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阿修罗
他一个人在路上。夜色清冷。古佛青灯的生活。我想,静坐在禅床上的石涛内心是不安的。年轻的他有很多东西迫切想得到,譬如声名。于是有了康熙南巡时在扬州的两次接驾。尔后他去北京,结交王公贵族,画名大震。勉强。迁就。妥协。都不是。他的心情是愉悦的。
我们常常说,独善其身。我们常常说,可遇而不可求。在他平复心情,安于自我后,南京长干一枝寺参禅作画的生活是闲适而恬静的。施展绘画才能这种新的感情很快平衡了家破人亡,落发为僧的伤痛。也许这伤本来就不深。人生值得好好把握。
他与“四王”之一的王原祁合作《兰竹图》,他画墨竹,王原祁补石。风中飘舞的墨竹,斜拂横出,我愈看愈觉得秀雅。石涛画竹,左右纷披,法无定法,难于模仿。连郑板桥也为之倾倒。
他的笔墨信手拈来,纵逸隽雅,有一种不可羁绊的豪气。我读他的《画语录》,更是觉得语出惊人,一针见血。渐渐的,他变成了清初画坛的阿修罗。
阿修罗虽位列佛前听法的“天龙八部”之一,但对佛法难以深信,全盘接受。阿修罗在佛前听法后,吸收佛法,以己意增删,自作主张,与佛法抵抗。
石涛当年虽深谙院体画的画法,但在一片摹古的风气下,他主张创新,主张以“自然为师”,主张“笔墨当随时代”。我爱看他的画,耐人寻味。他作画不落前人窠臼,常常出奇制胜。充满野逸之趣。正统画法外的空谷足音。怪不得何绍基说:画至苦瓜和尚,奇变狡狯,无所不有矣。
在众多的闲章中,石涛独独钟爱“搜尽奇峰打草稿”这一方,还特地以《搜尽奇峰打草稿》为题画了一幅长卷。
在他看来,山是有生命的存在,皴法是表现山体生气的一种手段。我从石涛的画中领悟天地氲氤之气。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荒率萧散的意境。老和尚的眼中,满是对生命之美的留恋。无尽消逝的时光,挥笔之间,尘封的一切被热烈地感召。
不要设色,不要颜料,不要花青和石绿,夜雨无度地阐释一段饱满真切的感情——笔墨由浓转淡。漫漫长夜,流水之声,说我所思。
是漓江还是湘水的水声?岸边芦苇丛中传来鸬鹚的悲啼。天色沉暝,一叶扁舟划开了静寂,往远处驶去。“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我相信,此时的清湘道人已然化作了苦瓜和尚。浓重的山影迎面压来。是莲花峰么?《莲花峰》是石涛名作《黄山八胜图》的第五幅。石涛在宣城逗留时,数次游黄山。我是到过黄山,登过莲花峰的。看着画中矗立云端的莲花峰,有种熟识的感觉。它与真的莲花峰,并不完全相似,但它确是我心中的莲花峰。也是石涛记忆中的莲花峰。
黄昏,错落的山岩间,奇松虬曲,苍翠欲滴。石涛坐在溪涧上的水阁内,侧耳倾听:瀑布的流泻,丛林的喧哗,还有松风的呼啸。他陶醉了。微微一笑。细致的笔墨,轻淡的设色。雨后的秋山,铅华洗尽,澄明秀润。他抓过一枝新开的毛笔,画《细雨虬松图》。
他的画,弥漫着大自然诗的气息。朋友们与我有同感:石涛的魅力不可抗拒。他的画古今都受欢迎。由此看来,石涛是成功的。尽管这种成功琐碎而散乱地贯穿了他的一生。
1692年秋天,石涛买舟沿运河南下,回到了扬州,直到老死。他一生作品约一半是出自扬州。
在扬州的何园,我找到了石涛的叠山手笔——片石山房。看着这座奇峭的太湖石,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与一条睡着的牛联系起来。他真的作过《大涤子自写睡牛图》以自嘲?
