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人面桃花
春天的时候,我徘徊在桃花坞大街上。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因为唐寅。没有发现一棵桃树。街道两旁种的是香樟。站在树下,我不止一次地产生幻觉:唐寅手持一把折扇,正沿着幽长的石板路朝我走来。他是潇洒俊逸的,傲世不羁的。毕竟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呵!
唐寅,也叫唐伯虎。中国历代画家中,他的知名度最高,妇孺皆知。这在一定程度上,归功于苏州评弹《三笑》,说的就是民间流传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
唐寅是才气横溢的。他的诗、书、画在明朝被称为三绝。绘画上,唐寅擅长山水,又工画人物,尤其是精于仕女。画风纤柔委婉,清隽生动。书法源自赵孟頫一体,飘逸秀挺,颇见功夫。
我在苏州博物馆见过他的行书《落花诗》。用笔圆转妍美,温文尔雅。美呵!一朵朵摇曳生姿的桃花。风过处,落英缤纷,随波逐流。
他的老师沈周首唱《落花诗》,文征明、徐祯卿、唐寅都有和作。沈周曾作《落花诗意图》,堪称一时风流盛事。这一年,唐寅35岁。他的30首《落花诗》,每一首都是惜花悲秋。黯然伤情。更多的是他的身世之叹。
交错的河道,僻静的街巷,令他感到异常的孤寂。孤寂得不似常情,博尔赫斯说有一种是“神的孤寂”。落魄的唐寅陷入了一种僧侣似的孤寂之中。他甚至害怕江南的黄梅雨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然而,苏州是他的家。到了这里,会试被诬身陷囹圄的伤口虽然刻骨铭心,照样可以不医而愈。那样的花团锦簇归于破败之后,唐解元不回苏州,又能去哪里呢?于是,他入住桃花庵,种桃数亩。每天读读书,看看花,喝喝酒,画画画。伤,就慢慢好了。
如此居所,在我看来,强于任何豪宅。且桃花是他自己手植,片片叶叶总关情。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庵主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
他嗜酒,嗜诗,还嗜美女——他画过《孟蜀宫妓图》《秋风纨扇图》《陶榖赠词图》《李端端落藉图》。她们柳眼樱唇,弱不禁风。他的运笔,时而线条细劲,设色妍丽;时而笔墨流动,挥洒自如。他的美女情结,凭借精湛画技得以在画中充分袒露。绘画之人的真性情呵!
他坐在院子里,痴痴地望着盛开的桃花,姣洁的桃花。很难说他心头没有掠过李端端的倩影。她是温婉娴静的。高高挽起的发髻,凝眸静思的神态,还有典雅清丽的衣裙。他钟情于这样的女子。可惜,她们如同春天的桃花,转瞬即逝。
我不是虚伪的陶榖,所以我直截了当地说唐寅的每一幅仕女画我都喜欢。尤其是那幅《李端端落藉图》。
春天的时候,我走在桃花坞大街上。没有发现一棵桃树。不经意间,走进了桃花庵。破落的桃花庵。他的墨案已经打翻,水渍纵横。一地的废画。零乱的杯盏。他醉意阑珊,衣衫不整,朦胧入睡。
有时,他独坐花下,对着幽冷的明月。几度营造的山体和云气被晚风一吹,就什么也不见了。这样半醉半醒的生活。
江南的春天是静默的,山的余脉在这里隐入了太湖。虚空的时光里,我听见唐寅在高声吟咏落花诗: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借问牧童应没酒,试尝梅子又生仁。若为软舞欺花旦,难保余香笑树神。料得青鞋携手伴,日高都做晏眠人。
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12.画魂
六月雨蒙蒙:
悄悄地一天晚上
明月透苍松。
——日本俳句大师蓼太
雨夜,我去苏州博物馆造访仇英。
我踮起脚来观望吴门画派,沈周、文徵明、唐寅,我就是看不到仇英的画作。
翻看史料,关于仇英的记载似乎过于简单了,竟无法核实他的准确生卒年月。少年时,我常常跟随喜爱书画的父亲去沧浪亭游玩。在五百名贤祠里,我找到过沈周,文徵明,唐寅,还是没有仇英。
