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紧紧扣在坎贝尔的头上,坎贝尔先是一个趔趄,随后便踢打了起来。
眼看手指就要压到眼窝上,坎贝尔原地发起了疯,向上蹦跳试图甩开那双手。不想那家伙顺势攀上坎贝尔的后背想将他带倒在地。他单手一抡,将手枪枪管抵到了对方身上。如果此刻开枪,枪声就可能会招来耀斑丧尸。同时他感觉对方在同自己单打独斗。
他双腿跪地,向前翻了个跟头,终于挣脱了开来。当他起身准备逃跑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低语道:“快停下,否则会暴露的。”
坎贝尔立时肌肉一松,跪倒在森林的大地上。对方是个女人。那个女人靠近他,再度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呼气中满是一股洋葱和酒的味道:“你是新来的,对吧?”
“是的。”他那颗狂跳的心终于缓缓安定了下来,“我还打算来这儿定居的。这里的人都很友善。”
“我看到你上面那条公路来的。你跟着那些士兵做什么?”
“他们可是我这些天来看到的第一批人——活生生的人。”
“好吧,我可不确定这些士兵是否还能算得上人。那做派就跟要统治世界似的。”
“他们手上有自动武器,所以你说的没错。话说,你为何要扑到我身上?”
“如果我喊你,我们就会暴露的。”
“但我也可能朝你开枪啊。”
“是啊,”她说,“也有这可能。”
坎贝尔弯腰朝树木间张望了下。没有动静。“你住这附近?”
“住在林中的一辆露营拖车里。我家一个世纪前就住这块地。”
“那里安全吗?”
“比哪儿都安全。那些士兵眼下还没找到它,加上我行事低调,那些怪物也没来找过我麻烦。”
黑暗中,他感觉这个女人兴许四十左右的样子,不高但身体结实且坚韧。如果她方才当真要攻击他,他还未必能招架得住。不过再一想,能活到现在的人,多少都要有几把刷子。
“它们带走了已死的耀斑丧尸。”坎贝尔说,“它们要这些死者做什么?”
“我可不想整晚都坐在树林里废话。”女人说,“来吧。”
女人伸手在黑暗中摸到了他的手。她用惊人的力量拉着他朝公路的反方向走。
“我还是回路上去吧。”他说,“那边视野开阔,我可以看到危险情况,还不会迷路浪费时间。”
她并没有松开他的手。“你是要去哪儿?”
“去北面,上蓝岭公路那儿去。我听说那儿有个幸存者的营地。”
“到处都有幸存者的营地。那些士兵有一个。我的也能算一个。现在还是跟我来吧。”
坎贝尔拒绝了,于是她补充了一句:“最好过了今晚再说。”
坎贝尔权衡了一下——他已经有几周没有和人类沟通了,而现在便有了这么一个机会,只不过,他不确定自己能否窝在一辆动不了的车里过夜。“那好吧。”
她咯咯笑了起来。对比最近接触到的那些暴行和怪异景象,这声音让人听着着实心悸:“离上次遇见活人也有段时间了。你连我名字都还不知道吧。”
坎贝尔试图抽出手去,但那女人却抓得更紧了。“放轻松,”她说,“我要是出来猎艳找汉子,是不会找你这样胆小的家伙的。我叫威尔玛。”
坎贝尔任由她领着在树林中穿行。她打开小手电筒,把一道细光线打向了前方的路。从她透着自信的步伐可以看出:她十分熟悉这片树林。
“你好,威尔玛,我叫坎贝尔。”
随后的几分钟里,他们一言不发,默默地赶着路。而坎贝尔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透过树冠间的缝隙,偶尔可以瞧见浅绿色的天空。“你一个人住?”他问。
“现在是。你打哪儿来?”
“教堂山附近。我和一个朋友一路骑车过来的,然后他……”
她又一次捏了捏他的手,这透着同情的举动让他感到了一丝安慰。“我们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她说,“但就我个人而言,我还不想那么早送命。”
坎贝尔随性地四处张望,在阴影中搜寻着亮光和动静。他起初好奇这个女人会否全副武装,之后又认定她必定如此。要是知道周围有一群耀斑丧尸和疯子民兵四下转悠还不留武器,那她肯定也是个疯子。
之前一路地势相对平坦,但眼下的路开始渐渐有了坡度。岩石也开始多了起来,他们来到一条宽阔的沟渠边,涓涓细流从中流淌而过。
“这是手杖溪。”她说,“里头的水过滤一下就是好水。”
坎贝尔这才意识到自己又饿又渴。自打偶遇那帮士兵,他的生活轨迹全然乱了套。从中午到现在,他还什么都没入过口。“你有吃的吗?”
