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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次看到那本书时,我只有十岁。那是一本封面烫金的绿色精装口袋书,奇怪的书名下,用大写字母印着外婆的名字。

当时我已经是那种爱闭着眼睛拍打家具背面寻找暗门、天一黑就朝星星许愿的女孩。在一只平淡无奇的柜子抽屉底下翻出这样一本绿底烫金、有一个童话名字的书,简直让我雀跃万分。我常在当时寄宿的那家阁楼消磨时光,屋主是一对富有的夫妇,有个两岁的儿子,他们不介意雇用一个自己有小孩的住家保姆。整个五年级上学年,我们都住在他们家的客卧,奇迹般居然无风无浪,直到男主人对母亲日渐增多的殷勤令她忍无可忍。

当时我盘腿坐在阁楼俗气的碎呢小毯上,虔诚地打开那本书,手指一路滑过目录。我当然知道外婆是作家,但在那之前我从未对她有过好奇心。几乎没有人告诉我关于她的任何事,我以为她写的是大人看的无趣的东西,那种东西反正我是不会看的。但这显然是本故事书,而且是最棒的那种:童话故事。一共十二章节。

不存在的门

旅人汉莎

发条新娘

詹妮与暗夜女人

剥了皮的少女

艾丽丝三次

楼梯间下的房子

伊尔莎的等待

海底地下室

母亲和匕首

死了两次的凯瑟琳

死亡与女野人

我叫艾丽丝,所以我直接翻到“艾丽丝三次”。书页发皱,仿佛曾被打湿过,闻起来像灰紫色的水果硬糖,母亲喜欢那气味,可我很讨厌。我依然记得故事的第一句,那也是我读到的唯一一句,之后母亲一定是受到直觉召唤,冲进来把书从我手上夺走了。

艾丽丝出生时,双眼漆黑如墨,助产妇没等到清洗她就离开了。

这句话多么惊悚,我的心脏都缩紧了,见到母亲让我松了口气。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眼睛那么亮,呼吸那么急,她厉声喝道:“这本书不是给小孩子看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母亲从不在任何事上拿我当小孩子看。当我问她小孩是怎么来的,她会像《自然频道》节目那样详细解释给我听。当她的朋友因为我的出现而转换话题,她会打消她们的顾虑,说:“艾丽丝很清楚什么是嗑药过量,别侮辱她的智商。”接着,很可能她会敲敲她的杯子,用头示意一下厨房,而我就会尽责地去给她摇一杯完美的马天尼。

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对我打出年龄牌,这激发了我极大的好奇心。我一定要读那本书,一定一定。虽然我再也没在阁楼里看到它,可我记住了书名,并且等待时机。我到处寻找,图书馆、书店、所有我们寄宿家庭里的书架,都没有找到。我在网上账户里设置了有货通知,eBay上曾有人卖过一次,但其他买家的出价很快就超出了我能负担的范围。

我转而寻找关于作者的信息。那便是我对我外婆,阿尔蒂亚·普洛塞庇涅,着迷的开始。

* * *

拉娜离开后,一个叫诺姆的家伙接她的班。接下来三个小时,他喋喋不休地一直在念叨某次跟拉娜的不知道算不算约会的外出,不是他担心什么,而是我怎么看,以及拉娜怎么评价他。

我敷衍到最后终于爆发了,“天啦,诺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我做了个模仿火车向前的动作,“明白了吗?拉娜真的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你。”

他脸上受伤的表情给我带来一阵阴暗的满足感。“该死的,艾丽丝,你真残忍。”他脱下帽子,折起帽檐,把越发不自然的帽子重新又戴回头上。

剩下的这个晚上他都不再跟我说话,让我有时间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白天的事。轮完班,我走进夜色里,觉得很伤感。灯灭了,去火车站路上经过的房子都大门紧闭、拒人千里,像是万圣节你远远躲开的那些鬼房子。一个男人在人行道和我擦身而过时挨得太近,我反射性地跳开。他的皮肤闻上去有股焦味,他的眼睛在暗夜里太过明亮。

