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鸿运镖局如约启程,走了水路。萧唤月记得之前若兰说过是走陆路,便偷偷问了若兰原因,若兰说是对方突然要求走水路的,说最近陆路上劫匪颇多,有不少出事的,不安全。若兰言语间显然有些不以为然,道:
“我们走了这么多趟,还是那几个小毛贼,哪里就劫匪颇多了?走水路还有不少水贼呢,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临时改主意,害的我们又要准备走水路的装备,也不提前确定好!说起来还是个老主顾,明明那么有钱,让他掏银子的时候就吝啬的不行,每次都坑我们!这次倒好,临时改主意!我们都说了这批货走陆路更好,他偏不听,真是不知道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萧唤月一怔,忙说:
“姐姐是不是为了早日送我回家才接下这单生意的?”
若兰依旧面无表情地说:
“这一趟是去苏州,离吴兴那么近,多方便!错过了这个机会,你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回家!”
萧唤月心里一阵愧疚,说:
“是我让姐姐为难了。”
若兰摆了摆手,说:
“你也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终归是我们宋家要报恩,你安心跟着我们便是。”
萧唤月心里暗道:到底还是让若兰委屈了,看若兰的性子也是个强势的,从前遇到这样出尔反尔的直接撂挑子不干了也不好说,如今为了让自己早日见到爹娘,居然做出如此让步。然而,一行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那批货的主人是当地一个富商,富得流油的那种,每一批货都价值连城。有一伙水贼知道这个富商有一批货要运往苏州,便派手下去那富商的管家常去的茶楼蹲点,故意去和那管家搭讪,谎称最近陆路上的劫匪颇多,好多货都被抢了,损失惨重。那管家便信了,回去就向富商禀报,那富商是个胆小怕事视财如命的,当即便决定改走水路了。货船驶离洛阳码头后,一整天还算顺利,天气风和日丽,没有之前担心的大风和暴雨,好在是春天,雨水虽多,可像夏日里那般瓢泼大雨还是比较少的,往往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了晚上,天色黑下来之后,宋镖头亲自带着几个镖师守夜,其他人便睡去。
然而,船行至下半夜时,那伙水贼现身了,一个暗器丢过去,船上一名镖师应声倒地,宋镖头大惊,立刻拔出长刀,紧接着一只满载水贼的小船朝货船驶来,数十名水贼攀上货船,宋镖头挥刀抵抗,立刻命手下去船舱叫人,然而彼时大家早已熟睡,即便是刚被叫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水贼一刀斩了。内舱的宋若兰和萧唤月也听到了动静,若兰常年走镖警惕性高,唤月向来睡觉浅,家里出事后便睡得更浅了,稍微有点动静便会惊醒,二人相继醒来,外面已是杀声一片。
甲板上到处可见镖师或水贼的尸体,若兰和萧唤月各执一剑向水贼杀去,若兰让萧唤月跟紧她,奈何水贼太多,没多久两人就被打散了,萧唤月被逼到船边,一个趔趄没站稳便被水贼一脚踹下船去。虽说已是春日,但夜里的河水仍觉冰冷,萧唤月的身体被冷水一激,立刻从刚才的恐慌和无措中清醒过来,她转身看了看身后的货船,上面的人仍旧在厮杀,萧唤月暗道:不知道宋镖头和若兰怎么样了,他们是为了早日送自己回家才接下这单生意的,不然就能躲过这帮水贼了,自己不能就这么跑了。
于是萧唤月拼命朝回游去,然而游到一半,却忽然从空中飞来一人,俯身向下一把将水中的萧唤月抓起,三下两下就踩着水花飞到了岸上,萧唤月暗自叫苦,怕不是被水贼给逮住了,这是什么惊天绝世的轻功啊,跟鸟一样都能飞了。然而此人到了岸边并未落地,而是两腿一提继而飞到了树上,然后像扔一只猎物一样就将萧唤月挂在了树梢上。萧唤月宽大的衣服沾了水便紧贴着身体,很快,少女曼妙的曲线便在夜色中现形,对方瞄了萧唤月一眼,惊讶道:
“耶?你居然是个姑娘!”
萧唤月看不清对方的脸,听声音是个老男人,应该比萧立言岁数还大些,听那方才的语气,居然带了几分不怀好意,萧唤月立刻警惕起来,问道:
“你是谁?!”
那人嗤哼一下鼻子,岔开话题说:
“你还别说,这虽是春暖花开了,可到了夜里,还是有点冷,尤其是这水边,冻得老夫我直流清水鼻涕。”
萧唤月见他不回答,心里更慌了,威胁道:
“你要是不回答我,我可就不客气了!”
对方借着月色斜睨了萧唤月一眼,嘲笑道:
“就你?还对我不客气?你要是真有能耐,怎么别人没被水贼一脚踹下来,独独你被踹下来了呢?”
萧唤月辩驳道:
“我……我武功也没比那个宋若兰差多少,主要是……我哪见过这阵仗,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见水贼,多多少少有些惊慌失措,一不留神就被踹下来了。”对方鄙夷道:
“你知道你在这方面没经验还不赶紧跑?还往回游?谁给你的胆子?”
