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唤月本是准备和丹青客对视一夜的，结果熬着熬着就熬不住了，不知何时竟倚着船舱睡去了。再睁开眼时，舱里的蜡烛早已熄了，外面已是艳阳高照，时不时几声鸟鸣钻入耳中，萧唤月四下望了望，窄小的船舱里根本没有丹青客的影子，然而外面却传来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打鼾声。萧唤月一怔，伸手掀开帘子，日光落在水中映出的波光粼粼直晃人眼，萧唤月垂眸望去，却见丹青客四肢伸展呈“大”字躺在船头，因船体太小，丹青客的胳膊和腿都挂在外面，整个人像一条被钓上岸的翻着肚皮的咸鱼，萧唤月蹑手蹑脚走上前，拉着丹青客的一根胡须，轻声道:
“老前辈，老前辈!醒醒啦!”
哪知丹青客一把打落萧唤月的手，继而鼾声如雷，继续酣睡，萧唤月见状，直接揪住丹青客的一把胡子叫嚷道:
“老前辈，醒醒啦!太阳晒肚皮啦!”
丹青客疼的直哼哼，半眯着眼就坐了起来，气道:
“叫什么叫，叫什么叫，不知道老夫喜欢睡懒觉吗？”
萧唤月却晃着他的手臂说:
“啊呀老前辈，您快陪我去江心看看宋镖头他们怎么样了!我这一夜都没睡踏实!”
丹青客打了个哈欠，道: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去看过了，那船被水贼一把火烧了，我在岸边的林子里转了几圈，有血迹，还在矮树枝上看到一小截布料，从上面的花纹看应该就是鸿运镖局的衣服，可能是宋镖头他们上岸后被树枝刮破了衣服不小心留下的，总之，他们是上了岸了，可我没见着人。”
萧唤月着急道:
“那他们既然上了岸，没有发现咱们的小船吗？”
丹青客却说:
“咱们在西岸，我是在东岸发现的那些线索。”
也就是说，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丹青客看了一眼头发蓬乱的萧唤月，说:
“走吧，咱们也上岸去，我带你骑马回洛阳，这样快一点，宋镖头找不到你应该也是回洛阳了，等有了他们父女的消息，我再带你回吴兴。”
萧唤月用力点了点头，便跟着丹青客去买了马，一路风尘仆仆赶往洛阳，到了洛阳之后，丹青客先在客栈订了两间房，又买了些女孩子的衣服，丹青客便让萧唤月先沐浴梳洗更衣，自己则去鸿运镖局探探情况。结果却是，鸿运镖局的人说并没有见到镖头和大小姐回来，也没见到姑爷，也就是说，他们到现在还没回来过。丹青客忧心忡忡的回到客栈，萧唤月已经梳洗打扮好了，丹青客这种不爱炫富的人自然不会给萧唤月买什么好衣服，浅蓝色的粗布料子松松垮垮的遮住少女纤瘦的身体，但里面贴身穿的中衣却是光滑细腻的好料子做的，萧唤月梳洗过的乌发挽了一个低髻，只用湖蓝色发带打了个蝴蝶结，没有首饰没有脂粉，也便只得素面朝天的见人了。好在正如丹青客所言，萧唤月至少肖了萧洛七分的容貌，自然是一副好皮囊，即便不施粉黛也一样楚楚动人，再加上这两天的漂泊、赶路来不及吃饭，愣是为她添了几分憔悴的病态美，可怜兮兮的甚是惹人怜爱，让人恨不得把她捧起来揉揉。丹青客看着萧唤月身上那肥大的浅蓝色衣裙，叹了口气，道:
“这衣服居然买大了，我还想着你那么高的个子撑得起来，结果却这般不合身。”
萧唤月的包袱落在了那货船上，只怕早就被水贼顺走了，如今身无分文事事都得求着丹青客，哪敢抱怨，连忙道:
“不碍事不碍事，挺合身的，我比较瘦，所以显得这衣服肥，其实长度刚刚好，毕竟个子摆在那了，再小就显得短了。”
丹青客撇了撇嘴，心想:还挺会说好话，到底是相府千金，跟萧立言一样能言善辩，狡猾的很呢，现在好话说尽，不知道等会儿又有什么事求自己呢。不过，丹青客却打了个响指，冲着萧唤月说:
“走，领你吃饭去，就为了你个小丫头片子，老头子我饿了一天一夜了!”