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我,继续往前走。我变成了偏执狂,到处寻找绒线帽、蓝眼睛。但是什么都没有。

站台上有寥寥几个人在等车。我紧挨一个推婴儿车的女人站着,让别人以为我们是一起的。她没有看我,但我注意到她的肩膀收紧了。火车一到站,我就上了车,又在开动前最后一秒跳下车,就是电影里演的那样。

但此时站台更加空旷了。我塞进一只耳机,点开手机里的白噪音应用,这是母亲给我下载的,她要我在快变成火药桶的时候听来减压。

下一趟火车进站,我差不多是飞身跃进去的。咖啡馆那一幕像电影一样不断在我脑海里展开:砸碎的盘子、他的蓝眼睛、他手握那本书消失在门外的样子。但是记忆的毛边在慢慢磨损,我能感到它在我手中渐渐消失。

我一直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此时肩颈已经酸痛,长时间的警惕状态也让眼睛突突直跳。当一个男人抱着萨克斯盒子撞开车厢门,一阵慌乱突然猛烈而灼热地袭上我胸口。

他的脸没有一丝皱纹,我感觉他一天都不曾老去,但如果这是可以解释的呢?肉毒杆菌。法国保湿品。光线造成的错觉。我自己脑子里的黑洞,将过去的画面搬到了眼前。

即便如此,他依然是那个手握一本遍寻不着的书的人,那个十年前告诉我他认识我外婆、要带我去见外婆的人。如果他原本真的是要带我去见外婆呢?如果母亲关于他是个陌生人的说法是错的呢?

或者,如果母亲撒了谎呢?

那份我以为埋葬了许久的执念,多年后重又涌上心头。火车终于开出地下,驶上一座大桥,我打开手机上一篇关于外婆的文章。这是我所能找到最长的一篇,也曾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我甚至收藏过一份登载这篇文章的纸版杂志,是我奇迹般地在塞勒姆一家旧书店偶然发现的。1987年9月份的《名利场》,连续六页跨版,专门介绍外婆和她新买的房产——榛树林。照片里的外婆和她手中的香烟一样纤瘦,穿着七分裤,涂着红唇膏,冷冷的表情能划破玻璃。黑发的母亲是她膝头一团模糊的形象,是波光粼粼的泳池下一个摇曳的影子。

文章第一句是这样:“阿尔蒂亚·普洛塞庇涅用童话养育她的女儿。”这个开头很奇怪,因为母亲几乎没在后文出现过,但我猜那个记者喜欢这句话里的双重含义:母亲是听着童话故事长大的,像其他小孩一样;哺育她的钱是用童话故事换来的。外婆的房产榛树林,也是靠写童话挣的钱买的。

外婆写出那本奇怪的小书,声名鹊起之前,不过是给一些妇女之友杂志写写东西,诸如《用冰块能做的20件性福事》,以及更多的《如何除掉丈夫白衬衫上的污渍》之类。

直到1966年她出了一趟门。她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毫不避讳地给记者爆了猛料:与她同行的是一位老男人,某男性杂志的一个已婚编辑,他们跟一群无聊的美国游客一起,在欧洲大陆消磨了一些日子。过了九天烈酒不加冰(信不过人家的冰块)、给朋友写写信的日子,之后两人关系恶化,她独自离开。然后,有些事发生了。

她没有说到底是什么事,只是告诉记者:“通过一扇古老的门,我去追寻一种全新的故事。花了很久才找到回来的路。”关于1966到1969年的生活,她没有再提一个字,这期间,她房子里的植物死了,她的工作没了,她的纽约生活长满苔藓、一去不复返了。

回到美国,世界已经将她遗忘。她感觉到了,她说:“像一个鬼魂在老日子的博物馆里游荡。”(她说话的方式活像个腹有诗书却不懂世事的女人)她找了个有间空房的朋友收留她,那是她在巴纳德学院[9]的同班同学。就在这间房子里,她在打字机上打出了十二个故事,收集在名为《腹地故事》的书里,由位于格林尼治村[10]的一家微不足道的独立出版社出版,后者专门出版一些女性执笔的小说,大都没有读者。