仇英又叫仇十洲,是个漆匠,但他偏偏爱上了绘画。
深秋的夕阳不暖,天边一片暗淡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整座苏州城都拢上了。收工后,仇英拖着疲惫的身躯,慢慢走进窄仄的陋巷。临近家门,喊一声女儿的名字,她就会欢快地答应着,穿过院子,朝他狂奔而来。
灯火灰暗。随遇而安的仇英,把各式棕刷摊晾在春凳上,歇息了一会。然后,他将自己隔离在一片孤独之中。一双沾染着漆味的手,轻轻提起毛笔,在雪白的宣纸上泼洒。他蜷缩在老屋里,不停地作画。夜色深沉,他听着窗外风吹的声音。苦中作乐。
陋巷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那里出过一两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都是书画名家。仇英不是名家,但是个勤奋的画家。
仇英因为师承周臣,与唐寅同门。虽然他的画一向被视为南宋院体一派,但和唐寅、文徽明等人的关系,又使他流露出明显的文人画的笔墨情趣。我猜想,只是因为内涵学识的关系,早期的他才不敢轻易尝试“诗、书、画”三绝的文人画吧。但我肯定,在长期的绘画实践中,仇英是学习、仿制过文人画的。
仇英在仿古画方面,堪称一代巨匠。他一生绘制的巨幅长卷委实不少。一类是受人之托的巨幅长卷,如《子虚上林赋》卷、《蕉阴结夏图》。二类是临摹之作,如《摹清明上河图》。三类是完全由他创作而成的,如《汉宫春晓图》、《剑阁图》。
特别是《清明上河图》卷。就仇英个人的喜好来说,这一类的图画,想必是很符合他的口味的。在画卷中,他描绘了2000多个人物,安排在各个不同的场景中活动。人物画确是仇英的专长,学画之初,他便接触了许多人物画,学会了掌握人事的准确尺度,以及人物的衣饰、表情和细微神志的传达。我不知道仇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观察这些人物的,我甚至看不出来,他作画的源头力量到底来自哪里。或许生来就有?所以他可以对生活的残酷和命运的安排不在乎,只是一心钻研绘事。
观赏《清明上河图》时,随着画卷的移动,我好象在宋朝沿汴梁河漫行,店铺林立,招牌高挂。士农工商,男妇老幼。还有不绝入耳的吆喝声、叫卖声。一片繁荣景象。实际上,这是一幅仇英以张择端原作为蓝本的再造之作。
看着刚刚完成的画,他酸楚一笑。一个来自等级森严的社会的小人物,由于对绘画艺术的渴慕而学习……和其他吴门派画家不同,他几乎从不在自己画中题写诗文,大多只写名款而已。他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吧?
仇英是沉默的,以沉默把持着内心重要的一些东西。他绘制的巨幅长卷作品,主要在他艺术的成熟期,中晚期的二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留下了那么多的杰作,惊叹。我不是太喜欢他的《清明上河图》,但我仍然尊重他的辛苦劳动。《清明上河图》的气势,自然顺畅,一看就是营造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这是画匠与大师的区别。
吴门画派对于画坛是重要的,人们像喜欢苏州园林一样地喜欢他们。这时候的仇英,无疑已经是一位心智和毅力过人的名画家了。
一座山,一棵树。席地而坐的高士,倚琴休憩。仇英晚年之作。在这幅被历史流传下来的文人画《柳下眠琴图》前,我一次次地阅读和欣赏,我被画家内心的勇气,对绘画艺术的诚挚追求所打动。其中包括长年客居在项家、周家观画临摹。仇英靠了自己的不懈努力,完整地实现了他的艺术理想。
元宵节,他去逛街市。苏州长久以来都闹灯,玄妙观、阊门、万年桥……除了最大的绸缎铺外,还有绣庄、茶叶铺、脂粉、糕团、中药的店号,都悬了细绢宫灯。绘着梅兰竹菊,八仙过海。熙熙攘攘的人群,闪闪灼灼的花灯,如汪洋大海,热热闹闹,胜似天堂。
