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达·芬奇密码
在所有的画家中,我仰望列奥纳多·达·芬奇。他让我敬畏。“文艺复兴”三杰都是大师,只有他是天才。
相信每个学画的人,都听过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其实,他还不厌其烦地画过各种姿态的花和猫。
我对达·芬奇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他晚年的那幅自画像上。满是皱纹的面容,白如霜雪的发须。这样睿智的一个老人,身上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就是他死的年龄,历史学家也有分歧,一说67岁,一说70岁。在我眼中,他是如此神秘。
那幅著名的《蒙娜丽莎》油画使他家喻户晓,人们对他总能说出一、二来,比如他是个私生子,比如他终身未婚。但是,没有人可以说真正了解这位伟大的艺术家。
去年,改编自同名小说的电影《达·芬奇密码》,使全世界重掀达·芬奇热。受其影响,走出影院后,我迫不及待地从书架上翻出他的画册浏览。我试图通过探究《蒙娜丽莎》《岩间圣母》和《最后的晚餐》等传世巨作创作背后的故事,来发现达·芬奇密码。
《蒙娜丽莎》太有名了。一幅只能默默凝视的作品。人们对它有着太多的期望。也许,眼前这幅不太出名的《抱白貂的女子》反而可以让我看得更真切一些。柔和温暖的黑色背景,包裹在其中的女子美丽尊贵:修长的脖颈,精美的脸庞,还有优雅的体态。我对达·芬奇高超的绘画技巧,细微的洞察力叹为观止。这幅精湛绝伦的画作,独有一种动人心扉的怀旧的雅致。
据说,在创作《蒙娜丽莎》前,达·芬奇已基本放弃了绘画创作。他之所以答应为丽莎女士画肖像,或许是因为她已怀孕,这点吸引了达·芬奇。他专心研究生命的本质,研究生命在人的身体中被创造出来的过程。我想,他所认为的孕育过程几乎全部体现在《蒙娜丽莎》这件作品里了吧。
一本薄薄的达·芬奇传记,向我展示了一幅他创作《最后的晚餐》的辛苦图景。天气晴朗,达·芬奇一大早就赶往圣玛利亚感恩教堂,爬上脚手架立即开始工作。有时他会在那里从早干到晚,手里一直拿着画笔。他画个不停,常常忘记吃饭或喝水。但有时,他也会连续几天不碰画笔,久久地伫立在他的作品前,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画中的人物。他顶着正午的烈日,好像突然有急事要做一样,放下手头正在制作的黏土模具,直奔教堂。他太急切了!脑子里只有偶得的灵感,他突然想到了解决构图细节上一些小问题的方法。他顾不上找个阴凉处休息片刻,就急忙爬上脚手架,拿起画笔在墙上涂上一两笔,随即转身离开。的确,这幅巨作浸满了他的心血。
看完达·芬奇的作品后,我获得了一种心灵上的宁静,那是建立在巨大的轰轰烈烈上的宁静。
完美的达·芬奇,他是佛罗伦萨的骄傲。我猜测,他活着的时候,佛罗伦萨人一定会说:“他活着的时候,我们活着是何等快乐呀!”当生活上或精神上无法忍受困苦的时候,他们同样会以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在那个地方,芬奇镇,住着列奥那多·达·芬奇呢。”于是对生命的爱恋又会重新回到他们心上。
毫无疑问,达·芬奇是自有绘画以来的全世界画家。是美术理论家、建筑家、解剖学家、物理学家、发明家……他全知道。在达·芬奇面前,我感到万念俱灰。
当然,达·芬奇的秘密笔记最终还是被破解为世人所知。他的密稿从右到左,镜象反写,并且还用各种简写技巧,难以解读。很难描述他那些富有激情的探索行为,也不必强调它们的最终成就,但其探索过程的奇巧精妙,一定是伽利略发明望远镜的动力来源吧。
我十分羡慕画家黄永玉,他数次去过芬奇镇,为达·芬奇故居作画。画中的大师故居,平常朴素,远远露出暖紫色的后墙和屋顶。特别吸引我的是,屋后有一块不大的橄榄林,野草丛生,郁郁葱葱。这些树木,不仅让我看到了崭新的生命,而且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锐气、坚韧、迫切,还有生命的奥秘。这才是达·芬奇密码的所在吧。
在意大利旅游时,一个黄昏暴雨前,我匆忙赶到米兰。在著名的斯卡拉歌剧院对面,矗立着达·芬奇雕像。他曾于1482年至1499年期间在米兰生活,并效力于路多维科·莱·莫莱朝廷。我仰望着列奥纳多·达·芬奇,他的光芒早已超越尘世、直抵宇宙的核心。我对这位伟大的天才充满敬畏。
2.巨人
说到文艺复兴,意大利那个八面圆顶的佛罗伦萨教堂是个标志。我读过《圣经》,曾经在上海看过意大利伊特鲁里亚文物展。但我总是被这样一个念头纠缠着:带领绘画进入新时期、从而极大影响西方绘画发展之路的画家到底是达·芬奇呢,还是米开朗基罗?