但不知为何,外婆的书有读者。封底她漂亮的脸蛋也不招人厌:目光沉静,蓝眼睛在黑白照片里呈浅灰色,眉毛上扬,画着唇线的双唇微启。她穿着一件男式衬衫,胸前少扣一颗纽扣,右手食指上戴了枚大玛瑙戒,毫无疑问,指间捻着一根香烟。

那本书在小刊物上获了一些好评,渐渐有了口碑。然后,一个希望闯进美国市场的法国导演相中了它。

拍摄过程困难重重,被高调的私情、无尽的争吵,和两个无故出走的剧组成员搅得一团糟。但电影本身却在艺术片中脱颖而出。电影重新改编成一部心理片,讲述一个女人在丛林中醒来,从前的记忆荡然无存;外婆的故事以梦境和闪回的形式在电影中出现。从我找到的评论来看,电影和原小说完全是两码事。

影片的成功,加上拍摄过程中的一些丑闻,催生了几部短命的舞台剧和一部胎死腹中的迷你剧,外婆在洛杉矶的电视制片顾问生涯铩羽而归。她回到纽约,买下榛树林,当时这套房产正在廉价出售,一场火灾折损了房子,也让前主人殒命。

外婆曾有过两任丈夫。第一任是在拍电影时认识的演员,那人为了外婆抛弃原配,后来在公寓里被一个毒瘾犯了的人杀死,当时外婆正怀着我母亲。她在洛杉矶遇到了第二任丈夫,他是希腊皇室流落在外的后裔,外婆将他带到了榛树林。

所以没错,你可以说,我母亲是在童话中长大的;但死亡也如影随形;还有钱,钱也牵扯其间,外婆亡夫的钱,童话故事的钱。这些钱一定有不少进了母亲的口袋,才得以让我们在她工作经历寥寥的情况下依然能度日,付得起租金。就像母亲尖厉的笑和我的冲冲怒气一样,搬来搬去也是我们曾经的一部分。每次搬家抛在身后的倒霉日子,总会像鞋底的红泥一样悄悄跟上来。

但是不管有多倒霉,榛树林永远在我们身后。那是母亲绝不愿回去的地方。她照顾我,我照顾她,这种共生的姐妹般的关系在电视剧里看上去很美,但现实中当你在一年内不得不第三次搬家,却连一扇可摔的卧室门都没有时,只会感到绝望般的心力交瘁。

当我又一次细读关于外婆的这篇文章,它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我曾经将外婆想象成一个遥远但慈祥的明星,一个远远关注着我的守护仙女。我发热的小脑袋将童话故事、失联的外婆和那个将我带进一个我从未说出口的执念里的神秘男人全部搅和到一起。照镜子时,我暗地里相信外婆能看见我。当一个男人透过车窗或在小店里长时间地注视我时,我不当他是变态,或是霉运来临的预兆,我把他看成是外婆的使者。她看着我,她爱着我,终有一天她会来到我面前。

但现在,我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这篇文章。她不是让人神魂颠倒的童话女王,她是个自大的妄想狂。从我幼年,到她去世,她一次也没有试着联系过母亲。而我的母亲,十九岁有了我,自此便只有我是她的支柱。

那是这篇文章没有提到的。文章发表几个月后,外婆的第二任丈夫便在榛树林里自杀了。从此外婆闭了大门,把她自己和母亲锁在里面,活在童话里,只有彼此为伴,老天才知道还有些别的什么。十四年与世隔绝,死守着一个地方,母亲对生命里的这一段绝口不提。她甚至没有上过学。我父亲是谁,他们是怎么相遇的,都是尘封的秘密,我也不再追问。

回到公寓时,我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

等等。公寓一词并不恰当。那么……房产?也不准确,但接近了一点。

哈罗德住所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清洁剂、我的继姐妹奥德丽的香水、母亲那晚订的不知道哪儿的外卖。我猜哈罗德以为母亲会为他做晚饭,会用厨房里他母亲留下的那只瘪掉的锡盒子里的各种菜谱。但他失望了——我和母亲可以连续几周以麦片、爆米花和煮毛豆为生。

