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纳米公司2030年11月的宣传单《连接世界》节选:
借助神经纳米公司完整的神经元网格安全系统SafeLink,你将获得前所未有的互联网体验。该系统将直接把互联网安全可靠地连接你的所有感官。在注射神经纳米药剂后仅仅六到八个月里,你就可以实现神经和网络对接,让你能够通过DirectVR来拨打接听电话、在线收听音乐、观看视频。你可以通过DirectLink远程遥控你的所有电子产品。最重要的是,你可以全感官体验FullDef电影,宛如身临其境。为商务、为娱乐、为生活:神经纳米。
技术介绍:
如《神经纳米技术革命》(2033年7月神经纳米公司技术概览)所介绍的那样,我们会在你的血管里注入一种半导体-RNA混合纳米粒子。我们称其为动态神经纳米点,你也许已对其昵称“登第”有所耳闻。
每个粒子都含有计算及通讯机制,且包括了一个简单的全息记忆体。包裹在纳米粒子表面的RNA能够安全地编码蛋白质复合物,来负责这些粒子的修复、生长、复制及其他各类生长期网格的活动。这些纳米粒子会被你自然的血液流动带入大脑。组成血脑屏障的内皮细胞能够识别这些粒子包裹层表面的肽序列,它们会积极地把纳米粒子的保护层除去并将粒子运送到脑内一侧。
一旦越过血脑屏障,置身于活性神经元之间,纳米粒子上的RNA会和半导体分离,然后进入附近的神经胶质细胞内。在那里,这些RNA会利用本身的分子机制来生产各种辅助蛋白质以建构完整的神经元网格。
RNA涂层的分离会暴露出下方的分子。这些分子能辨认神经元突触上的神经递质受体,并将半导体纳米点与其结合。这些新合成的蛋白质复合物可以用已有的半导体纳米粒子作为范本进行复制,从而生产出更多的半导体粒子。
其他蛋白质则会利用提供的特殊补剂,启动互联丝的聚合过程。这些丝状结构能沿着神经元的轴突增长,将半导体粒子连接成一个高速网络,和你脑内原有的神经网络并行且相辅相成。最后,一个由外部电池供电的小型近场感应发箍或帽子将提供让互联网和脑内网格进行通讯的界面。
神经纳米:通讯、娱乐、控制。
欢迎体验全新的世界。
* * *
在出生后的头几年里,达里安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正常的男孩子。
前后几位保姆都很疼爱他,在她们的关注下,一个健康的婴儿成长为一个健壮的孩子。他在各方面的发育既没有超前也没有滞后,和其他聪明孩子一样走路、说话、学习及玩耍。
当保罗刚把初生婴儿从医院带回来时,一开始他几乎无法待在孩子身边。尤其当琪琪回了她自己家,他和孩子之间一下子没了缓冲带,情况就愈发严重了。有时候,他必须要强迫自己才能把目光落在孩子身上。每看这孩子一眼,都会让他想起妻子的早逝,从而带来锥心的疼痛。
有保姆们负责孩子从婴儿到幼儿园期间的日常抚养,保罗开始专注于为他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寻找新的目标。
在他逐渐努力克服自己的哀伤和愤怒的过程中,他开始接受并包容达里安身上莎伦的影子。这个孩子继承了他母亲的好奇心、聪颖和勇气,以及那双美丽的蓝灰色眼睛。
一个晴朗的周日午后,保罗拿了一本好书舒舒服服地坐在了他最喜爱的阅读椅上。他瞥了一眼在地毯上玩耍的达里安,好奇地发现他正试着用盒子、玩具火车轨道和积木搭出几座互相连接的高楼大厦。
保罗在那一瞬间被一种莫名的情感吞没,他放下了手中的书。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想。在不知不觉中他对孩子的爱已经逐渐变得和他当初对莎伦的爱不分伯仲。在那一刻,他发誓要做一个更好的父亲,弥补自己之前愚蠢浪费掉的时间。
上学之后,达里安在学校表现一直优异,成绩总是能排进前百分之十。他在学校很活跃,不过在运动上并不突出。尽管有点内向,他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都很快乐。
在二年级刚开始时,发生了一件事。很多年后回头看,那件事情其实不难理解。当时在操场上当值的老师发现达里安在大口大口地吃黏土。她抓住了达里安的手,开了个玩笑,然后轻轻擦干净他的嘴巴,又把他身上掸了掸,就让他和其他同学一起去玩了。休息时间结束后,她悄悄将这件事报告给了达里安的班主任,而班主任之后告诉了达里安的父亲。