萧唤月却道:
“他们是为了我才接下这单生意的,不然也不会遇见水贼,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呀!”
结果,对方嘲讽的意味更重:
“你得了吧你!我告诉你,那宋镖头父女都是在这条道上混的,怎么对付这些水贼自有他们的办法,你这没见过世面的瞎凑什么热闹,上去当累赘呢!我告诉你啊,凭着宋镖头父女的本事保命没问题,但这批货是铁定保不住了,可你若是跟着瞎掺和,估计他们连命都保不住了!”
萧唤月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嘲讽,心里十分不服,但听到对方如此了解宋镖头,连忙问:
“你认识鸿运镖局的人?”
对方悠哉悠哉道:
“鸿运镖局的人我认识的不多,我只认识宋镖头一家,老宋在江湖上也是能数得着的人物!”
萧唤月越听越觉得奇怪,这老头到底是谁,于是再次追问道: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不回答我?”
对方朗笑一声,继续嘲讽道:
“你个没见识的小丫头片子,连老夫都不认识,还敢出来闯江湖!”
萧唤月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抬腿便踢了对方一脚,对方的反应比若兰快多了,盘着腿就腾空而起,轻轻松松躲过这一脚,然后又稳稳当当的坐回树上,开口道:
“这么凶干什么?年纪轻轻的,当心嫁不出去!”
萧唤月呵斥道:
“嫁不出去又没吃你家粮食!碍着你什么事?”
对方沉默片刻,却忽然妥协道:
“好好好,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也罢,告诉你也无妨,在下便是妙笔丹青画江湖,一派清流在人间的……你猜?”
不等他卖完关子,萧唤月就大惊道:
“你该不会是丹青客吧!”
对方见她已然猜出,顿觉无趣,抱怨道:
“讨厌,我可不喜欢聪明的女人哦!”
萧唤月心里咒骂道:你个糟老头子谁稀罕你喜欢?不过,听到对方是丹青客,萧唤月心里便踏实了,丹青客是青衣居士的故友,自然不是坏人。那丹青客见状,便道:
“行了,我的小船就在下面,你进去暖和暖和吧!”
萧唤月往下一看,这才注意到岸边泊着一只草船,不等萧唤月有反应,丹青客就再一次拎起萧唤月跳了下去,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船上,萧唤月跟着丹青客进入船舱,却是眼前一亮,不大的船舱里竟然有一只蜡烛,可是,从外面怎么看不到光呢,再仔细看去,原来船舱内壁上糊着一层黑布,可以遮光,因此这只草船在夜色中并不起眼,离远些便连轮廓都看不到。萧唤月借着烛光看向丹青客,确实比萧立言要老一些,皮肤黝黑,头发有些蓬乱,但却不脏不油腻,看上去也没几根白头发,倒是额前一小绺碎发白的发亮,与梳在后面的头发形成鲜明对比,萧唤月一度怀疑那缕碎发是不是这丹青客自己拿颜料染的。然而,待萧唤月回过神来时,才注意到丹青客正一本正经的看着自己,心里一阵狐疑,却听那丹青客问道:
“西京长安附近有个友来山庄,庄主叫青衣居士,他有个义子,人称画中仙,这画中仙跟你是什么关系?”
萧唤月见他一眼就猜到自己和友来山庄有关系,很是疑惑,反问道:
“前辈为何会这样问?你我又没见过,前辈怎么会想到画中仙?”
丹青客却得意道:
“不瞒你说,早些年,我曾在友来山庄见过这画中仙,还为他画过一幅肖像,老头子我没有别的本事,独独一项本领便是……凡被我画过的人不管多久我都能将他的模样记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画中仙那般容姿出众的人物,而你,与那画中仙至少有七分像,若说你跟他没关系,老头子我可不相信!”萧唤月见他这般自信,便道:“不瞒前辈,我也来自友来山庄。”
丹青客却是眯着眼睛盯住萧唤月,怀疑道:
“哦?是吗?想来青衣居士和画中仙也是江湖上能数得着的人,可你……老头子我可没听说过友来山庄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女弟子!”
萧唤月见他又要挖苦自己,气的伸手拽起铺在船舱里的一根稻草,一把揪成两截,道:
“晚辈不才,落了家兄的名声了!”
丹青客一怔,却是心头一阵狂喜,忙问道:
“难不成,你便是画中仙的亲妹妹?西京萧氏的后人?”
萧唤月颔首,丹青客却激动的说:
“我可算找到你们的人了!可算找到你们了!你快告诉我,你家究竟怎么了?你大哥……真出事了?江湖上都说他死了,前几日我刚到洛阳,宋若兰还跟我打听过你大哥的消息,可我又怎会知晓呢?”
萧唤月从前只听青衣居士说过萧洛在江湖上还算小有名气,但也没怎么当回事,如今才知,江湖上竟还真有不少人惦记着萧洛。心里一阵感慨,萧唤月开口道:
“我家被卷入了皇位之争,父亲辞官还乡,弟弟被牵连致死,至于我大哥……我一直以为他是死了的,可是最近,又有他还活着的消息,所以,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死没死。”
丹青客睁大眼睛看着萧唤月,听的很认真,而后点了点头,说:
“原来是这样……可是,你怎么会来到洛阳?又怎么会和宋镖头一家搅在一起?”
