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有时突然就想起家乡从前的土房。
那时家乡还是一个被戏称为“七十一条街(其实一条街),九十一座楼(就是一座楼)”、“一个公园一个猴,一条街道一岗楼,一个交警管两头”的北方小镇。那时家乡的楼房也确实少得可怜,满打满算也就十来幢,还得把解放前万姓人家的“老万大楼”算在内,而解放前全城楼房大概也就一二幢;砖房也不多,民居以土房为主,远看近看,弥漫一片土腥气。但是,作为极富地域特色土得不能再土的民居,土房在家乡历史悠久,虽然比不得堂皇的高楼大厦,比不得富贵的砖瓦房,家乡的土房却以家的形态实实在在地养育并庇护了一代又一代家乡人。
土房在人类居住史上绝非家乡所独有,至今许多地方还依然有人住着土房。但那里的土房与家乡的土房又有很大差异,那里的土房只有墙体是土的,而屋顶或者铺着苫草,或者盖着黑瓦,气势上比家乡的土房要强许多。家乡的土房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土房:土墙,土顶,土炕,土灶台,整个房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部由泥巴构成。
泥土铺房顶应该是家乡土房的一绝,而这种房顶居然不漏雨,这便是家乡土房的特别之处。家乡素有八百里澣海之称,既有水草丰美的一面,有大片丰饶的草原,又有荒凉干旱的一面,离离拉拉分布着一片片白花花的盐碱地。盐碱地显然不适宜水草和庄稼,土质板结坚硬,渗水性能差,即使一天一夜的细雨也只能浸透浅浅一层,下面仍然是响干坚硬的碱土。但是这种碱性土却适宜铺房顶,只要抹好了,雨水再大也不渗不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乡地处偏僻,经济欠发达,是这种碱性土壤成全了家乡人,让他们在极度贫困的经济状态下得以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地造出纯粹意义上的土房。
土房的墙壁大致有四种垒法:一种是干打垒,许多地方都采用这种方法。最典型最著名的当数20世纪60年代国家石油大会战时期大庆石油工人的干打垒。一种是用土坯码,这种方法更为普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都有这种土墙。一种是从草甸子上取草筏子,然后像垒土坯一样把一块块草筏子垒起来。草筏子布满大量草根,像网络一样裹住泥土,垒起来的土墙也相当结实。家乡也有用这种方法造房的,但多为直接在草甸子上就地搭建临时性的窝棚。另一种方法是叉墙,也是家乡建土房最常用的方法。就近在待建房屋四周取土,一层土一层羊脚(铡刀斩成一寸左右长的干草茎),洒上适量水闷一段时间,待泥土全部吸收水分,再用二齿钩子扒泥,反复扒几次,使羊脚与泥土全部拌匀,然后用特制的四齿叉子,燕子垒窝一样把泥土按一定格局和厚度垒起来。这样垒起的土墙浑然一体,不存在衔接缝隙,相当于如今的框架结构,相当结实,再想弄倒亦相当费力。叉墙所用的泥土,没有多大讲究,黄土黑土都可以,反正家乡的土质粘性大,垒起来自然就极其牢固。铺房顶的土不可随意,必需要用盐碱地里的碱土。这种土也不是随处都有,有的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挖,甚至还得出钱去买。
当地人称这种土为蒜瓣土,呈结晶体状,有褐色,有黑色,抹到房顶全都泛着晶莹的盐花,雨水落在上面绝不会渗透,顺房檐滴下的水清如山泉,绝无拖泥带水的混浊。
家乡的土房看起来很土很丑陋,但是却很适用,称得上冬暖夏凉,尤其适合穷人,可以省去一大笔砖瓦水泥的费用。
家乡的土房大都低矮,无法与中原、江南、云贵等地的房屋相比。
家乡的土房之所以低矮当然有其经济的原因,贫穷落后哪还有财力物力和精力把房子盖得高高大大?而更直接的原因大概与气候有关。
家乡气候寒冷,房屋保暖是头等大事,房屋举架高一些固然宽敞明亮,但冬季取暖自然就要多费柴草。相反,房屋举架低空间小就有利保暖,也相对节省燃料。与此相适应,家乡的土房大都是对面炕,一间屋子南北各有一铺火炕,中间只留窄窄的过道。南北大炕占了屋子三分之二的面积,一日三餐所用的柴草把火炕烧得滚热,如同现今的地热,熏得屋里暖烘烘的十分宜人。为了方便取暖,也为了节省燃料,有的一家几代同居一室,南北大炕各自拉一道幔帐算是隔开私密空间。如今看来这种格局实在不够文明,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条件有限也只能如此。
家乡的土房虽然不起眼,却总能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这句话在家乡的土房上体现得最为深刻具体。特别是冬天,北风呼号滴水成冰,在外劳累一天冻了一天的男人一推开自家房门,便有一股热浪裹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就是一个字,美!如果再有勤快媳妇立马摆好炕桌,随即端上热腾腾的大白菜炖冻豆腐,再烫上一壶烧酒,感觉就不只是美了,简直就是滋润。吃饱喝得,往滚热的火炕上一躺,煲得周身血脉畅通,筋骨酥软,哪个还管它土房低矮不低矮?“心宽不怕屋子窄”,此时此刻有一间暖暖和和的土屋,有一铺暖人的火炕也算知足了。
家乡的土房还有一种独特的凝聚力和亲和力。春秋两季是各家对土房进行维修养护的季节,也是亲戚朋友在一起聚会的好机会。每年清明和八月十五刚过各家各户的维修养护就陆续开始,一声招呼,亲戚朋友早早就带着工具过来帮忙。维修养护并不复杂,不过是给土房再抹上一层泥,春天防水,秋天防寒,顶多一天的活。家乡人性情开朗乐观,个个都是喜剧演员的料,抹房子正好给他们提供开心表演的舞台。往往还没开始干活,就已经有人开始“哨”上了。“哨”是家乡的土语,如同现今流行的PK,属于两个人或者几个人的俏皮话大比拼。当年还有编辑成套的“哨子本”,收集了大量插科打诨的俏皮话。
开始抹房子的时候,房上房下都是干活的人,大家一边干活一边“哨”,诙谐、幽默、热闹的场面如同二人转演员在台上表演。“哨”需要智慧,说出的话追求句句紧逼,让对方无言以对,但又不能伤和气。因此“哨”的过程既是机智与幽默的较量,也是彼此情感的交流,又是消除疲劳的一剂良药,说说笑笑之中抹房子的活就干完了。一层泥土一层风,长年累月,房顶和墙壁会越来越厚,既防雨又防寒,亲戚朋友们之间的感情也随之越来越浓越来越厚。
如今家乡已经很少见到土房,偶尔见到一间土房反而会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家乡的土房已经成为历史,彻底退出了家乡人的生活。但是,作为一种绵延几百年的民居,家乡的土房又让家乡人念念不忘,老友相聚说着说着便不约而同唠起从前的土房。
家乡的土房曾经庇护一代又一代家乡人,使他们免受风霜雨雪的侵袭。家乡的土房曾经承载着一种文化,曾经演绎出一憷又一憷激动人心的传奇故事,让家乡人想起来就激动不已。家乡的土房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轻易就会把家乡人的记忆拉回去,让家乡人在往事的追忆之中由衷地感觉唯有在那样的房子里才万分踏实。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扯闲篇,互相“哨”,抽蛤蟆头烟,吃猪肉炖粉条,喝65度烧酒,一切的一切只有在家乡的土房里才有滋有味;家乡的土房让家乡人一想起来就有一种贴近大地的充实,有一种亲近泥土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