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顿医生回到候诊室时,已经将近晚上10点了。她来到三个男人面前,没心情理会他们的过错和狗血戏码。三个男人缓缓起身,保罗在中间。
“利先生,我很抱歉。”
保罗瘫坐回椅子上。“不,不会的。”
“你太太已经没有任何大脑活动迹象了,呼吸全靠呼吸机维持。头部外伤导致大脑严重出血和肿胀。我们已无力回天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莎伦的心脏等器官功能正常,但她的生命全靠呼吸机维持。我们为了胎儿,还在维持治疗,但是,依照法律,我们需要决定是否继续。”
“你说‘依照法律’什么意思?”
“医院制度不允许我们终止对孕妇的医治,但依照州法律,考虑到发育中的胎儿的权益,我们需要征得你的同意才能继续维持母亲的生物功能。”
这些生硬的法律术语给了保罗当头一棒。所以,这一切最后就归结为是选择医生的立场还是法律的立场?他们谈论的可是他的爱人啊!
他没办法清醒思考,甚至不想做那样的尝试。他们要他做的决定是他绝不可能答应的。
莎伦总是强烈反对过度医疗干预。他也是如此。保罗对那场讨论记忆犹新,就像上周刚刚发生一样。他们在那个慵懒的周六早上赖在床上,身上裹着的床单透着阳光的味道。他们发誓,万一出现这种情况,他们要让另一半平静地离去。
而现在,真不可思议,他们现在竟真的身陷这等局面。莎伦失去了意识活动,她已经不在了,那曾是他们共同的坚定信念。但他们从未讨论过目前这种复杂情况。他要怎么守住诺言?如果他放手——正如他们都希望也认同的那样——腹中的孩子也会一起死去。莎伦不相信教会;她不相信任何有组织的宗教。
遇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他自己的信仰也没法帮他斩钉截铁地选择。一生的布道和对教会的奉献并没让他学会解决这样的难题。如果他像莎伦指示的那样,让她现在离世,这算不算堕胎?这种由于不采取行动挽救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儿子,他提醒自己)造成的堕胎,和他亲手终止胎儿的生命相比,怎么能算是更轻的罪孽?他的教会认为,堕胎夺去生命和人为延长生命的行为同样令人憎恶。他应该如何抉择?没有正确答案。
更糟的是,医生的描述听起来感觉这个发育中的胎儿完全依赖他太太已经失去灵魂的躯壳,只求一线生机,这把他对孩子的期盼之情——他仅存的希望——也浇灭了。整个过程听起来那么冷酷无情,就像……寄生虫一样。
如果奇迹发生,这个胎儿活了下来,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忍受严重的,伴随一生的并发症。谁知道这些DNND已经在莎伦身上起了什么作用,对胎儿的发育又产生了什么影响?这实验丝毫不在上帝的计划中。也许这个事故是命中注定的,或许这就是上帝的旨意——也许这个胎儿就不应活过这场车祸。
如果他同意撤呼吸机,莎伦怎么办?医务人员尽力向他保证莎伦不会遭受痛苦,但他们怎么能确定?如果他们错了呢?一想到她要受更大的痛苦,他实在承受不了。她的灵魂怎么办?不能因为她不相信有组织的宗教,就意味着她没有灵魂了啊。它会不会,正在黑暗的地狱边缘迷失徘徊,孤立无援,心惊胆战?她的心还在跳动,她怎么可以安息?他怎么能强迫她的躯体继续坚持,却折磨她永生的灵魂?无论这折磨多么短暂。
“医生,胎儿……孩子还需要多长时间?”
“我们可以现在就进行剖腹产,但胎儿只有二十三周,生下来也只有不到百分之三十的成活率,尤其是在这种创伤的情况下,更难预测。如果我们能让你太太靠呼吸机多活四至八周,会为孩子赢得更长的恢复时间,并继续发育。也许到不了足月,但每多一周都能大大提高胎儿的成活率。”
“提高多少?”