保罗觉得这奇怪的行为可能是因为某种饮食问题,他带儿子去看了霍顿医生。身为神经纳米公司的医学顾问,霍顿医生每年都会给达里安做体检观察他的状况。达里安出生后两年的时间里医生先后对其头部拍了八次X光片,在八次成像全部无异常之后,他们便没再继续了,当时达里安刚过完两岁生日。这次,霍顿医生验了血,并让他们去看了一个很有经验的营养师。营养师为他们配了一些维生素和矿物质补充剂。
在家长、医生和学校心理辅导师轮番上阵再三之后,达里安再也没有表现出那种奇怪且让人有点担心的行为了。大家都为之松了一口气。但那只是因为达里安不再在别人面前这么做罢了。
到了达里安十岁时,他已经不需要保姆照顾。每天他会吃五粒营养片,并在放学后偷偷满足自己不同寻常的饮食需要。和很多家长一样,他那稍有点粗心的父亲一直没有注意到儿子行为中有任何异常。
达里安的秘密饮食中过量的矿物和二氧化硅对他脑里已经饥肠辘辘的登第起到了奇效。在蛰伏多年后,这些细小而稀疏分布的纳米点在营养的大量注入下重获新生。
半导体复制酶和硅烯合成酶开始活动,生产出基础材料供登第来复制连接。被登第病毒感染的神经胶质细胞分泌出信号分子引导新生成的硅烯丝形成四通八达的网格。
达里安刚过十二岁生日便开始头痛。
保罗一开始以为这不过是青少年的成长痛或是感冒。他让达里安吃了一些非处方药,并要求他多喝水,多休息。但止痛剂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在连续几个不眠夜之后,达里安决定不再给父亲添麻烦了。他是个意志坚强的孩子,以默默地忍受头痛而自豪。慢慢地,他习惯了在慢性疼痛下正常地生活。
大约同一时间,达里安开始觉得学校的课程和作业突然变得简单了。他新的能力很快反映在了他的成绩上。在觉得课业无聊之后,达里安开始在网上自学更高级的课程。
一个风雨交加的十月夜晚,达里安正全神贯注地在平板电脑上阅读麻省理工学院人工智能课程里的认知算法。他父亲的车开进了没开灯的车道上。保罗今天回来晚了,又累又饿。
保罗拿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外卖,熄了火,坐在车子里望着房子。除了车库里的灯外,整座房子漆黑一片。这很奇怪,厨房的灯没亮,达里安房间的灯也没亮,连电视屏幕的闪光也看不见。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迎着突如其来的大风推开了车门。用脚踢上车门后,他顶着风走上了几节楼梯,来到了门廊前,开门进去。
“我买了中餐当晚饭,”他叫道。他可以看见达里安的脸,映射着平板电脑屏幕的阴森亮光。“听见了吗?开点灯吧。”达里安不理他。现在的孩子可真是!
“嘿,我买了你最爱吃的,”他提高了嗓门又叫了一声。这简直像是和猫说话一个样。
保罗脱掉鞋子,把湿漉漉的大衣挂了起来,解下了领带。他想至少达里安这么专心读书总算是件好事。
达里安的成绩以前就很好,但现在更好了。在课堂之外,他开始钻研各种和科技相关的广泛兴趣。但是,保罗想,偶尔也谈论一下棒球什么的不好吗?在研究自然世界这方面,达里安很明显地继承了他母亲的狂热执着。
保罗打开了起居室的灯。达里安连头都没抬。“嘿,伙计,你在读什么?”保罗一边问一边走到沙发边,重重地坐倒在儿子身边。他靠过去看了看屏幕。大量他不认识的技术文章、符号和图表飞速越过,速度太快以至于保罗都没看清是什么。
“这么快你怎么读得了?”他问道,想要转移儿子的注意力。达里安还是盯着屏幕,不发一言。
“达里安?”还是没有反应。儿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发光的屏幕。
“嘿!”他大叫,推了推达里安的肩膀想要把他从出神状态里拉回来。“达里安!”他更使劲地推了一下。
达里安的身体吸收了这些推力调整了姿势。他的眼睛还是没有从屏幕上移开。
保罗一开始真的只是有点好奇。但这种好奇很快变成了不悦,随后又变成了愤怒。他把儿子手中的平板电脑一把抢走,翻转过来让他看不到屏幕。达里安的手立刻伸了出来,但保罗挡住了他并抓住了他的手臂。达里安开始猛烈地抽动身体发出尖叫,就好像一个被宠坏的五岁孩子最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了一样。
“到底怎么了?达里安!”
