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蒙眬……
随着阳光钻进眼帘，瑞秋醒了过来。她拭去脸上的汗水，整个人晕头转向。头顶的天空湛蓝且明亮，空气里充斥着属于六月的潮湿。她坐起身，看到平坦的沙滩连着蓝绿色水域映入眼帘。远处一艘快艇嗡嗡作响，正是这声音唤醒了她。
眼下正值诺曼湖边的假期：十年级暂告段落，几何课也晾到了一边，就连对那个代数成绩出众且同时又担任单簧管首席的大卫·安德森的持续关注也暂时停了下来。距离开学还有让人愉悦的八个星期，到那一天还如此遥远，就好像远在天边、无从想象一般。她的父母已经回了俱乐部，打完一局高尔夫的爸爸可能正喝着啤酒，而妈妈则坐在躺椅上读着詹姆斯·帕特森的书。一派无忧无虑的景象。
切尔西呢？
可刚才自己闭眼时，切尔西明明还在沙滩上的呀。就一秒而已，我不过是想挡一挡耀眼的阳光，然后她就不见了。
瑞秋抬起头，眯眼打量着海滩。这是一个孤立且隐蔽的地方，最近的码头也在五十米开外。那里的船只都系着缆绳挤靠在一起，还有几个人坐在码头边，脚在水里荡来荡去。
也就几秒的功夫，切尔西不可能走远。瑞秋闭上眼睛——现在她愿意承认这是几秒钟了。然而没有姐姐在，切尔西是不会下水的。因为倘若她抛开姐姐，瑞秋一定会扭住她的前臂或揪住她的辫子，直到她像猪一样尖叫起来。
但切尔西又不在海滩上。莫非她上了小路，穿过景观树带回俱乐部去了？
我要找到那个把我留在这里晒黑的小坏蛋。
可她们的东西此刻就放在瑞秋身边：防晒霜、毛巾、半瓶雪碧，甚至还有切尔西的iPod和耳机。她喜欢听泰勒·斯威夫特和凯蒂·佩里那些“妹力”歌曲。切尔西去哪里都会带着她的耳机，除非是洗澡的时候，或者……
当最后一丝睡意散去，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她甚至无法想起自己是什么时候一跃而起的，就这么一路恍惚着奔到了水边。
瑞秋走进及膝深的湖水，敲打水面，歇斯底里地呼喊着切尔西的名字。银白色的水滴在身边飞溅着，像是在嘲笑她。她跳入水中，与水面大不相同的凉意顿时刺激着她的感官。切尔西穿着一件绿色的比基尼，微微发育的胸部刚刚显出一些丰满，应该很容易发现她的。
地势是缓缓朝水底倾斜的，这意味着切尔西至少得走上三十米才能让水没过她的头顶。这里没有陡坡，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激流，也没有什么下层逆流。她没理由沉下去上不来的。
瑞秋努力屏住呼吸探视着水下，直到肺部阵阵烧灼，眼睛刺痛不已。她强迫自己浮上水面，接着再次一头扎下，向深水游去。
仍然没有切尔西的踪影。
这次出水换气时，她挥舞着手臂高喊了起来：“来人！来人！”码头上的那对夫妻看到她求救，开始朝这边奔了过来。
拜托，切尔西，你千万别走丢啊。
我只是眼睛闭了一秒而已。
我不是故意的……
她坐起来，竭力呼吸着，想知道为什么湖水会如此地寒冷。
“嘿，”德文特说，“你还好吗？”
他蹲伏在受损机舱的开口处，膝上铺着一张地图，正向篝火倾过身去。火焰很低，在机舱内壁上映出微红的色调，坏掉的仪表板也反射着火焰的点点亮光。
瑞秋望向自己的双手。即便历经这么多年的努力，她仍然一无所有。
“你在喊她的名字。”德文特说。他已经值了第一班，瑞秋觉得就算轮到她值班，德文特还会让她继续睡下去。
瑞秋不想在他面前哭。她必须坚强。即使她无法声称自己是一个有信仰的女人，她依然是个女人。她无法忍受活在一个由男人制定规则的劫后世界里。
“我们都失去了些东西。”瑞秋瞥了一眼斯蒂芬睡觉的样子，“你甚至还没谈过你的家人呢。”
“我有我不提的理由，”德文特说。他查看了下外面的动静，结果很满意。他折起地图，又朝篝火挨近了些。“我们正在加速前进，离公路或许还有八十公里远。”
“随着海拔升高，天气会越来越冷。我们很快就会走出这些山麓进入真正的山区的。”
“你觉得那里有东西在等着我们吗？”
“我祖父从不耍把戏。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在那儿等我。倘若事情没演变成那样，他的院子也依然是我们的最佳选择。我们可以在那儿重新进行部署，再做下一步打算。”
“下一步打算？貌似我们现在就得制定计划了。”
“之后会怎么样呢？肯定不会是仅仅躲在掩体里终老——我祖父一直都是这般观点。他会说：‘瑞秋，我只知道两件事。一是末日迟早会来。二是末日过后我们都必须学会一起生活。’在我生平所遇的那些愤世嫉俗者中，他是最乐观的一个。”
德文特操起塑料瓶呷了一口水：“你为什么这么信任他？”
“他身上混合了激励人心与促人绝望的特质。我妹妹溺水身亡后，他是唯一一个让我不要内疚的人。他甚至怀疑事情与他有关——因为他曾是一名杰出的生存主义者，所以切尔西被当成了报复他的目标。”
“听起来有点像偏执狂。”
“他那一家子都多多少少有些精神上的问题。”她说，“他有一个妹妹因为不想电力公司知道她的地址，干脆拒绝了供电。”
“那这种人怎么融入社会？”
