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名相同曲谱相异,而且分别用琵琶、二胡、筝等截然不同质材的乐器演奏,《汉宫秋月》大概是一个特例。这个曲名也实在太出意境了,想想吧,高墙如铁,冷月似冰,宫里宫外,隔墙相思,那一轮圆月虽然照在宫里也照在宫外,但给人们的感觉只能是无比的寒冷。或许,就是因为那火一般的情思生生被冻结,才成就了这首千古流传的经典。汉宫秋月抒发的情感是宫怨,抒发宫中哀怨之情的乐曲还有一些,比如《汉宫秋》《汉宫春怨》等等,但流传较广的还是《汉宫秋月》。现在的曲谱刊自明代《真传正宗琴谱》,一九一六年江苏海门人沈肇州刊行琵琶谱《嬴州古调》时,《汉宫秋月》还是琵琶曲,随后,被移植为高胡曲,还灌了唱片。到了一九二九年,曾向沈肇州学过琵琶的刘天华根据唱片记谱,改用二胡演奏,遂流传至今。许是二胡对此曲的表现力强于高胡,到了今天,已很少有人用高胡演奏此曲了。那时的艺术家们不像现今的文人,他们没有现代人的专利意识,要是这几首同样标题的乐曲产生于现在,法院早不知开了几次庭调解这起知识产权纠纷了。
用三种不同乐器演奏的《汉宫秋月》,我都反复听过,但最喜欢的是二胡曲。聆听它时,许多次与演奏者仅咫尺之遥,琴弓一动,我的心也随着颤动起来。这二胡曲节奏舒缓平稳,如山溪蜿蜒,如晚云拂动,时有让人喘息的休止和顿音,使得旋律若断若连,而恰到好处的揉弦,则极有分寸地渲染着情绪的悱恻缠绵。有研究音乐者云,《汉宫秋月》“怨则怨矣,却怨而不怒;哀固哀哉,却哀而不伤”。我是十分赞同这论断的,不仅道出了乐曲主题的本质,还道出了作曲者对宫廷生活既怨恨又留恋的矛盾心态。
最早聆听《汉宫秋月》是在云台山下的黄海岸边,退潮了,偌大的海滩显得空旷寂寥,远处的浮云被大海鼓荡得无可奈何,沾挂着欲滴欲坠的水渍,时起时伏于那水天一色的海平线上。演奏者是与我一起入伍的老乡,入伍前在剧团拉二胡,有了这一特长,新兵连训练还没结束便调到了团演出队。他还会讲不少戏剧故事,自然少不了宫廷生活。那时候,古装戏统统被一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封资修货色”打入冷宫,讲这些故事,必须避开领导,否则,就要被斥为“放毒”。我躺在沙滩上,我的老乡就在我的身边动情地拉动着琴弓,那乐曲仿佛是从地下升起来的,在我的周围笼罩上一层浓浓的伤感。乐曲结束了,我还呆呆地望着天空。我不能说我的老乡二胡拉得多么好,但他是理解《汉宫秋月》的,他向我传导的主题和意境是明白无误的。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从部队驻地去外地,必先经过徐州。徐州是刘邦发迹之地,到那里后,自然想寻找一些汉时遗迹。然而,因为运动,连云龙山上的碑刻也被遮挡起来,除了妇孺皆知的“九里山上摆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之类的民谣,什么也不曾寻到。后来,我调到北京工作,接连几个星期天,我都是在故宫度过的。里面看完了,就骑着自行车绕故宫转圈。七十年代末,故宫东西墙两侧挤满了民宅,你根本无法沿宫墙走,所以,这个圈绕得大了一些:从景山东街出来,沿景山前街向东,由北池子向南,到东华门沿宫墙向南,而后,穿故宫正门前的广场,顺宫墙向北,到南长街,再向北,就回到景山前街。这样一圈。快些骑,也就是半个多小时,虽然无法直接在高墙下感受它的威严与冷漠,但却可以充分领略那四座角楼的风采。日出与日落时,那金黄的琉璃瓦会闪耀着神奇的晖光,向人们展示历史的悠久与壮丽。月上角楼时,宫墙黑黦黦的,护城河灰色的河面泛着一阵阵的腐气与寒气,琉璃瓦的金色变成了银色,这时,李白“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诗句会自然而然涌上心来。虽如此,总觉着还是没有找到准确的感觉,至于什么样的感觉才算准确,自己也说不清楚。直到去年再次到徐州,参观了两处在八十年代发掘的汉墓后驱车直往沛县,走进那新建的颇具规模的汉城,登上虽不算很高却十分威严的歌风台,一览这片曾搅起漫天风云的土地,在故宫里里外外寻觅而未找到的感觉一下子清晰起来,这就是听《汉宫秋月》后在心里弥漫着的那团云雾。“汉宫”不过是后人对历代宫廷的假托,以刘邦起兵之时看,江山未稳,尚无心思在脂粉堆里寻找乐趣,史书里说的六宫粉黛嫔妃三千恩怨是非、尔虞我诈是以后的事。汉家宫阙里最早传播的故事要算刘彻的“金屋藏娇”,而这时,刘邦已经死了五十多年。
