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医疗团队终于定下了娩出达里安·利的日子。虽然还是早产了整整十周，但至少孩子已有了搏一线生机的机会。
尽管设备精良，莎伦的身体还是很难维持正常体征，受了很多苦。为了让她活下去，医生们只好每周采取越来越多的极端措施。
对所有人来说，这本应是一个快乐的日子，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但却不可避免地夹杂着苦涩。达里安的出生也宣告了这个曾经充满活力的女人——这个孕育了他七个月的女人——的生命终结。
在这艰难的几周里，医疗干预维持着莎伦各个脏器的功能。达里安也正常发育着，医院工作人员的努力没有白费。没有人知道，数千的登第寄居在男孩儿正在发育的大脑里，不断增加，并产生新的纤维连接。由于无法从莎伦那儿获取大量的定制补给，这些登第形成神经网格的速度极其缓慢。尽管如此，它们还在继续生长着。
这些登第充分利用了莎伦体内一切可用的原材料以及护士们注射的产前补充剂和类固醇。
它们无声无影地增加着。它们太小了，标准超声波根本检测不到。清晰的CT扫描或许能显示出一点斑点，但也很难注意到。当发展到一定数量时，它们就会和数千个神经元形成稳定的关联。而且，它们还在持续生长。
莎伦出事后的头四天里，她在私人病房里躺着，毫无反应。保罗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他固执地要求医生每天都进行新的神经系统检查，脑电图和脑血流测定，固执得让人厌烦。
在断断续续的梦境里，他梦到这些神秘的登第让莎伦奇迹般地恢复了过来。但每次醒来都事与愿违。最终，他只得接受莎伦离开的事实。
保罗不太情愿地听从了霍尔登医生的建议，每天只去看望几小时，之后隔几天才去一次。他要照顾好自己，安排葬礼，还要为孩子的到来做好准备。工作人员答应告知达里安的状况，如果莎伦或孩子有任何情况，立刻与他联系。
接下来的几周里，保罗无精打采地在屋子里四处徘徊，无心顾及要做的事情。
莎伦马上就要离开了，而达里安即将出生。这些要发生的事让他十分痛苦，而他却无法改变。
她那强势的姐姐没有事先通知就从西雅图赶过来，准备将他的生活拉回正轨。对他来说，这倒是一种解脱。
琪琪——他四岁的时候给她起了这样的绰号——没等通知就主动过来了，对于弟弟的优柔寡断，她早已习以为常，她也习惯了替他做主。她拖着他走过一片商店，最后选了一张婴儿床，一个尿布台，一把高脚椅，一个汽车座椅和有软垫的摇椅。像仙女保姆玛丽·波平斯一样，她非常利索地挑选了毯子、睡衣、尿布和奶瓶，在婴儿房的墙上画上壁画，布置好家具，还精心挑选了一个保姆。她说：“你还要工作，根本照顾不了新生的婴儿。”此外，她还为自己的弟妹安排好了葬礼。
姐姐的帮助，减轻了他的负担，保罗十分感激。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躺在医院的妻子已经死亡，或合法死亡，在这样的关头，他实在没有心思迎接一个新生的婴儿。他也想好好爱他的儿子，为他的到来感到兴奋，但他总忍不住想他们父子俩将要多么孤独地生活，想莎伦人生最后的宁静怎样被仪器和她体内依存的胎儿一再推迟。
事实是，等到莎伦去世他才能得到平静并开始慢慢疗伤，但他还没准备好承认这一点。
保罗提不起一点儿热情，于是就让琪琪准备迎接孩子。大多数时候，他都在避免情绪上的对抗。
他重回工作岗位，一进办公室就听到同事们在议论他的遭遇，或真心哀悼，或小声交谈。见到他来，大家立刻沉默不语。每天忙于会议和报告，他这一天天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觉得自己生命也已结束，但只要莎伦还未下葬，他就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松懈。地狱边缘可不是个好地方。
到了既定的出生/死亡日，保罗没有告诉姐姐，偷偷去了医院。整个早上，他握着莎伦无力的手，哭诉命运的不公，她将永远无法见到她的儿子，无法体会为人母的快乐。他是多么希望莎伦能继续陪在他身边，他又是多么害怕，自己将独自面对的这一切。