回家的路上,夜黑如墨。他默默地徘徊在陋巷,寂寥。虽然周遭黑暗漫过来,他在天地间陡地渺小,但他却攫住一个魂呢。画魂。
明月透苍松。一个漆匠,在中国绘画的史册里,留下了经典的一页。
13.狂人日记
这里诉说的,断断续续,是明朝书画家徐渭一个个生命的片断或画面的闪回。百多年来,平和悠长的夜晚,带着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诸多感慨,徐渭絮絮叨叨地写道:
我出生在绍兴山阴县的榴花书屋。
最近,长兄徐淮因服丹药中毒死亡,父亲苦心经营的榴花书屋,被出卖。
快要中秋了。举头望月,月光清淡。妻子潘氏因生儿子,肺病加重,去世。我伤心至极。
这阶段,我经常往来于山阴、杭州之间,除了读书应试外,结交了谢时臣、陈鹤、沈仕等画家名流。见识大长,开始作画。
初夏,梅雨连绵。我接受学生的建议,完成了《女状元》一剧,将它与《玉禅师》、《雌木兰》、《祢衡》合编为《四声猿》。
入幕闽督胡宗宪府已有一段时日,我的心情不错。我为他代写的《献白鹿表》,受到皇帝的赞赏。
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我40岁,娶继室张氏,日子开始好起来。
惊闻:皇帝罢免严嵩,胡宗宪被认为是严嵩一党,被捕入狱。又听说胡宗宪在狱中自杀,我悲痛、害怕,头痛欲裂。我想到自杀。我击头、锤耳、碎肾囊,均不死。
窗外,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我终于出狱了。7年前,我疑心妻子不贞,失手将她打死,被捕入狱。漫长的牢狱生活,我的精神已接近疯狂。其间,我以泼墨画牡丹,不用色彩。我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我游天目山,谒明孝陵,陶醉自然山水。
春暮,应同学之邀我去宣化,受到热情招待,心情舒畅。薄雾弥漫的水阁,牡丹倚栏盛开,娇嫩欲滴。我当即吟诗一首,随后行笔如飞,作《杂花卷》。长卷画有牡丹、石榴、荷花、梧桐、菊花、南瓜、扁豆、紫薇、葡萄、芭蕉、梅花、水仙、竹子共13种,连题跋在内有十多米长。我喜欢牡丹的雍容,石榴的隽瘦,梅花的清幽,还有芭蕉的硕壮。作画时,我的心阵阵骚动,有一股激流夹带着我的苦恼、焦灼和挣扎快要倾泄而出了!难以自持。技法与色彩,气韵与意境,我全然不顾。那些花朵与枝叶,随着我颤抖的手自然开放。
又是春天了。我因身体欠佳,去北京逗留了一段时间,于前天回绍兴。
昨晚,我的脑疯病复发,只好在家卧床养病。稍好,写字,作画。
画水墨葡萄一枝,串串果实倒挂枝头,茂盛的叶子以大块水墨点成。尔后,我把秃笔一掷,长叹一声。这哪是什么墨色与线条,分明是我自己。生命的流泻。挥洒的笔墨凸显出我的不驯,我的无奈。
早晨,枝头喜鹊鸣唱。老友远道来看我,感觉病势大减。与他一起游禹迹寺、兰亭。
秋风萧瑟,野菊自黄。改葬先人并两位夫人墓于城南。是夜,风雨大作。作《黄甲图》。
腊月,雪压梅花,傲霜吐蕊。我大醉卧龙山顶,在道观小憩。醒后,为道士作画题诗。诗曰: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且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作《梅花蕉叶图》。再作《牡丹蕉石图》。画中湖石矗立,两枝芭蕉自石后挺出,阔大的叶子散乱错落。一枝牡丹,迎风挹露。除牡丹叶脉之外,全用泼墨写就,在一片润泽的墨色中,呈现疏密浓淡的变化。拿起这幅笔酣墨饱、意趣横生的画作,我细细端详。这时,一旁磨墨的小道士忍不住问道:雪中怎会有芭蕉牡丹?我颇为自得地笑了。
受李如松的邀请,晌午我赴北京。数日后,视察边关形势,欣喜。在北京租舍授业。
二月,春寒料峭,我回绍兴。黄昏,县老爷派人来求画,我闭门不见。一灯如豆,自斟自饮,画《榴实图》。折枝石榴以水墨渲染破壳,随意点出榴籽,层次丰富,简逸传神。画完,我竟呜呜地哭了。
暮色苍茫,默数年华,我已71岁。贫病交加,鬻画自给。
元旦,在杭州与老友诗酒唱和。夜阑人静,为友作《墨花图卷》。