“金屋藏娇”的故事在中国可谓妇孺皆知,有了“金屋藏娇”,才有了司马相如堪称绝唱的《长门赋》。传说刘彻得到陈阿娇前曾说,“若得阿娇,当作金屋储之。”普天之下,莫为皇土,一国之君想得到一个女人还不容易。果然,刘彻如愿得到阿娇,只是阿娇很快便失宠,从皇后之位被打入冷宫。阿娇耐不得冷漠之苦,遂不惜重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献给刘彻。《长门赋》云:“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兮,饮食乐而忘人。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廷廷若有亡。众鸣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茆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竺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风而不敢忘。”刘彻果然被《长门赋》打动,是不是想起自己“当金屋储之”的允诺不得而知,但他确实很快下旨,陈阿娇复得宠幸。到了唐代,李白据此所作的《长门怨》,更是成为千古绝句:“桂殿长愁不见春,黄金四壁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阿娇被打入冷宫只是失宠而已,对于一个皇后,“冷宫”不过是受到冷落,并非投入牢狱。否则,她如何能请来颇受刘彻赏识的司马相如替她作诗邀宠?陈阿娇失宠当然可划属宫怨,但她在失宠前是皇后,皇帝对皇后尚且说打入冷宫便打入冷宫,何况嫔妃乎?于是,嫔妃们的怨尤自然要比阿娇强烈得多,只是她们无法像阿娇找司马相如那样找别的什么人替她们写邀宠的诗文罢了。而一切宫怨皆不过是希望得到皇帝的宠幸而已,并非什么阶级意识的苏醒。有野史载,汉武帝妃子如云,晚间去哪个嫔妃处,竟用一只羊领路,那羊在哪个妃子门前啃青,就宠幸哪个妃子。传说有一妃子十分聪狡,在门前草丛里撒上盐粒以召羊至。
人们常说能上能下,而苏东坡却大讲“高处不胜寒”,以示后人“高处”的可畏。然古往今来,真正将人生上下高低视若浮云者又有几何?何况寻常人家女儿若选入皇宫后,真正渴望回到破屋寒窑的人实在有限。熬吧,月落月升,不只带来寂寞,也带来希望。但得皇上一夜宠幸,保不准会生下一儿半女,一有儿女,身价便会骤增,那可是龙子龙女呀,若儿子能被封为太子继承皇位,那她可就是皇太后了;若她再是那种确有能耐的女人,垂帘也罢,听政也罢,执掌几日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从先秦的芈月,到吕后、武则天、叶赫那拉氏,哪个不是这样走到权力的峰巅的?为了这一切,她们怨是怨了,却都使尽浑身解数,争得死去活来。在今天的我等看来,这都是极残酷的事情,但古时候的她们未必和现在的我们一样看。走进宫中后,看到宫中的残酷,每日都在祈祷挣脱牢笼者有之,但宫外希望能走进宫中者仍大有人在。
对宫中诸女,后人是给了许多同情的。唐诗宋词里,《宫怨》《宫词》一类泛指或特指宫怨题材的作品比比皆是。如王安石的“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如元稹的“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但我觉得他们也就是发发感慨而已,如果说王安石对阿娇的遭遇还表示了某种不平的话,元稹诗中的宫女则只是在叙说一段往事,而且是玄宗的往事,丝毫看不出对宫女辛酸命运的关注。对于这种种宫中情结,我倒是更欣赏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孙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每读《乌衣巷》,我便感慨刘禹锡的超然,“旧时王孙”四个字道出了物是人非沧桑变化,“堂前燕”则是诗人假托,假托王侯,也假托百姓;假托自由,也假托无奈。然而,旧时宫中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后人也就是琢磨而已。因而,评说《汉宫秋月》“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真说得上是不偏不倚。而评说者能做到不偏不倚,则是因为乐曲本身把握得当,这恐怕也是《汉宫秋月》能流传至今的缘故之一。
写到这里时,我又把录有《汉宫秋月》的唱盘放入录放机里,苍凉而带有伤感的乐声又一次弥漫我小小的书房,推开窗扇,有几枝树影在月光里晃动。蓦地,一面宫墙向我移来,少顷,宫墙淡去,一条石径上姗姗走来一位云鬓高绾长裙拖地的女子。我大着胆子问道,你在宫里乐乎?那女子摇头。我又问,你在宫里忧乎?那女子亦摇头。我叹道,果如评论者所说啊!俄顷,有声音传来,是那女子在问我,你在外面乐乎?忧乎?我张了张嘴,竟没有说出话来。再看四周,除了那几枝树影,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乐声还在继续,只有那似怨非怨似哀非哀的情绪与月光一起,融成一地淡淡的银色。
201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