达里安还在发着脾气,但就在突然之间,他全身瘫软。
保罗的怒气立刻烟消云散。究竟怎么回事儿……?他把达里安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达里安!没事的,儿子。没事的。”
这种静止状态并未持续太久。达里安的肌肉开始变硬,让保罗很难抓得住他。保罗把孩子的脸向上抬,正好看到他双眼翻白,嘴唇紧咬的一幕。莎伦倒在他的车里几秒前的那张脸和儿子的脸重合在一起。“不!不许这样!达里安!”
癫痫。癫痫应该怎么办?让病人保持舒适,把脖子附近的衣物松开,让他侧躺,别把任何东西放进嘴里。
他等待癫痫症状结束。十秒,二十秒,三十秒。还是没有好转。必须得去医院!他把达里安的头放回到垫子上,站了起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做到的。他穿上鞋,拿起大衣和车钥匙。然后一把抬起达里安和沙发上的毛毯,将他抱到车里。
保罗不自禁地发现达里安的身体很轻。他把达里安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放在后车座上并用毛毯牢牢裹住了他,系上安全带尽最大可能让他不至于滚动。保罗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匆忙地将车倒了出去,然后加速飞奔向最近的医院。
急诊室今晚很空。这样阴冷的雨天里,大多数人都待在家里,除了一些实在病得不轻的。几个穿着病服在外面吸烟的人呆呆地看着保罗抱着他的儿子冲进医院的自动门。
“救命!”他一边跑一边叫道。
挂号护士只是瞥了几近瘫痪的男孩一眼,便立刻跑了出来。“跟我来,”她指示道,带保罗走向最近的空床位。
“出了什么事?”护士一边拉上围帘一边问。
“当时他正在看电脑,”保罗说,他觉得自己被一股可怕的即视感包围了。“我没办法打断他的注意力,然后突然间他就开始抽搐。”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多久了?”
“大概二十分钟,我觉得。这是怎么了?”
“有癫痫病史吗?”
“没有,据我所知是没有。但……”,保罗有点犹豫。
“但什么?”护士边问边测了达里安的脉搏和血压,以及瞳孔反应。
“他的妈妈……我妻子……”保罗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他应该从何说起?
“她怎么了?”护士追问道。
保罗又试着解释:“她死于一次事故,死前也发生了类似这样的抽搐现象。她生前从来没有任何癫痫迹象,从来没有。达里安也一样。还有,我妻子的情况是不同的。她脑子里有登第。”
这些话从保罗的嘴里不受控制地奔腾而出。护士瞪着他,完全无法理解他说的话。
保罗意识到自己也在呆瞪着护士。我听上去一定是疯了。
幸运的是,在他的解释让问题变得更糟之前,一位医生过来了。医生简单询问了一下护士,亲自检查了达里安,就开始询问保罗孩子的病史。这次,保罗的回答更有条理,他也没有提到登第。
医生指示进行X光和脑电图拍片,并告诉保罗一旦结果出来他会再过来。
保罗拿起挂号板,开始填写保险表格。他满脑子都想着上一次坐在医院的硬塑料椅上填写表格的情景,但他没有时间沉浸在这些痛苦的回忆中。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处理手头的事务,看着手中的笔一项一项地在每个格子里印上墨水。
达里安并没有醒来,但他的肌肉终于停止了抽搐。他父亲的惊慌也和他的肌肉一样松弛了下来。这只是癫痫,没事的。他告诉自己。
不到一小时,医生回来了,带来了X光和脑电图结果。他仔细检查了X光片,不解地歪着头,把头靠近照片再仔细看了看。医生眉头一皱,有些困扰。他不发一言又开始看脑电图结果。那道皱纹变得更深了。
医生叫来了影像科技师,把他们带到一边,仔细询问了拍片的结果。三个人来回检查两份报告,用低沉的声音仔细讨论了报告上的每一个部分。技师们一致认为,虽然图像和结果很不寻常,但拍片过程绝对没有问题。医生转向保罗。
“利先生,你儿子的情况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什么意思?”