他知道自己应该为新生的健康的儿子而感到兴奋，但恰恰相反，只要一想到他即将出生，他就怒火中烧。我知道不应该把怒气撒在孩子身上，这对他不公平，但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没人知道莎伦为什么跌倒，但孩子却是无辜的，对这次事故没有任何责任。保罗虽然清楚这一点，但当他看到莎伦的肚子随着胎儿的发育一天天地鼓起来，内心某处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自己心爱的妻子渐渐沦为一个孵化器的画面，让他觉得非常反感，而且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最终，当他们让莎伦回归主的怀抱时，对他来说是种极大的解脱。
医生过来告诉他，他们准备娩出这个孩子了。他静静地站了会儿，紧握着莎伦的手不放。他无法在告别至爱的同时欢迎新生的儿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向医护人员点了点头。最后，他又轻轻地握了握妻子的手，然后放开，接着便离开了医院。
* * *
达里安·利于2026年8月14日下午3点20分通过剖腹产出生。常规检查后，他被轻柔而随意地安置在新生儿加护病房里。虽然体型较小，但他看上去健康而正常。
儿子出生后，用于支撑莎伦生命的设备被撤走了，她陷入了永久的沉睡。下午3点52分，她停止了心跳，这是她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死亡。
那天晚饭时，保罗告诉他姐姐，莎伦在下午早些时候进行了剖腹产，同时他也同意撤掉她的生命支持。
琪琪准备在土豆泥里撒的胡椒粉撒到一边。她盯着弟弟，困惑但沉默不语。她就是想不通，他的儿子，也是她唯一的侄子出生，他为什么要瞒着。她很少这样克制，忍住不去质问或者指责弟弟，只是故作专注地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
第二天早晨以及之后的每一天，达里安的姑妈都会去医院看望他。她向他讲述有关他爸爸妈妈的事，并且想象着他以后的美好生活。一周后，当她第七天来医院时，小孩的爸爸也一同来了，这是他第一次来看望自己的孩子。
看到保罗和他姐姐一同陪在达里安的身边，霍尔顿医生十分欣慰。“有些好消息告诉你。X光和其他扫描都没有看到在孩子母亲大脑发现的那些亮斑，也就是登第的迹象。不过，我们也不能确保达里安体内完全不存在这些东西，只是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它们的任何迹象。我想和你以及莎伦的同事做进一步探讨，你们能到我办公室开个会吗？”
莎伦的追悼会在第二天举行。之后的一个礼拜，保罗极不情愿地拖着尼克和大卫一起来到医院，走进霍尔顿医生的办公室。
她关上了身后的门。“先生们，我希望你们明白，事情还没结束。在接下来的几年内，这个孩子需要每隔几个月接受一次检查，以确保他的X光片没有异常。作为一名相关的专业人士，我强烈建议神经纳米董事会聘请一位外部医学顾问来对他继续进行长期测试，并协助对未来人体试验对象做一定的评估。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向FDA或者医学委员会汇报整件事情，以征得他们的决定。我会再好好考虑一下。”
霍尔顿医生仔细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好的，让我们看看他们怎么办。他们明知道应该立即报告利博士的这种违反伦理的行为，但他们却没有。就让他们受点煎熬吧，这也是他们活该。如果他们以为没有人关注，那么恐怕就只有上帝知道他们还会偷偷干出什么事儿来。像FDA以及神经纳米董事会这样的管理机构还不够有经验来进行这样的研究。他们需要一个旁观者，一个不怕揭发这件事情的知情人。
得知霍尔顿医生尚未且也许永远不会提交报告或指控，大卫和尼克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们即刻召开了一次神经纳米董事会的紧急会议，大家一致同意接受她聘请外部顾问的“建议”，并随即邀请她来担此职位。霍尔顿医生欣然接受。
也许我可以为他们的实验灌输一些迟来许久的伦理观念——她希望。人总是可以抱有希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