“我知道怎么弄吃的。离出口坡道三公里左右的路上有一家便利店,再过大约五公里还有一个小镇。我每周都会光顾那个杂货店一次。许多食物都过了期,不过罐装的货总是有的。”
“那新鲜的牛排是没指望啦。”
“要是这样,你应该顺道钻去军营遛一圈。他们隔一阵子就会烤一头牛——当然啦,牛是从当地的畜群里顺来的。”
“营地?那里有多少士兵?”
“六个,或者七个。我试图点清确切的数字,但我发现他们每次都会离开一阵子,然后就会听到他们开枪的声音。”
“看来耀斑丧尸的数量要压过士兵。”
“多得多。教堂山和其他地方也有很多,不是吗?”
“没错。”他说,“况且现在这些耀斑丧尸正渐渐抱团,成组成群了。”
“你也注意到这点了?我们人类这会儿可都还想着要单打独斗呢。”
很快,小径渐渐扩展开来,变成了小山上的一片空地。那辆露营拖车就停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橡树的枝干被天空中闪亮的绿色光带衬得格外显眼。女人的“家”就支在矿渣堆上,口上安着一只丙烷罐。露营车的窗户都小得厉害,任谁都不可能爬不过去。
“回家真好。”威尔玛边说边从笨重的衣服里掏出钥匙。车门上挂着挂锁。
锁在这年头还能起什么作用呢?
坎贝尔朝森林的阴影望去,眼前的开阔让他有种无所遁形的脆弱感。太阳风暴的带电粒子余威犹在,由其引发的反常极光俨然了点亮天空的背景,而自己竟如此迅速地习惯了这一切——连坎贝尔自己都感到惊奇。“你被袭击过吗?”
“我可没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东西。”
“甚至连耀斑丧尸都没袭击过你?”
“我只要躺倒在地,让它们从头上过去就行了。”
突然,露营车里传来一阵犬吠。“待在那儿别出声哦,花生。”开门前,威尔玛先朝门里喊了一句。她把手伸给狗嗅了嗅。“是我,还有一个新朋友。”
坎贝尔不确定自己想结识新朋友。或许他应该回公路上去,他至少有前进的方向。不过这里就一个女人带着一条狗。换作旧日,他可能早就给她贴上“贫穷白人”的标签或者当她是个古怪的老巫婆了,然而放到眼前却又正常得让人不安。
所幸她养的是一条狗,而不是一屋子的猫。
她引着坎贝尔进了露营车,当她掌起蜡烛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狭窄的住宿区里。露营车里塞满了干货、零食和一箱箱饮料。那只正在嗅他裤腿的小狗是只灰色毛发的捕鼠梗犬。
“花生,这是坎贝尔。”说罢,威尔玛将自己蓬乱缠结的红发朝后推去。他第一次得以真切地看到她的面孔。那长着雀斑的双颊上还留有新近弄出的巨大红疤,下唇处结着一个十分钱硬币大小的硬痂。
当她带着挑衅的目光迎上自己时,他艰难地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连那双绿色的眼睛也是病怏怏的,红红的眼眶上沾满了眼屎似的黏液。他曾猜测她已人到中年,如今却不敢确定了。现在看起来可能只有二十岁,身子骨里却透着历经百年摧残与艰辛的沧桑。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随后屈膝去抚摸那只狗。那只狗看着也像个苦难的载体:它的一只耳朵几乎被撕掉了一半,深色的鼻子上也糊着一层黏黏的东西。当坎贝尔弯腰准备摸它时,那只狗扬头露出一口黄牙,同时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阵怒嗥。
“嘿,花生,这可不是我们对待伙伴的方式。”说罢,她用脚朝狗的肋部轻点了一下,“去睡吧。”
那只狗一溜烟跑回了边上一只填着被褥的奶箱里。这拖车车厢是架在车上的,车厢里有一张小桌子,还有一张直接能伸到车厢顶部的床。小厨房里有一组双眼的燃气炉,水槽里堆满了脏得一塌糊涂的碟子和空锡罐。苍蝇在这片狼藉中嗡嗡打转。天花板垂下的细绳上拴着一块腌制的火腿,五花肉上已经有了几个硕大的切口。衣服撒得满地都是。
