笨蛋,他们不过是想毁掉我‘祈音师’的这块招牌,便请了个不合格的戏子,在那屋顶上惺惺作态,寻死觅活。可惜我一眼就看出了混在人群里的家丁,还有那几个坐在酒楼喝茶的笨蛋——”

“拜托,他们看戏也跑远点,不要那么容易让我发现好不好,还特意穿得人模狗样,专门挑了靠窗的位置,打眼得不能再打眼是几个意思?是想等我出丑时,下楼围过来,耀武扬威地把我奚落一番吗?简直不能更蠢,害我连下车应付一下的心都没有……”

一番毫不客气的数落下,孟蝉越听越心惊,彻底明白过来,脱口而出:“他们……是谁?”

付朗尘一顿,眉间鄙夷更盛:“孙丞相家的肥猪、李尚书家的麻子、周将军府的蛮牛,外加他们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大,一肚子坏水的慕容小侯爷。”

末了,他冷冷一笑:“可惜肥猪、麻子、蛮牛、坏胚全凑齐了,还差一样——军师。”

还不待孟蝉开口,他已经俊眉一扬,意味深长:“因为军师在我这儿。”

他唇角缓缓勾起,这一回,略带得意,孟蝉在电光石火间捕捉到了什么:“是……叶公子?”

付朗尘看了她一眼,意外中带了些欣赏:“不错,就是叶五。”

当年他一夜之间红遍东穆时,多少世家子弟看不惯他,他不过是个庶子,却得到了比任何名门显族都要高的待遇,其中尤其以慕容小侯爷为甚,他不仅召集他那群跟班,还想拉拢皇亲国戚,叶家最聪明的老五,叶书来。

“简直笑话,叶五那家伙那么精明,能是和他们为伍的人吗?”

付朗尘得意扬扬,又刻薄见血:“他压根看不上那群乌合之众,当即作了幅讽刺的画送去回应,然后果断投入了光明与希望的怀抱。”

最后几个字特意加重了音,孟蝉憋笑憋得辛苦,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形容自己,既大言不惭,又喜感莫名,当然,对她而言,还有些微妙的……可爱。

付朗尘见她这样,也觉得好笑:“算了算了,不和你扯了……喂,小财迷,你到底还要不要溯世?要不要在梦里看到你爷爷?”

孟蝉赶紧抻长脖子,点头如啄米:“要要要!”

为表诚意,她立刻认真回忆起来:“爷爷的样子嘛……他离开时我还小,又过去多年,现在一下子只记得他的眼睛了,很明亮,很好看的,就像……就像徐大哥那样……”

“徐大哥?”付朗尘打断,“白日里你和那女捕快说起的徐大哥?”

“是啊。”孟蝉点点头,语气不自觉就放柔了,“徐大哥的眼睛真的很好看,爷爷年轻时一定就是那样,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8、阿竹和阿九

第一次见到徐清宴时,孟蝉就觉得很亲切,虽然他出场得很离谱,离谱到换作任何女人都会尖叫。

因为比他先一步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人头骨碌骨碌地滚着,直接从门口一路滚到了她脚下。

紧跟而来的是袭青衫,手里还抓着个破了洞的袋子,事态虽然很荒唐,整个人却并不见多慌乱,反而对着孟蝉温声解释道:“姑娘别怕,我是神捕营新来的仵作,正在办一桩分尸案,这是关键证据,刚才不小心被人撞了出来,我这就把它捡回去……”

说着他几步上前,一把捞起那个人头,又用布袋包住了,起身时孟蝉仍盯着他看,他却望向她手边的棺材,失声一笑:“难怪姑娘不害怕,原来是‘同行’。”

那时孟蝉正在为尸体化妆入殓,平白滚出个血淋淋的人头一点也不会引起她注意,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那双眼睛。

“你的眼睛很像我爷爷,笑起来更像了。”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直愣愣的,说完后才发觉失礼,怎么能对一个陌生又年轻,并且尚算好看的男子说这种话呢?他一定以为她在嘲讽他。

但徐清宴只是想了想,并没有生气,反而做了一个孟蝉怎么也料不到的举动——

他伸手把自己的眼皮扯下来,凑近她,又露出温和的一笑:“这样呢?是不是更像了?”

蝉梦馆里,忆起往事的孟蝉忍俊不禁,听得付朗尘却打起了呵欠:“还要不要我给你溯世了?既然想不起你爷爷的脸,那就算了。”

孟蝉回过神来,赶紧道:“不行,你溯一次世价值千金,我可不能错过……这样吧,付大人,能不能给我讲个故事?就像爷爷以前讲的一样……”她眼神满是期待,“爷爷走后,那本手札我就再也没有翻过了,上面有个故事我特别喜欢,爷爷讲过很多遍,付大人能用爷爷的口吻再给我讲一遍吗?”