“她离开了德克萨斯。据我们所知，她可能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劫后没有快乐。”
两人沉默了片刻。瑞秋再度昏昏欲睡起来——即便这会儿已到她接替德文特值守的时候：“关于早些时候……”
“忘掉吧。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要是成不了麻烦呢？”
“会成的。”他说，“劫后没有快乐，记得吗？”
随着木头的升温，火焰开始嘶嘶作响起来。即便裹着从行李中找来的盖被，瑞秋依然感觉很冷。她将盖被朝里拢了拢。嘶嘶越来越大，但余烬却依然还是一摊暗红。
“你听到了吗？”德文特说。
“下雨了吗？”先前他们在外面共度了一段尴尬的亲密时光，在德文特向她指点星座时，天相就已初露端倪。但秋季的天气很可能说变就变。她朝驾驶舱破碎的挡风玻璃瞥了一眼，但上面没有水滴。
“我起初觉得那是蟋蟀，”德文特说，“但这听起来不太像。”
“不管是什么，声音听着正从周围向我们逼近。”
斯蒂芬在睡梦中也不安分。瑞秋掀开被子走到男孩身边，暗自希望他不要哭出来。她的手枪就放在背包顶上，一有需要就能够到。有了德文特的指导，在练了几次打靶后，她已经不再对手枪无所适从了。
德文特把食指贴到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抓起步枪卧倒在地，匍匐摸到了他们这座临时营地的锯齿状开口处。“灭火。”他用嘶哑的耳语发出指令。
瑞秋把水壶中剩余的水都倒到了火焰上，顿时腾起了一缕潮湿的蒸汽。接着她把被子扣上灰堆，扑灭了余烬。突如其来的黑暗中，瑞秋一时目不视物，害怕自己的动作会惊醒斯蒂芬。极光照进机舱，给舱内蒙上了一层绿茵茵的色调，就好像她正透过夜视镜观察周围一般。
机舱周围的嘶嘶声越来越大。虽然她想问德文特是否看到了什么，但瑞秋还是害怕弄出声响。她沿着损坏的机舱壳体摸到机首，然后攀上舱体裂口处的陡坡，透过破碎的窗户朝外看去。
她对天气的感觉是正确的。夜空仍然明澈，闪闪发光的绿色极光仿佛天穹上绽开的迷幻烟火。极光下面，是森林黑色的轮廓。起初她什么都看不见，但随即注意到了最近那些树树干处的异样。有一些东西在其间移动。
那是数十个小火花，看着像萤火虫。
可萤火虫是夏虫。九月的夜晚对它们来说太寒冷了些。
而那闪耀的点点金色也甚是眼熟。
耀斑丧尸？
他们已经有一周时间没看见任何耀斑丧尸了，况且他们一直谨慎地避免接触。瑞秋还从未一次见到眼前这个数目过。
先前在泰勒斯维尔，当她和德文特被士兵关押时，曾经历过几只耀斑丧尸一齐发动攻击的情形。但她现在无从知道它们藏身周围树林中的具体数目，只听得到它们在树影下中的嘶叫。
“眼睛。”瑞秋说道。为盖过嘶嘶声让德文特听见，她抬高了音调，但这话大半是对自己说的——她也想借此抑住不断涌上的可怕念头。
“是它们。”德文特说。
嘶嘶声上升成了整齐划一的恸哭，几乎就像同一个人在深情哀哭。“耀斑丧尸”正用一种人类无法发出的声音吐露着劫后世界的痛苦。瑞秋打了个寒战，恐惧开始渐渐深入骨髓。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一切都是徒劳。
保护斯蒂芬的努力要到此为止了。
我的赎罪之路也即将行至尽头。
感谢我主。
但她无法对这不可抗拒的命运心怀怨恨。既然她已不再感谢上帝赋予她生存的希望，那她就不该为走上末路而责难祂。
那些闪光的眼睛依然在远处徘徊，并没有靠近的意思。瑞秋从窗边滑下，摸索着爬过破裂的驾驶舱。弥漫的烟尘不断窜进肺部，让她不得不强忍住咳嗽。斯蒂芬则在睡梦中呓语着什么。
她预感德文特随时都有可能开枪，用火药和铅尘引爆茫茫夜色。可即使有从农舍中找来的额外弹药，即使他们弹无虚发，也无法抵挡住这个数量。
瑞秋伸手够向背包，抓起了手枪。换做祖父在场，他会让她去战斗的。
她几乎可以听见祖父用他刺耳的声音命令道：“坚守阵地。让那些胆敢进犯惠勒山庄的混蛋付出代价。”
那高亢的嘶号在她脑海中回响，渗入她的心魂。这地狱的乐章正把她逼向理智的边缘。管他什么赐死，管他什么疯狂，冲进林子去，杀光这些混蛋！但她的一部分依然在极力克制这个念头，连带抑制着那想要狂笑的冲动。
当她爬到机舱开口处时，德文特挡住了去路。“等等。”他用一条强壮的手臂环住了她。
“怎么会有这么多？”
“不知道。”德文特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的心就像一艘充满热氢气的飞艇般鼓噪着。
瑞秋在他怀里挣扎着，喧闹中，她几乎听不见他的说话了。现在她不想笑了，她只想尖叫。一时间，她真以为自己叫了起来，因为一声尖叫声划破夜空，就像弦乐声中陡然掺进了电吉他的尖响。
声音是从机舱内部传来的。
斯蒂芬！
林中的恸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不祥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