回想我坎坷的一生,出生百日即丧父,少年时又丧母。我的年谱取名为《畸谱》。我躺在破席上,黑白无常提着锁链向我走来,越来越近,我一点也不惧怕。哈哈大笑:足矣!我已活了73岁。
徐渭的画,墨汁淋漓,满纸生花。拿在手里,一幅一幅慢慢观赏,好象在一页一页读他的日记。悲剧的人生。今天他在山崖边读书,今天他看着流水发呆,今天他对着青山弹琴,今天他拄杖从石桥上走过。才情横溢,纵逸狂放的徐渭。让人一掬同情惋惜之泪。
14.一剪梅
记不清第几次到扬州了。繁华扬州,明月前身。瘦西湖。平山堂。何园。个园。无意中,我像聊斋中的书生一样被神仙引到了“扬州八怪”纪念馆门前。
位于小巷中的纪念馆,游人寥寥,氤氲着一种颓废,幽美的气息。院子里,阳光斑驳,古树参天,白花红花,影影绰绰。
翠绿的芭蕉,荒芜的老屋,冷寂,静谧。厅堂如此之暗。
这时,我看见了一个老人悠哉游哉的形象。他是金农,杭州人。字寿门,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粥饭僧、如来最小弟子等。居画坛“扬州八怪”之首。“怪”是作品格调上的反叛。艺术向来出于抵抗。
冬心先生在蕉荫下午睡方酣。他上身赤裸,泰然倚在椅上,芭蕉油绿,绿荫如盖。一幅逼真的《冬心先生蕉荫午睡图》。是他的学生罗聘的杰作。戏谑之作,运用白描的手法。我喜欢这幅画。一个大画家的率真生活写照。
冬心先生本人也喜欢这幅画,在画上题诗:先生瞌睡,睡著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惟有蒙庄。
金农博学多才,工诗词,善治印,精鉴古,好收藏。其中,我以为成就最大的还是书法和绘画。书体独创,自谓“漆书”。绘画,用笔拙朴,所画人物、山水、花鸟、佛道等无不孤诣独绝。尤工墨梅。
幽静的纪念馆,给我的感觉是一座寺庙。也许它从前就是。不远处,有清微悠扬的古琴声传来。
循声而往,我从紧闭着的两扇破旧门板缝隙望进去,一位老人端坐在佛殿前的寒梅下全神贯注地抚琴。我听得很真切,是《梅花三弄》。
他的《梅花三弄》——冷香袭人。
他的《梅花三弄》有白雪的反光,夜如明镜。冬心先生披着蓑衣踏雪,去寺院赏梅。
他弹奏的《梅花三弄》里,我能听见梅枝轻拂水面。梅花在风雪中舒展开放。素淡。孤傲。高洁。
他的墨梅枝多花繁,生机勃勃。往往以淡墨画干,浓墨写枝,圈花点蕊,如珠似玉。还参以古拙的金石笔意。
他的墨梅,在似与不似之间,得了神韵。遗貌传神。至于纯雅脱俗,那是他内心的东西。我欣赏他的墨梅,能稍稍理解他的追求。
我睁大眼睛,四处寻找。月华如水,冬心先生从一丛梅花边走出。
院落深邃,一派静默。
罗聘来了。他们在院子里诗书唱和,渔樵问答。尔后,就去假山边的亭子里喝酒。一会儿,冬心先生睡着了。罗聘想先生的梦里一定有梅花,白色的。香气,淡淡的。于是,他偷偷代笔画了一幅墨梅。
随后,他发现了冬心先生的信札。信中,他不仅叫人作自己的假画,还借钱,钱借不到就借一件东西去当,并要求借一个布包袱包好,为了面子。有趣可笑的冬心先生,经常缺钱花。
起风了。院子里风声,树声,落叶纷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金农的那幅《寄人篱下图》,梅花盛开,门庭冷落。是应景而作,还是有感而发?不得而知。但我想,冬心先生是修禅之人,心情总还是不错。有好心情当然就有好画。
酒、琴、书、画、印,诸般齐全,还有盛名:这是冬心先生生前就已经享受到的一种实实在在的快乐。然而,还是穷愁潦倒,还是郁郁不得志,不免顾影自怜。
斜阳西照,冬心先生从蕉荫下醒来,露出了微笑。他梦见了故乡。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提笔作《采菱图》。
隔天,在富春茶社喝早茶。席间,同学赠我一幅画。展开,恰巧是金农的墨梅。后人临摹的。笔韵差强人意,但我已心满意足。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三丁包子,果然是馅多味鲜。不负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