萧唤月乖乖跟在他身后，问道:
“前辈，咱们去吃什么呀？能不能吃点好的呀，我也饿了一天一夜了呢!”
丹青客斜着眼瞄着萧唤月，心想:果然，她这是要宰自己一顿了。丹青客拍着胸脯说:
“走!咱们去洛阳城最大最有名的百里飘香楼去!”
百里飘香楼这个名字还是先帝御赐的，据说先帝坐稳江山后闲的无聊就决定微服下江南，体察民情，途经洛阳时，百里之外就闻到了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一路寻来才知道是洛阳城里最有名的酒楼，酒足饭饱后甚是满意，回宫便下旨赐名为百里飘香楼，从此，这家酒楼便日日人满为患。丹青客到底是常年行走江湖的，跟这百里飘香楼的掌柜的竟然很是相熟，萧唤月乖乖的跟在丹青客的身后，为了不惹人注目，故意装出一副很怕见生人的小家碧玉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胆怯怯的像个丫鬟。丹青客与那大掌柜的说了几句话，那大掌柜便伸头瞅了萧唤月一眼，好奇道:
“你从前不是都一个人吗？何时多了个小跟班?”
丹青客爽朗的笑声充斥着整个酒楼，大笑着说:
“我闺女!怎么样？没见过吧?”
萧唤月心里暗自不服:谁是你闺女啊？我亲爹好歹是两榜进士出身，江南八俊之首，义父那也是温润如玉的儒雅之人，你算个啥呀?而那丹青客好像能读懂萧唤月的心似的，即刻便报复了一句:
“哪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得很，见不得生人!”
那大掌柜的尴尬道:
“哪里哪里，这是内秀。”
说完，大掌柜把丹青客往自己跟前拉了拉，低声问道:
“这就是……那位给你生的?这么多年了，她怎么就突然愿意让你们父女见面了？”
丹青客刚刚还笑逐颜开的脸顷刻间便黯淡无神了，挥挥手说:
“这个……不是我那亲闺女，这是我半路捡来的野丫头!”
萧唤月闻言恨不得从丹青客后面踢上一脚，但余光瞥见丹青客骤然伤感的眼神，也便气软了。那大掌柜的和丹青客私交甚好，很快便弄了个窗外风景颇好的包间，上了一桌招牌菜，还有一壶好酒。芙蓉鸡蛋、豆豉蒸鱼、烤鸭、糖醋茄条等一系列飘香百里的好菜一道接一道。萧唤月想到自己未来的日子还得跟着丹青客混，便为丹青客斟满一杯酒，端起酒杯说:
“老前辈，我敬您一杯!感谢昨日搭救之恩，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丹青客吃得正香，抬眼瞄了一眼萧唤月，没好气的说:
“喝什么喝，没看见老夫吃得正香吗？你把老夫灌饱了，那这好菜岂不是都让你吃了!”
萧唤月见状，便笑着搁下了酒杯，他不想喝那是他的事，反正自己该做的礼数都做了，于是也放开了吃起来。酒足饭饱之后，窗外春风拂面，大掌柜给选的这个位置触目便是江水，江上舟摇，楼上帘招，正是此时此景。萧唤月喝着饭后清茶，斜托香腮望着窗外好风景，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洒在她白皙的侧颜上，浓浓茶香伴着远处飘来的馥郁花香，让人顿觉困意袭来。丹青客瞄了一眼萧唤月，抬手便在其脑门上弹了一下，萧唤月一时吃痛，清醒过来，遂抱怨道:
“干什么呀？敬您酒您也不喝，就知道欺负我!”
