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行父
一
六经以后,便有司马迁;三百篇之后,便有杜子美。六经不可学,亦不须学。故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学杜子美。二书亦须常读,所谓何可一日无此君也。
按,于尊孔读经之世,敢为此语,不惟有识,且须有胆。强氏只此一点,已是难得。后来则有金圣叹倡为“六才子书”之说,即庄、骚、史记、杜诗及《水浒》《西厢》六种,是继强氏而更加发挥。
又,以古文言,先秦以前是一种文字,先秦以后又是一种文字。以诗言,唐以前是一种文字,唐以后又是一种文字,此乃文学史之一大变,犁然甚明,不容否定者也。强氏故有如是主张。然而今人学诗,又不必限于杜甫,以唐人为师可也。以唐人为师,又非谓不读其他。
二
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矣。故谓之诗律。东坡云:“敢将诗律斗深严”,余亦云:“诗律伤严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诗自有稳当之字,第思之未到耳。
三
凡为文,上句重下句轻,则或为上句压倒。《昼锦堂记》云:“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下云:“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非此两句,莫能承上句。《居士集序》云:“言有大而非夸”。此虽一句而体势甚重。下乃云:“达者信之,众人疑焉。”非用两句,亦载上句不起。韩退之与人书云:“泥水马弱不敢出,不果鞠躬亲问,而以书。”若无“而以书”三字,则上重甚矣。此为文之法也。
按,此论甚精。可以通于诗也。
四
苏黄门云:“人生逐日胸次须出一好议论。若饱食暖衣,惟利欲是念,何以自别于禽兽?予归蜀,当杜门著书,不令废日。只效司马温公《通鉴》样,作议论商略古人,岁久成书,自足垂世也。”
按,逐日胸次出一好议论,谈何容易!然不可不有此一段心思。能养成此一段心思,则不论为文为诗,均将有好句奔集腕下也。
五
凡作诗,平居须收拾诗材以备用。退之作范阳卢殷墓志云:“于书无所不读,然止用以资为诗。”是也。
诗疏不可不阅。诗材最多,其载谚语,如“络纬鸣,懒妇惊”之类,尤宜入诗用。
六
关子东一日寓辟雍,朔风大作。因得句云:“夜长何时旦,苦寒不成寐。”以问先生云:“夜长对苦寒,诗律虽有剉对,亦似不稳?”先生云:“正要如此。似药中要存性也。”
按,对仗有时偏不要太工。若太工反妨气格声调,则不如错综之为佳。初盛唐往往不求太工,而得自然,以其本无意于求工也。宋人往往求太工,故子西以此语药之。“存性”二字妙。
唐庚,字子西,曾官宗学博士,提举京畿常平。强行父,字幼安,曾通判睦州、宣州。《唐子西文录》为强行父记录唐氏论诗文之语,后人又有称为《唐庚诗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