想到那本记载了山神一事的手札,付朗尘的头便隐隐作痛,却到底禁不住孟蝉饱含期待的目光,无奈开口道:“好啦好啦,怕了你了,把那破书给我拿来吧。”

月光如水,风拍窗棂。

孟蝉喜欢的故事叫《九线冰蝉》,那应该也是爷爷印象深刻的一节,因为他给她取名“孟蝉”,给他们的栖身之所取名“蝉梦馆”。

那是在一座山里,关于一只蝉与一根竹子的故事。

蝉不是普通的蝉,是九线冰蝉,生来就有半仙的修为,是天地间极其稀罕的灵物,彻体冰寒,蝉翼透明中泛着丝丝蓝色,很是漂亮。

那些蓝色每天会汇成一条线,当积少成多,九条蓝线都在蝉翼中形成后,就到了九线冰蝉至关重要的时刻了——

成则飞天化仙,败则灰飞烟灭。

就像鲤鱼跃龙门一样,跃过去了就能飞身成龙,跃不过去便被打回原形,但九线冰蝉比之更残酷的是,它若无法成功,便会彻底消失于天地间。

所以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数目本就罕见的九线冰蝉,大部分都只活了九天,九天后,无法张开双翼飞起来,便会直接化为一缕青烟。

“阿竹,谢谢你每天都鼓励我,但我还是觉得,我应该是成不了仙的。”

山里,郁郁葱葱,依附在一根翠竹上的九线冰蝉,扑了扑双翼,一声叹息。

那翠竹迎风而立,抖下漫天竹叶,飒飒作响间,传出一个温润好听的声音:“阿九,你不要气馁,即使成功的机会很渺茫,但我也相信,你一定就是那个万中挑一。”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很多天,九线冰蝉与翠竹相识的日子虽然短,情谊却很是深厚。

山中无岁月,寒暑不知年,翠竹寂寞了太久,有九线冰蝉的陪伴,他觉得很开心,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所以他一直鼓励着她。

他说:“今天是第四天了,你的蓝线有四根了,真漂亮,你一定能成功的。”

他说:“今天是第五天了,风和日丽的,你看空中的云多美,你别愁眉苦脸了,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他说:“今天是第六天了,你快动动双翼,虽然我知道你现在还飞不起来,但多练习一下,第九天一定能成的。”

……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第八天的夜晚,阿竹与阿九相互依靠着,谁都没有合眼。

因为这很有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夜,当天快亮时,九条蓝线就会汇集,决定阿九命运的时刻就将来临。

这一夜,他们不停地说着话,甚至还定下了未来不知能否实现的约定。

阿竹说:“你成仙后记得时常来看我,我也会努力修行,日后去九重天上寻你。”

阿九重重点头,不去设想那最坏的结果,只是语带哽咽:“阿竹你真好,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

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山里的两个灵物相互依偎着,就这样,渐渐说到了天亮,当第一缕晨光照入林间时,阿九身上蓝光闪烁,第九条线一点点汇成——

她尝试着扑动双翼,居然有无数灵力贯入体内,她感觉自己能够飞起来了!

那一定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可他们却不知道,一场灾难正悄然蔓延。

赤焰星君奉天帝之命,去人间送火种,腾云驾雾,在经过这片大山时,装有火种的玲珑盒里,却不小心掉了一簇火苗下去,很快,山里便燃起熊熊大火……

那是震惊九重天的一场灾难,闯下大祸的赤焰星君火速回到天庭,请下水泽星君前来救火,但火势蔓延得太快,根本来不及了。

山灵凄唤,遍地哀嚎,一片火光中,两位星君心急如焚地站在云端,却忽然看见大山深处,有阵阵蓝光闪烁,那里没有着火,反而冒着冰寒之气——

那是阿九正在损耗全部灵力,奋不顾身地为阿竹遮蔽出一片天!

阿竹浑身都在颤抖着,有眼泪落入泥土:“阿九你快飞升吧,不要管我了,你再这样会死掉的!”

阿九不吭声,依旧源源不断地损耗灵力,以冰寒之气来抵御那不断靠近的火势。

她听到阿竹在她耳边哭泣,她心如刀割,却咬咬牙,更加坚定了。

她不能走,她不能扔下阿竹,那是她的阿竹啊,是陪她说话、给她鼓励、为她唱歌、与她定下约定的阿竹啊,她怎么可能弃他而去?

九线冰蝉的生命是那样短暂,无法飞升就只有九天,稍纵即逝得仿佛都不曾在世上存在过。

但她不同,阿竹的出现证明了她的存在,让她的生命有了别样的意义,即便现在和阿竹一起葬身火海,她也觉得这一生很好很长了。

如果阿竹不在了,她一个人飞升又有什么意思?仙宫孤清百年,不如人间相伴九天。

“这个故事也太扯了……”付朗尘念到这儿,忍不住嘀咕了句,却又翻了页,“但我还是挺想知道结局的。”

月光静悄悄地洒下,不一会儿,榻上传来他的大呼小叫:“喂,为什么后面没有了?结局是什么?那傻虫子和傻竹子死了没?”

他探出脑袋,在望见孟蝉的那一瞬,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孟蝉已经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许久,自认倒霉地扔了那本破书,伸手将孟蝉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百无聊赖地向后一靠。

星夜风凉,他仰头望着窗口那里透进的月光,手指又无意识地敲上了腹部,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抹倩影。

“虫子和竹子虽然傻,但情真意切,我们也能做到那样……生死不弃吗?”

他自言自语着,倦意上涌,俊秀的眉目一点点合上:“你为我守节一年,我不会让你白等的,一定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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