丹青客不服道:
“我欺负你?我要想欺负你，你还能有现在?我告诉你吧小美人儿，闯江湖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就你方才那昏昏沉沉的样儿，被人从后面一掌劈晕卖去青楼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萧唤月慵懒道:
“不是还有您在这吗？”
丹青客瞪着眼说:
“那若是我想把你卖去青楼呢？”
萧唤月一惊，连忙哀求道:
“别啊……老前辈，你又不差银子，就放过小女子吧！”
丹青客冷哼一声，翻着眼儿问道:
“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大意了？”
萧唤月认真的摇了摇头，丹青客又补充道:
“你个姑娘家，独自在外，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要时刻保持警惕!”
萧唤月又连忙认真的点了头，说:
“好的前辈，晚辈记下了。”
丹青客摸了摸胡须，难得夸奖道:
“这还差不多。”
被丹青客这一折腾，萧唤月也不困了，忽而想到方才大掌柜与丹青客说的话，萧唤月忍不住问道:
“老前辈，听那大掌柜方才的意思，您……是不是真有一个女儿呀？”
丹青客再一次向萧唤月投去嫌弃的目光，道:
“你没听说过好奇害死猫吗？”
萧唤月却道:
“是是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可我又不是外人啊，您方才不也说了，我是您捡来的野丫头啊！我总要知道自己另一个姐妹是谁吧！”
丹青客大笑出声，道:
“巧舌如簧!”
萧唤月却央求道:
“您就告诉我吧好不好嘛!”
丹青客望着娇美可人的萧唤月，心里无奈道:原来自己这样年过四十的糙汉子也受不了温温软软的美人撒娇，遂妥协道:
“也罢!告诉你便是!”
萧唤月一听便来了劲儿，遂挺直腰板打起精神来，丹青客喝了一口茶，便道:
“我呢，是个孤儿，身世跟你师弟云栖差不多，自幼被我师父捡了回去，跟着他习武练功，我们住的那个地方是座无名山，因山上有个小有名气的鸣鹤书院，那山便得名为鸣鹤山，后来，山上总有劫匪到书院抢劫杀人，我师父三番五次出手相救，那劫匪便再不敢上山了，于是，鸣鹤书院的先生为了报恩，便破例让我入书院读书。”
萧唤月好奇道:
“您是在鸣鹤书院学的绘画吗？”
丹青客道:
“不错，正是如此，那时，去鸣鹤书院读书的都是当地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当时我结识了一个通判家的公子，姓赵，我与他私交甚笃，后来便被邀请去他家中做客，结果我在他家后花园里无意间见到了这位赵公子的妹妹，闺名唤作蘅娘，她怪我冲撞了她，我便即兴为她画了一幅肖像来给她赔不是，我那时的画技虽不如现在，但也是画的栩栩如生，就这样，我俩互生了情愫。”
萧唤月托着下巴，小心翼翼的问道:
“那赵通判一定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你吧?”丹青客耷拉着脸，颔首道:“那是自然，赵通判极力反对我们在一起，我一个江湖人，哪里配的上官家女子，可蘅娘非我不嫁，又是绝食又是要寻死，赵通判是铁了心的不松口，最后那赵公子心疼妹妹，便偷偷把蘅娘放了，让我俩远走高飞，为了不辜负蘅娘，我便以卖画为生，勉强养家糊口，后来，蘅娘为我生了个女儿。”
萧唤月闻言，便道:
“原来是这样，那后来呢?你们没有一直在一起吗？”
丹青客长叹一口气，说:
“孩子出生后，家里便有些捉襟见肘了，蘅娘过惯了好日子，身子弱，受不得苦，月子里得吃补品调理身体，很快，家里就没银两了。蘅娘的哥哥赵公子早年屡试不第，适逢边关战起，朝廷紧急招兵，赵公子便放弃了科考，凭借着在鸣鹤书院时跟我学的武艺应征入伍，我和蘅娘的女儿出生后，赵公子已经凯旋而归，封了正五品的定远将军，彼时，蘅娘已经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我那个小闺女也是面黄肌瘦，我实在是见不得她们母女跟着我受苦了，就偷偷联系了赵将军。”
萧唤月眨了眨眼问道:
“你要向你大舅哥借钱?”