傅雷翻译的《米开朗基罗传》,罗曼·罗兰著写。他对大师生平详实的了解与精神世界深刻的领会,令我赞叹。在书中,我看到一个顽强的生命。米开朗基罗是真实的,平易的,又是超凡脱俗的。他那无与伦比的天赋和永不枯竭的创造力全部献给了艺术,他追求艺术真善美之表现力的执著与忠诚更是感人。
米开朗基罗生于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发源地。他一生创造了许多传世杰作。在那个时代,那个城市里,他是人们狂热崇拜的对象。但是他却认为:只是把上帝赋于自己的创造力发挥出来而已,是他在接近神时的创造。
1496年,米开朗基罗来到罗马,创作了《酒神巴库斯》和《哀悼基督》。1501年,他回到佛罗伦萨,用了4年时间完成了举世瞩目的雕塑《大卫》。1505年在罗马,他奉教皇尤里乌斯二世之命负责建造教皇的陵墓,1506年停工后回到佛罗伦萨。
1508年,他又奉命回到罗马,用了4年多的时间完成了著名的西斯廷教堂天顶画。1513年,教皇陵墓恢复施工,米开朗基罗创作了雕塑《摩西》、《被缚的奴隶》和《垂死的奴隶》。1519—1534年,他在佛罗伦萨创作美第奇家族陵墓群雕。1536年,米开朗基罗回到罗马西斯廷教堂,用了近6年的时间创作了伟大的教堂壁画《最后的审判》。
看着这些巨作,我肯定:米开朗基罗是一个可悲的人,一个为天才所拘囚的人。他是教皇,是艺术的奴仆,但更是自身性格的奴仆。他一直无法摆脱艺术不用受制于政治,不管是有钱的家族或教皇的政治威胁。在创作的不断冲动中,他夜以继日地工作,什么都不想。他是孤独的,没有享受过爱情。社交活动使他腻烦。他没有朋友,只和几位严肃的人士来往。
我仰望夜空,米开朗基罗的思想如流星在黑暗中剧烈地旋转。他在艺术的创造中,以苦为乐,对艺术虔敬至极端,以至永无安宁。一旦他逐渐醉心于自己的创作计划,就进入疯狂创作的境界。因此,在他笔下,不见重复。尽管在生活的一切方面他是那样地温善、随和,可是在艺术上他是难以想象的苛求。他亲手制作锯子、雕刀,不论什么细微末节,都不信托别人。
没有一种艺术是不需要技术的。技术的完美是没有最后尺度的。
米开朗基罗代表了文艺复兴雕塑艺术的最高峰,他创作的人物雕像雄伟健壮,气魄宏大,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当他在一件雕像中发现有错,他就放弃、毁灭整个作品,另雕一块石头。所以他完成的雕像为数不多。因此,我猜想,米开朗基罗没有办法结束他那百科全书式的雕塑,原因就在于,繁复,完美。世界不断扩充,无法把握。
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成就是巨大的,但在我眼里,最大限度地展现米开朗基罗宏伟气魄的还是西斯廷教堂天顶画,虽然他的画看上去永远像一组雕像。它让我注意到了在他绘画背后的喘息的神经质的灵魂,持续的有力的呼吸。命运的嘲弄。最后,他有始有终完成的事业,竟不是他所企慕的英雄的雕塑艺术,而是他所轻视的绘画。
1508年尤利乌斯二世把米开朗基罗从正在为他从事的墓建工程中召回,开始重新装饰西斯廷教堂。一个向天作画的时刻。一种挑战。但不要忘了,他是个诗人、智者,信仰坚定的人。
天顶画呈现的《创世纪》故事绝不简单,一是他本人就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二是他赋予作品以深奥的神学道理;三是他把圣经的主题和裸体青年的优美融合在一起。主要分为“分开光暗”、“划分水陆”、“创造日月”、“创造亚当”、“创造夏娃”、“逐出伊甸”、“诺亚祭献”、“洪水汜滥”和“诺亚醉酒”九个部分。绘制的壁柱和饰带把每幅图画分隔开来,借助立面墙体弧线延伸为假想的建筑结构,并在壁柱和饰带分隔的预留空间绘上了基督家人、12位先知、20个裸体人物,还有另外4幅圣经故事的画面。
天顶画分为两个创作阶段,第一阶段从1508的冬天至1510年的夏天,第二阶段从1511年的春天到1512年的秋天,历时4年。一段最黯淡最崇高的岁月!米开朗基罗把自己封闭在教堂内,拒绝外界的探视,从脚手架设计到内容安排、从构图草拟到色彩实施全部由他一人掌握完成。孤独中的奋战。他成年累月地仰着头作画,在500多平方米的天顶上画了343人。激荡的心情,舒展的灵感。西斯廷教堂天顶和《创世记》融为一体。一首人类的庄严颂歌。
