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有颜色的。但太多的色彩已沉入记忆的底层,再难欢快地泛起。倒是关于绿色的记忆十分活跃,像电影的蒙太奇,不时从记忆深处浮出,让我常常处于亢奋的状态。
1
春风刚刚吹融屋檐的冰凌,园子的矮墙下面已经探出一丛绿;嫩得像刚点的豆腐,娇得像婴儿的手。
“韭菜长出来了。”孩子们的欢呼惊动了大人。推开柴门,大人低头看了许久。然后抬头,望着暖融融的阳光,自言自语:“绿了,绿了,韭菜绿了。”
每天盯着这绿,看它的颜色由浅变深。叶子高了,宽了,摸一摸心里发痒,孩子们嘴上就馋了。于是嚷着要吃饺子。家长倒好说话,一把镰刀,一只小筐,嫩绿的韭菜就割下来。晚上,厨房里就有了清香。
漫过小院,清香飘满一条街。经不住诱惑,各家女人也拿上镰刀,挎上小筐,去各自园子收割春天的绿色。
清香也是绿色的,头刀韭菜的那种绿。
2
春风染绿田野,大地有了底色。
各色小花开了,接着就有蜜蜂和蝴蝶飞来。田野斑斓了,绿色变得活跃而又生动。不过,一切还都显得宁静,偶尔的鸟鸣、牛哞和马嘶也还显得寂寥。
于是,蝉苏醒了。裹着地下的泥土,缓慢地爬上树干。蜕掉束缚一冬的硬壳,翅膀抖一抖就急切地唱起来。接着,绿豆蝈蝈翅膀上的镜子硬了。趴在倭瓜花上,蝈蝈腆着大肚子热烈地摩擦背上的镜子。
一串音符便飘出来,加入了田野的合唱。
世界变得热闹非凡。
仔细听一听,蝉鸣载着树叶的颜色,帼蝈的歌里含着露珠的清凉。
这时才突然悟出,昆虫的声音也是有颜色的——夏天的颜色;绿得干脆,绿得清凉,绿得让人梦中都会笑醒。
3
平坦的草甸子。新割下来的青草整齐的躺在那儿。木叉左挑右挑,晒干的青草就码成堆。
晒干的青草依然绿着,却绿得浓烈而深沉。
露水还未退去,毛驴车便驮了一座绿色的小山走进小镇。门敞着,窗开着,家家欣喜地迎接沾着露水的草香。
小毛驴回过头,从车上掠下一缕晒干的青草;一阵漫不经心地咀嚼,嘴唇上便涂了一层草甸子的绿色。
讲妥价钱,小毛驴拉着一车绿色,悠悠的奔那户人家。只几蝴蝶追逐着进了小院。藏在草堆里的蝈蝈也进了家门。车刚刚卸完,蝈蝈就忍不住你一声它一声地叫。小院一下子热闹起来。
4
一阵浙浙沥沥的小雨,墙根青草的颜色又深了一层。
爷们来了兴致,屋门口摆上小桌。一把炒花生,一壶老白干,就着小雨喝上了。
大白鹅喜雨,不紧不慢地在院里踱着方步。
什么时候又多了几只野鸭?也不怕人,散漫地在墙根啄着草尖。
一壶酒还没喝干,野鸭白鹅已经混熟,俨然朋友一样开始称兄道弟。
爷们挥一挥手,野鸭并不飞走。白鹅反而护着野鸭,伸着长颈冲他嘎嘎地叫。爷们乐了,一扬脖,又倒进嘴里一盅烧酒。
巴嗒巴嗒嘴,感觉这酒也是绿的。
5
车老板敞开羊皮袄,狗皮帽子的耳朵张颌着,一扇一扇像大雁的翅膀。
真有大雁飞来。伴着马车,低低的飞。快要触到车老板的鞭杆子也不知躲一躲。
头雁大概没有把握好高度,一不小心碰掉车老板的狗皮帽子。
车老板并不恼,只是纳闷,是绿草引来了大雁,还是大雁带来了春色?长鞭“叭叭”一甩,马车加快了速度。大雁也惊得变幻了队形。
车轮飞转。马蹄溅起一片绿色。
6
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之间一片缟素。白雪覆盖的河泡子人欢马叫。
鱼把式一身白茬羊皮衣裤。狗皮帽子因哈气结了一层白霜。
冰川子戳破冰面,氤氲飘散的雾气中,一汪绿水托着蓝宝石般的冰块。河泡子顿时迷惑不解:眼下到底是什么季节?
“起——网——喽!”鱼把式一声长吼。马拉着绞盘从碧绿的水里拖出渔网。刹那间,晶莹如玉的冰面铺满大大小小的鱼。
绿色是遮不住的。
皑皑白雪下面竟藏着一个夏天的全部绿色。
7
嘬一嘬嘴,小男孩噙着的马莲就发出了声音。几只百灵鸟直升机似的停在空中;婉转的鸣叫与马莲唱和。夭上人间立时便漫延几缕妙曼的音乐。
经不住风的吹拂,麦子的腰一弯一弯的。山坡上的小男孩看了,心里就想,怎么?山那边的海浪涌过来了吗?
这个小男孩大概就是我。
镜头一个一个闪过。每一格都叠印着我的身影。这才意识到,我是在寻找记忆;寻找关于故乡的绿色的记忆。
呵,我那遥远的故乡;我那故乡永远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