丹青客摇了摇头，自嘲道:
“借钱?借钱不是长久之计，以我当时的能力，既没有现在的画技也没有现在的名气，指望借钱，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我就去了书信给那赵将军，向他坦言我的无能，恳求他以赵通判的名义将蘅娘和女儿强行带走，然后，为她另寻个人家。赵将军收到书信后，从西京长安领赏归来便直奔我的住处，他也见不得他妹妹受这种苦，便私下里与我布了一个骗局。”
萧唤月吃惊道:
“骗局?敢情你们骗了蘅娘?”
丹青客无奈地说:
“自然是要骗她的，蘅娘即便跟着我吃尽了苦头，也从没抱怨过我一句，赵将军说想强行带她走是不可能的，除非让她自己死心。于是，赵将军让他的侍女扮成青楼女子，假装与我欢好，再让蘅娘撞见，蘅娘当时伤心欲绝，她说她不怪我赚不到钱，但我却不该饿着她们娘俩去外面养青楼女子，她说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委身于我，受尽疾苦，可我却如此负她，我任由她打骂，不敢说一句话，最终，她带着孩子跟着赵将军走了。”
萧唤月闻言，倒是颇为同情丹青客，为他斟了一杯茶水，感慨道:
“你也挺不容易的啊！”
丹青客冷笑一声，却说:
“谁容易?没有人容易!后来，赵将军把蘅娘嫁给了另一个将军做续弦，那将军比赵将军官职高，赵将军是他的手下，他谎称自己妹妹遇人不淑，妹夫宠妾灭妻要杀了他妹妹，这才和离，那位将军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赵家当年这出事，赵将军伪造了和离书，他便信以为真，再加上倾慕蘅娘的美貌，很快就下了聘礼将蘅娘娶回家做了续弦。”
萧唤月追问道:
“那蘅娘后来过得好不好？”
丹青客将茶水一饮而尽，坦言道:
“头几年，还有她的消息，听说她又生了个儿子，我跟赵将军提过想再见见我那闺女，可蘅娘死活不同意，赵将军也觉得不妥，怕被妹夫看出端倪，后来赵将军跟着他那个妹夫将军常年领兵在外，辗转各地，通信不便，我们就渐渐断了联系，这一晃，都这么多年了，说起来，我那个闺女应该还比你大一岁呢，说不定，都嫁了人嘞!”
萧唤月见丹青客一副颇为遗憾却还自我安慰的样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丹青客宁可让蘅娘恨他一辈子，也要让她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那么，晋王当初，会不会也是宁肯让自己恨他一辈子也要杀死萧洛来保全萧家保全她呢?这个念头在萧唤月脑海中闪过一瞬，复又归为平静，事到如今，木已成舟，落子不可回返，哪有悔棋的道理。就算晋王当初真是为了她，那能怎样，他已经娶了别的女人，就算自己当初跟徐以遥回了晋王府，那又能怎样，他还是会为了兵权娶许知君，而自己只怕会变成笼中雀，还没有如今过得潇洒恣意吧。也罢，与其相信他是用心良苦再来叹惋这段年少轻狂的爱情，还不如恨他一辈子来的爽快呢！
这样想着，萧唤月便忍不住问道:
“前辈，您现在后悔吗？以您现在的画技和名声，光宅子都有六七座，当初，您要是再坚持坚持，兴许结局不会是这样。”
丹青客瞄了萧唤月一眼，一声长叹，摇头晃脑道:
“千金难买早知道啊，当年那叫一个穷困潦倒，谁能想到我老头子会有今日这番作为，可惜啊，晚了，晚了!”
虽并未直言，但谁都能听得出，这个老顽童后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