萧唤月如实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想求丹青客过去帮一帮宋镖头,让他们尽快脱险,谁知,丹青客一口回绝:
“不行!老头子我向来独善其身,若说其他的事我还可以考虑帮上一帮,可押镖是他们宋家的本行,没有我插手的道理,不然若是得罪了那帮水贼,以后我老头子岂不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萧唤月见状,回怼道:
“你……你也太不仗义了!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
哪知丹青客却道:
“朋友?谁说我跟他们宋家是朋友了?我们只是见过几次面,都知道彼此的存在罢了,那宋若兰向我打听你大哥的事也只是随口一问,老夫跟宋镖头一家可没什么交情,我这老头子还想多活几年呢,才不蹚这趟浑水呢!”
萧唤月闻言,气的不知该说什么,可仔细一想,丹青客的话似乎也没毛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不想少惹点麻烦过几年好日子。于是,萧唤月便开口道:
“是是是,老前辈说的都对……”
然而,话刚说到一半,便被那丹青客一口打断:
“废话少说,你就说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吧?我虽然跟宋镖头没什么交情,但跟你义父青衣居士还是交情很深的,你若说想回吴兴老家,老头子我可以护送你过去,保证又快又安全,反正老夫四海为家,去哪都成。”
萧唤月想了想,便说:
“我不想现在回吴兴,我想等等若兰姐姐的消息,我要知道她没事了才能安心走。”
丹青客捋了捋灰色的胡须,笑道:
“小丫头片子还挺有良心!”
被丹青客阴阳怪气的挖苦嘲讽了一晚上,萧唤月也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说:“也不知道若兰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丹青客瞄了她一眼,不屑地说:
“那也得等到天亮了再去看,现在这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水贼都藏在哪呢?搞不好给咱来个偷袭,那就得不偿失了!”
萧唤月苦着脸瞄了一眼丹青客,心想:难不成今晚要在小船上跟这个糟老头子对视一夜吗?然而,丹青客却转身拿出一个包裹,从里面翻出一件崭新的男衣递给萧唤月,颇为委屈地说:
“老头子我新买的,一次都没穿过呢,你先换上吧,这大半夜的别冻着了。”
萧唤月这才想起来身上的衣服还都是湿的,伸手接过那肥大的根本不合身的男衣,触手的料子却是光滑细腻极好的,心里一阵诧异,萧唤月却即刻不怀好意的欢喜道:
“说!这么好的衣服是从哪偷来的?”
丹青客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萧唤月,说:
“偷?我这是买来的好不好?”
萧唤月却白了他一眼,道:
“怎么可能?你一个江湖游侠,哪里买得起这么好的衣服?再说了,你看看你身上这件粗布衣跟这上等的好料子可是大相径庭,老前辈您这是唬谁呢?”
丹青客这下被气得不轻,噌的一下就要跳起来,结果却一头顶上了船篷,痛的哎哟一声,遂咬着牙道:
“小兔崽子,你可不要小瞧我这老头子,别人求老夫画一幅肖像,老夫收的银子都能够自己吃一年的了,每到这春暖花开之时,大户人家的姑娘公子便都要忙着说亲,老夫每云游到一处都要被拉去给各家的姑娘公子画肖像,单这一个春天,老头子我就能赚够一个人过活半辈子的钱,更何况……这春天年年有,老夫能是个缺银子的?”
萧唤月一时惊的说不出话来,追问道:
“你……你没骗我吧?那你岂不是几辈子的钱都赚够了?可你为什么还要穿粗布衣裳呢?”
丹青客得意的甩了甩额前花白的碎发,接着说:
“行走江湖嘛,最忌讳露富!不然今儿个让劫匪盯上,明儿个让水贼盯上,万一一个不小心两腿一蹬上了西天,老夫这么多的银子岂不是都无福消受了?好衣服有那么一两件就行了,留着在自家宅子里装大爷时穿,过把瘾就成!”
萧唤月一下就抓住了重点,追问道:
“自家宅子?你方才不是说四海为家吗?你还有宅子啊?”
丹青客闻言又一次嘲讽起萧唤月:
“还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老夫所说的四海为家,是指走到哪都有自己的宅子可以住!什么长安呀、洛阳呀、幽州呀,汴梁呀,苏州呀……嗯,虽说也就是六七座小宅子吧,但也算遍布东南西北了,老夫说自己四海为家不为过吧?”
萧唤月一时惊的目瞪口呆,这老头子竟是个富翁,丹青客见状,却是弓起身子钻到帘子外,说:
“行了,废话少说,快把衣服换上吧,若是染了风寒还得老夫伺候你!”
萧唤月背过身去,不放心的说:
“你不许偷看哦!”丹青客却不屑地说:“我要是敢偷看,我糟老头子就变成大老娘们!”
萧唤月憋住笑匆匆换了衣裳,心里暗道:本以为一代画师丹青客会是个像义父青衣居士那样的儒雅之人,没想到竟是个老顽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