“嗯,我在这方面不是专家,但我咨询过我的同事,安德鲁医生。他告诉我,二十七周之后,胎儿的成活率可以达到百分之九十。这个值也可能非常不准。我们不知道这些登第会如何影响生长发育。”她看了一眼大卫和尼克。
“莎伦会给我们的孩子最大的机会。”保罗说。他难以相信自己竟会讨论这些问题,竟会想到违背他太太已知的意愿,竟会过上没有她相伴的生活。没有她的日子怎么继续?他无法想象。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生而失恃,这并不是他当下能在情绪上应付得来的。他已经麻木了,他只想消失在一片虚无中。
他意识到霍顿医生一直在讲话,思绪又被拉回了现实。“……这里存在风险。”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风险?”保罗发觉自己正悬在歇斯底里的边缘,“我的意思,她已经不在了,不是么?”
“我说的是孩子。”
“当然当然。”他低下头,无比羞愧。
“没事的,”医生安慰他道,“你太太刚……嗯,要不是不得已,我根本不会这么快就跟你谈这个。”
“不不,您请继续。”保罗深吸一口气,“我挺得住。”
“好的。脑死亡后不久,体内的其他脏器也开始死亡。我们可以让你太太靠呼吸机维持一段时间,但如果器官开始衰亡,我们就必须进行剖宫产了。我们会密切监测胎儿,如果发现严重的窘迫症状,我们需要马上进行剖宫产。”
“那风险是?”
“嗯,你太太生前很健康,胎儿也发育正常,但是……”霍顿医生停了下来,紧闭双唇。
“但是什么?”
“嗯,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并不知道登第会对胎儿或母亲有什么影响。有可能它们会扩散,影响其他器官或胎儿,或两者都会受累。至于影响的方式,我们也许无法及时检测得出。”
没等大家进一步推测,大卫便插了一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种情况会发生。”
霍顿医生冷冷地回应:“之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是吗?”
大卫顿时沉默,后悔不已。
霍顿医生转向保罗,表情缓和了些。“我就是想说,这里存在很多未知,数不胜数。我们知道,胎儿如果今天娩出,成活率会相当低。我们认为,一两个月后,这个概率会大幅提高,但是,考虑到现状的复杂性,我们实在没有十足把握。所以,这些都不为人知。我们也说不好是应该继续妊娠还是提前终止。”
面对严峻的现实,保罗泄了气。他觉得自己现在做不了决定,哪怕必须做选择。他的太太已经走了。他们的孩子还有活下来的可能。何时分娩的风险会更大?现在还是将来?如果登第有损孩子的健康怎么办?
“尼克,帮帮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尽力保持沉着;孩子需要他。孩子。我们上周才开始讨论起名。我想叫他弗雷德里克,随她的父亲的名。她却还有别的点子。
上周的一天,莎伦风风火火地出门,她手里拿着钥匙,一条腿已经跨出门了,突然停下来回头说道:“嘿,你觉得达里安怎么样?我一直很喜欢这名字。”她没等他回答,飞了一个吻就跑着上街了。
尼克看得出保罗的艰难,也感同身受。“保罗,”他开口了,却不知要说什么,“关于莎伦,我知道两件事。首先,她是一个科学家;然后,她非常勇敢。我相信,她会勇敢地扮演起母亲的角色,就像她会勇敢地面对人生的一切。”
保罗强忍住泪水。
“我想,她会说,我们知道今天生下孩子的风险很高;孩子的成活率并不乐观。我们对未来唯一的了解就是,它让我们感到害怕。我们根本不知道登第带给孩子的真正的风险,但莎伦对她的研究深信不疑。”
他看了一眼霍顿医生,顿了几秒钟,又重拾信心地转向保罗。“莎伦会说,不要怕,把最好的机会留给孩子,继续妊娠。”
保罗双手掩面,泣不成声。他连呼吸都需要集中自己全部精神。“谢谢你,尼克。”他尽力说出了这句话。
“霍顿医生,我们要做莎伦想做的决定。请给我们的孩子……给达里安最大的生机。请继续妊娠,无论你们需要做什么。”
莎伦,真抱歉。我希望这是你想要的——他默默对自己说。他再也控制不住了,转向尼克,拥抱他这位同样悲痛的朋友。
大卫看着通向手术室的门,泪光闪烁。
“后面会有些书面材料。”医生对保罗说,“我们稳定住她的情况之后,会把她转到私人病房。你到时可以去那里看她。”
她转向两个科学家:“我需要你们在明天中午前提供一份详尽的报告。我想更清楚地了解我们要对付的是什么问题。”
两个男人点点头,谁也不敢大声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