我在走廊尽头就听到了大声的牢骚,循声来到他们关起门的卧室前。

“你今晚丢的不是我的脸,你丢的是你自己的脸。”

哈罗德愤愤地说完。我靠门后的声音来给他们定位。哈罗德在我左边,另一个轻柔的声音是母亲,她在床上。

我背靠着他们的卧室门外的墙,心想:他要是敢再靠近一些。

“你自己可以过得像废物一样,但今晚你该扮演我妻子。”“妻子”听上去比“废物”还要伤人,但我没有动,我强咽下愤怒,那是冰冷金属的味道。母亲一再、一再、一再地要我相信她,相信她能掌控哈罗德,相信她爱他,相信她对稳定生活的努力争取不仅仅是为我。

她的沉默比哈罗德的抱怨还要响亮。那是她最强大的力量,只是她从未在我身上用过。她凝视着你,会让你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她,而她并不会反馈给你。我曾见她只言不发,就把别人心底的东西挖掘出来——秘密、忏悔、承诺,以此换得我们多住一个月。这种能力是她的武器。

“埃拉。”哈罗德的声音突然变得绝望。我感到一丝怜悯,虽然我并不想可怜他。“埃拉,说点什么吧,天杀的!”我听到他衣服的窸窣声,他正穿过屋子走向母亲的床。

我等来一声击打和喘息,拧门就要冲进去。

锁上了。

“妈妈!怎么了?”

“天啦,又是你女儿吗?”

“妈!”我用手掌拍门,“让我进去。”

沉默,嘎吱一声,母亲的声音传来,“我没事,宝贝,去睡吧。”

“开开门。”

“艾丽丝,我很好。我们只是在谈事。帮妈妈个忙,去睡觉吧。”

愤怒在我的血管里流淌,“他叫你废物。开门!”

哈罗德猛地拉开门,惊得我往后一退。他衣冠不整地半裸着。剃光了的头被笼罩在阴影里,双眼充血。哈罗德的眼睛很像胡克船长[11]——很忧伤,矢车菊一般的蓝,生气时泛着一层幽灵似的红光。

在他旁边,母亲穿着露肩紧身上衣,头发蓬乱,像一朵黑色罂粟。她的衣服似乎故意要把别人的注意力引到从她手臂直达颈项的文身上:一株多刺的茎上开出迷幻的花,就像是火星植物的插图。我身上有个一模一样的文身——是我给她的母亲节礼物,却没想到她因此而生我的气。

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像个捕食者,哈罗德像她的猎物。我的愤怒消失了。

“我没有叫她废物,我只是说……”他用一只手摩擦着耷拉的脑袋,“这种晚餐很重要,来的都是潜在客户,他们能决定——噢,天啦,我干吗跟你解释这些?”

母亲倚着门框,冷冷地看着他,“遇见你那晚,我穿的就是这身衣服,记得吗?”

“当然,那时你还是个酒吧招待。算了,我不要站在这儿向你俩辩护。”哈罗德盯着我说,“我不是怪物,艾丽丝。为什么你总是像看着一个该死的怪物那样看着我?”他转身向主卧走去。

“妈妈。”

听见我的声音她把头转向我,看了片刻,像是准备问什么。但是她没有,她只是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去睡吧,艾丽丝。我们明早再谈,好吗?”

她用额头温柔地碰了碰我的额头,关上我俩之间的门。

我耳畔一片深深的寂静。那是孤立于城市其他地方,住在财富的真空中所能听到的声音。

我像贼一样溜进厨房,在黑暗中翻箱倒柜。

“什么声音?松鼠在找坚果吗?”

我看看手中的山核桃,把它们小心地放回架子。奥德丽老爱监视别人,对别人吃什么品头论足,她的所做所说,都让人觉得刺眼刺耳。她坐在客厅里,没有开灯,沙发背后刚好露出蓬松黑发扎起的顶髻。我走近时,她没有回头,但明显身体绷紧了。

继父的女儿,性感、丰满、活泼,显得我像根笨拙的面包棒。她穿着背心短裤,舒展地躺在沙发上,即使在家她也总是要露胳膊露腿的。我从她的肩后看过去,她又在网络上无休无止地点击那些昂贵女装,订购一些到货时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我想起那些坐在赌博机旁的人。

她刻意显得欢快地问:“你又扮演超级英雄了?有把你妈从我恶魔老爸手下解救出来吗?”