威尔玛脱下外套朝桌上一甩,一块单独包装的糖被撞到了杂乱的地上。
“感觉如何?”她挥手指了指自己的居所,接着开口问道。
坎贝尔依然在估量着这个狭小的起居空间——估计大概三米乘五米的大小,这里头几乎没有一寸可以落脚的地方。腐败的食物、霉变、湿漉漉的皮衣,再加上捂了许久的汗臭,让他几乎当场就吐出来。他突然对外面的新鲜空气心生向往起来——即便外面有危险相伴。
“真是个……惬意……的地方。”他挤出了一句。之前他还环顾四周想要找个坐的地方,但眼下他认为自己还是站着为妙。
威尔玛伸手摁了门闩的锁,接着将搭扣扣进凹槽,又加了一把挂锁。“防着有人破窗够门把。”她说。
这下,二人都被锁在了车里。这让坎贝尔甚不自在,尤其自己还得和蜡烛和眼前这一团糟做伴。如果有人纵火,他心想,这鬼地方绝对会像一摞浸了油的报纸般烧成一团。但他还是强自镇定下来。如果耀斑丧尸袭来,即便是近距离,他也能用手枪把它们挡在外面。
然而对象要换成士兵他就没底了。他甚至怀疑这薄薄的金属壁根本就挡不住子弹。他唯有祈祷女人说的是真话——那些士兵对她不感兴趣。
然而坎贝尔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再相信什么了。旧时他就不擅长信任这种事,待到天启浩劫横扫而过的灾后时期,他就更没有实践的机会了。
“请自便。”她在床边挥了挥手——那张床显然兼有座椅和卧榻之用。坎贝尔坐在裸露的床垫边缘,怀疑上头盖的床单早已布满了霉点。
威尔玛打开橱柜,露出了里头的酒仓。仓里的酒瓶排得井井有条,与外头生活区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好像那个女人在这地方同时找到了安乐和节制一样。许多瓶子都是满的。为了凑出这等规模的藏品,她到底朝邻近的镇子跑了多少次啊?坎贝尔心想。
她伸手从酒仓里抽了几瓶贴着黄标签的“苏格兰”。“这可是特地用来招待客人的,对吧,花生?”
狗的尾巴微微起伏了几下。坎贝尔很是好奇:过去的那些年里,到底有多少所谓的“客人”曾进过这辆露营车呢?
女人也不客套,扭开瓶盖就灌了两口。她愉悦地喘息着,露出了牙齿间的两道黑缝,接着把瓶子递给坎贝尔。一口便能麻木自己的感知,可这诱惑却挡不住面前这女人下唇上的痂——如今那块硬痂已经被淌下的酒打湿了。
“不,谢谢。”他说。
“哈,一个禁酒主义者?好吧,不过滴酒不沾也得不了天堂的赞誉。上帝早就放弃对人类的希望啦,对吧,花生?”
这一次,那条狗没搭理她。
“你没带枪吧。”坎贝尔说。
“带枪做什么?如果他们要我死的话,我早就死了。”说罢,她吹熄了蜡烛。黑漆漆里,坎贝尔感到她朝自己这边走来,然后他又听到了一只塑料瓶落下的声音。当她拿着塑料瓶爬上床时,他感到她将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膝盖上。
这碰触让他身子一紧,唯恐她有亲密的要求——要办那事可怎么办?
“你最好睡一会儿。”她说,“如果有人来,花生会叫的。你在这儿比哪儿都安全。”
坎贝尔可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安慰可言,但他的确累坏了。他把背包靠在肩头,和衣躺下。然后听见黑暗中传来她拿着瓶子小口啜饮的声响。
他的脑中浮现出了一幅图画:耀斑丧尸带着它们死者的尸体,一言不发、气氛阴沉地朝森林游行而去,队伍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很快,他就跌落梦境深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