石涛的一生大起大落,有过逃离、压抑与彷徨,但我认为他的内心始终是洒脱的,特别是回扬州后的晚年。毕竟他从小出家,对于禅宗佛理的认识使他能安之若素。
16.梦游《河上花歌图》
半夜时分,竟有缕缕花香暗送,是丁香、茉莉、还是荷花……果真又是满塘荷花盛开的炎夏了?
那幅绵绵长卷,八大山人的《河上花歌图》,在夜风中徐徐展开。大笔水墨写意,淡墨浓墨。一朵又一朵的荷花含苞,吐蕊,洁白晶莹,与俯仰的荷叶相映成趣。荷梗挺拔,苔草葱茏。河边孤柳下垂,兰花濒水绽放。坡石旁修竹数枝,疏密有致。
幽邃荒寂。一幅言而不尽的画卷。
不过,这是画吗?这恐怕是一个谁也不能靠近、不能解释的灵魂,几百年来,在荷塘月色中清悠地飘荡……
奉新山中的进贤灯社,当地一座十分著名的佛寺。一个清幽的所在。对八大山人这样一个流离失所的人来说,是庇护之地。只是灯火消解为尽的地方,游弋着清朝皇帝的马队。
他善画。写字的那枝笔也是画画的那枝笔,书画同源。自皇室贵胄沦为草野逸民后,绘画之道不得已成为生存之道。
他的画空灵、冷寂、苍凉。相对于清初画坛“四王”的正统来说,是一种别调。不安的构图,单腿的水鸟、迎风的残荷、翻白眼的鳙鱼,还有拖着稀稀拉拉翎尾的孔雀。一只竖着脖子,直目四野,一只缩着脑袋,侧眼顾盼,荒寒孤倦。
署款“八大山人”,连缀似“哭之笑之”之状。诗文题跋含蓄隐晦,亡国之痛,狂放之态,寄于纸上。
他是才气超然的,这同他的生命冲动息息相关。为人狂妄恣肆。曾经扯烂烧毁僧衣,走还南昌。然而,他无病。
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在扇子上写个“哑”字。他坐在船头,看山,看水,看乡亲,倾听他们的吟咏或高论。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他常常骑一头驴,衣裘单薄,缓缓独行。他一生都在逃避,而每一次逃避都使他受伤。
尽管这样,作为画家,他同样是见不得美景的,一见就诗情涌动。他住的茅屋四周,皆为风景。堂前有井,有柳树,还有荷塘。
他望着远山,独步。清雅谐趣的荷塘,他百看不厌。亭亭玉立的荷花,摇曳生姿,很快淹没了他心中的一切怀想和凄凉。
他不由提起笔,一边画,一边唱:河上花,一千叶,六郎买醉无休歇。万转千回丁六娘,直对牵牛望河北。欲雨巫山翠盖斜,片云卷去昆明黑。馈尔明珠擎不得,涂上心头共团墨。蕙岩先生怜余老大无一遇,万一由拳拳太白。太白对予言,博望侯,天般大,叶如梭,在天外,六娘剑术行方迈。团圆八月吴兼会,河上仙人正图画。撑肠挂腹六十尺,炎凉尽作高冠戴。余曰匡庐,山密林迩,东晋黄冠亦朋比。算来一百八颗念头穿,大金刚,小琼玖,争似画图中,实相无相一颗莲花子。吁嗟世界莲花里。还丹未?乐歌行,泉飞叠叠花循循,东南西北怪底同,朝还并蒂难重陈,至少想见芝山人。
共三十七行。画尾有题跋:蕙岩先生属画此卷,自丁丑五月以至六、七、八月荷叶荷花落成,戏作河上花歌,仅二百余字呈正。八大山人。
头破血流是个人际遇,流光溢彩是审美之境——书画艺术,拯救了他,不然,他的一生就是一个泯灭。秋风萧瑟,一只藏匿于芦花丛中的大雁。
八大山人爱画荷花。《河上花歌图》是他72岁时的一幅巨作,历时三月方始画成。
荷花凋谢。荷塘静悄悄。一只青蛙“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梦醒时。月色中,八大山人一袭长衫,站在荷塘边。国破家亡,爱恨情仇。绝望之重,压抑之深。交织。绽放出一池荷花。珠圆玉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