“看这里。”医生把X光片放在灯箱上。“X光显示出一些异常的斑点和散雾。我一开始认为是机器或者探测仪的问题,但是技师说他亲自检查了所有部件,保证一切都工作正常。他从三个不同角度拍片以确认,结果都一样。”
在那一瞬间,十二年的时间在保罗的脑海里飞逝而过。他一脸恐惧地看着眼前的X光片。“不可能,”他喃喃自语。这张照片简直就是莎伦出事那天拍的X光片的翻版。
医生的眉头上扬,露出疑惑的表情。保罗只是摇着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医生继续说道:“他的脑电图也有点怪。他脑内有大量电信号活动。看上去不像是癫痫,但也不像任何正常的脑电波。你以前见过这种情况吗?有什么你想要告诉我的?”
保罗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他避开医生的凝视勉强作答。
“嗯,那好吧。”医生半信半疑地回答。“听我说,我本身对前沿科技很感兴趣,业余时间喜欢阅读目前最新的技术发展。你儿子X光片上的斑点图案和我在一篇研究文章里看到过的照片很相似。那篇文章是关于神经纳米公司的登第网格的。你听说过吗?”
“是的,当然。其实发明了这一领域的人就是我的妻子。我本人还持有那家公司的一些股票。”
“是吗?那么你也许知道神经网格只集中在感知运动皮层、枕叶和颞叶里?”
“不,我不清楚。这都是我妻子的工作,我不是科学家。她过去常和我谈这些。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在达里安出生时去世了。我已经好几年没关注这方面的发展。”
“明白了。你也许知道神经网格只被批准用在成人身上?”
“我听说过此类的规定。”
“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儿子的X光片显示了网格的存在,以及为什么这个网格扩展到了大脑里这么大的区域?”
保罗完全被问倒了。“我真的不知道。”
“兰森护士说你提到了孩子的母亲,你的妻子多年前发生过类似的抽搐现象,之后过世了?”
“是的。”
“如果我没记错,她是第一个体内种入神经网格的人?”
“是的,她是第一个人体测试。她自己注射了登第,我也是直到几个月后她发生抽搐症状时才得知的。这件事上我连和她谈一谈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要拿她的病历和你儿子的比较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
医生仍然在盯着他,等待他透露进一步的细节,也许在等他坦白,但保罗头脑里一团乱麻,完全没有注意到医生的表情。
莎伦的登第是不是进入我们儿子的体内了?霍顿医生说达里安没有被感染,所有测试都显示他体内没有登第。
他对于自己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以及自己应该及不应该透露的细节苦苦思索着。我要和尼克还有霍顿医生谈谈。
达里安发出一声呻吟。“我在哪里?”他对着明亮的灯光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四周,有点困惑也有点害怕。
“你醒啦,”医生微笑着说道,他开始进行身体和神经检查。“你记得什么?”
达里安复述了他最后的一点记忆,当时他在家里,正坐在沙发上读一些科学文章。医生检查完毕后表示,尽管达里安失去知觉长达一个小时,他的精神和身体状况似乎都很正常。他全身肌肉酸痛,不过那是意料之中的。
医生下了医嘱,布置了一些跟进检查,包括第二天的核磁共振和脑电图。现在除了观察也做不了什么,他们将达里安从急诊室转移到病房。值班护士帮他挂了点滴来帮助平衡他体内的电解质。她还想办法从餐厅弄来了一些晚饭。达里安和保罗对此都感激不已。
达里安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晚餐。保罗又待了一会儿后离开了,让他筋疲力尽的儿子可以好好休息。保罗向达里安保证明早会再来。他现在有别的事情必须得做。
保罗被丢在救护车停车区的汽车奇迹般地居然没有被拖走。他坐进车里,抓住方向盘,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酸楚,整个身体颤动着抽泣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控制住了情绪,但仍心怀愤怒。他拿起了手机。
他的恐惧和混乱逐渐被一股冷酷坚定的决心取代。他在通讯录里翻查出了尼克的号码,大拇指在号码上犹豫不决地抬起放下好几次。他一开始是想打过去,确定尼克在家且还没有睡,但是他还是没能下决心拨通电话。他能说什么呢?
尼克的公寓离这里只有很短的车程。他启动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