我坐进她对面的扶手椅,“哈罗德没有恶魔那么有趣,他只是不够好而已。”

听到这话她抬起头,电脑屏幕的光映照得她的眼神很空洞。“你觉得我爸配不上你妈?”她故意让最后那个词听起来像辱骂,“要不是他,你们现在还得以车为家,穿超市卖的大路货呢。”

我很惊讶她居然知道“大路货”,也气自己刚刚对她说了实话,“嘿,我们有时候睡在小棚屋或拖车里,有一次还住过车库。”

她打量着我,“有一次我买了松露汉堡,等啊等啊,到的时候都凉了。所以我完全懂你。”

“有一次我们的车窗碎了,我妈用胶带和锤子把它补上。”

奥德丽微微一笑,在电脑上敲击的手指停了下来,“有一次我爸买了条船,取名奥德丽,但他忘了在船上布置一间舞厅,所以我把它沉水里了。”

“有一次……”接下来想起的画面零碎而迅速,那是将我们赶出芝加哥的霉运,我闭上眼睛抵挡记忆,然后猛地站起来,“你赢了。”

她脸上的表情滑落,对着电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晚安,妹妹。”我经过时,她低声说。

“晚安,奥德丽。”我回答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经过母亲和哈罗德的房间时,里面很静。我试着倾听寂静里的声音,但精雕细刻的橡木门挡住了一切。我继续往前,回到哈罗德几乎没怎么给我布置的客房。

每天清早,我都将眼线笔留在浴室的洗手台上,将书摊在床上,将袜子塞进被单下,将牛仔裤乱糟糟地扔到地上。而每天晚上,它们都归了原位,进了橱柜、洗衣筐、书架。在哈罗德家醒来,感觉简直跟住在电影《土拨鼠之日》[12]里一样,无论我做什么,都留不下一丝痕迹。

刷牙时我避开自己的眼睛,然后拿着一本《盲刺客》[13]爬上床,手边若没有想看的书,你就会想看手边的书。但我集中不了注意力,不一会儿,我下床从脏围裙里又翻出那根羽毛、那把梳子和那根骨头。我捧着它们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放进以前用来装拼字块的绒布袋里,又塞进书包。

我回到床上重新躺下,以为自己会整夜失眠,但后来却从酣梦中醒来,天色依然是黑的。眼睛还未睁开,我就知道母亲在房里。她悄悄爬上床紧挨着我,我松了松紧抓住被子的手,让她拉过去一部分。她吻了一下我的脸,嘴唇干燥,有琥珀的香味,我没有动。

她的叹息声很清脆,萦绕在我耳边。我屏住呼吸,直到终于忍不住,转身面对着她。

“为什么是他?”

她身体绷紧了,像是准备承受打击。十岁后我就没有打过她了,但她这样的势态让我不得不把双手压抑在膝间。我以为她会告饶,会翻身转过去,会让我等天亮后再问。我没指望她会回答。

但她面向我,眼里有一抹微弱而熟悉的光芒,她低声说:“我曾经以为我爱他。我发誓我真的以为。”

“那现在呢?”

她躺平身体,修长的手指拨弄着被子,“安稳下来的感觉真好,不是吗?只要安稳就好。”

我身体里咆哮着的轰鸣,因白天的事而起——咖啡馆里的男人、他的书、羽毛、梳子、骨头,现在却像音量开关被调小。母亲值得这一刻安稳,不是吗?城市里的安宁如此强大鲜明,它的光亮能吞噬黑暗,也能吞噬霉运。

未说出口的话哽咽在喉,慢慢变冷。然后我决定:再给她一天。再给母亲一天现世安稳,然后再告诉她,那个古老的诅咒又找上我们了,以我不能完全理解的方式。

我们在黑暗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同时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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