两个创作阶段的风格有着时限的差别,构图和形式越来越简化。米开朗基罗减少了画面中人物的数量和故事的细节,突出了主体的形象,强调了活动的节奏。对他来说,美是神性的。上帝与人类沟通的一种方式。我仰视着天顶画,它有着背景简约的形式,静动相对的造型,还有灵与肉的视觉照应。美妙绝伦的人与神。我不由自主地赞美它们。
你看,《人体》中体魄丰满的裸体青年,坐在庄严肃穆的壁龛上,姿态优雅。《上帝创造亚当》中的亚当神情泰然,体格成熟,慵懒地向耶和华伸出一只手;耶和华飞来了,他的目光注视着亚当,伸长的手指示亚当以神的智慧。《埃利色雷的女预言家》,庄重的头颅,健美的胳膊,松垂的长袍。她俯身向前,从容翻书。书放在盖着蓝布的读经台上。画面色彩交相辉映。我相信,天顶画最初一定光彩夺目。
天底下,能与教皇分庭抗礼的匠人,大概也仅止米开朗基罗一个吧。他在教皇面前不卑不亢,慷慨陈词。这样的气势,令教皇对他敬畏有加。早年,我看过他的传记电影,叙述的便是他创作西斯廷教堂天顶画的故事。因为时间久远的关系,具体情节我已淡忘。但他与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发生激烈冲撞,那种暴怒绝望的表情与言语,如疾风雷雨般,横扫天空诸神,让我永远镌刻于心。
米开朗基罗每画一件作品,必全力以赴,力求臻于精妙。我想,他在西斯廷教堂天顶作画时,内心可能认为不再是为教皇作画,而是为自己的人生在画了吧。
他自私吗?对他而言,艺术生命的铸造,就是他活着的最大意义所在。一个性格偏执、历经磨难的艺术巨匠。他怯弱、固执、多疑、易怒、事必躬亲、自我封闭、富有悲悯情怀。他的一生,与命运、环境、自我不断抗争——疲劳、不安、煎熬、狂乱、创造,为内心的自由抒发、艺术的完美表达而苦苦追求。神圣痛苦的一生!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后来一连串的杰作。一个强大的生命有着怎样的创造力、不倦的热情?尽管他是一个没有多少机会选择的不幸的人。
辽阔浩荡的天体,空空洞洞,哪来的肃穆与博大?想想看,这天体运行中的旋律是何等的壮美和神奇?
我焦渴地仰起头——
不,不是你,是米开朗基罗。他一直张着双耳,倾听来自宇宙天体深处的声音,并把这声音描绘下来。这声音并非天籁,出自他的幻想。从这清明空远的声音里,我悟到了天体之声最迷人的主题:永恒!
他去西斯廷教堂,不过是一次行动的宣言,这宣言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壁画上,写在天顶上。一部不朽之作。他把自己的背画驼了。
一生中,即使只有一次感觉到一个真正的画家在舞台上所必须感觉的和必须做的事情——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也是何等的快乐呀!
让我去认识艺术的天堂吧!去到这个天堂内部看一眼,去感受一下这个天堂的幸福吧。
我再一次仰视西斯廷教堂天顶画,这美的感受甚至让我听到了自己血液的流动。与此相比,那些现代主义的画作就显得太空洞、太单薄了。只有它才具有经典作品的庄重感和相应的规模、超人的气质。
米开朗基罗,你是傲慢的,勇敢的,锐利的。你愤世嫉俗,所以你苦恼,世俗已不配理解你。晴明的早晨,你明朗欢快。荆棘丛中跳跃的一小片亮光。闪耀诱人。
西斯廷教堂天顶画,这不仅是一种实验,不,这完全不是实验——他将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如数地押在了这幅巨大的画作上、一场无声无响的劳作上。他没有渴望与这种劳作精神相去甚远的酬谢和犒赏,无论它来自哪里,他全无兴趣。
我慨叹:米开朗基罗的艺术不同于达·芬奇的充满科学的精神和哲理的思考,他只是在作品中倾注了人类包括自己在内的满腔悲剧性的激情,而不是一昧地表达宗教中神的神秘与虔敬罢了。
据说,当拉裴尔看到西斯廷教堂天顶画后,说:“有幸适逢米开朗基罗时代。”确实,他威临着他的时代。
罗曼·罗兰在《米开朗基罗传》的结尾写道:“这座崇高的山峰,矗立在文艺复兴的意大利,从远处我们望见他的峻险的侧影,在无垠的青天中消失。”米开朗基罗真是这样一块宏伟坚韧的巨石吗?我宁愿:他是一位自信从容、有血有肉的巨人。拥有一颗纯洁的灵魂。他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中遨游,这差不多就是一个生命的全部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