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得
一
禅宗论云门(按,谓释教)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予尝戏为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以“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
按,宋人喜以禅喻诗,亦一时风气。此盖内典中本有许多譬喻,五花八门,令人目炫,其间亦颇有极佳者。故谈艺者爱而引之。儒者往往以为五经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而不知于研探艺术时,却苦于词语不足,形象贫乏,无从表达。于是宋人遂开以禅喻诗之例,亦不得已也。
二
欧阳文忠公诗,始矫崑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诗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而学之者往往遂失于快直,倾囷倒廪,无复馀地。然而公诗好处,岂专在此?如《崇徽公主手痕》诗:“玉颜自昔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此自是两段大议论,而抑扬曲折,发见于七字之中,婉丽雄胜,字字不失相对。虽崑体之工者亦未易此。言意所云,要当如是,乃为至到。
按,崑体原未可厚非,其所以受人訾议者,以其只具形式,不问内容耳。苟寓意深厚,如义山所为者,人何得而讥之?
三
“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此两联虽见唐人小说中,其实佳句也。郑谷诗:“睡轻可忍风敲竹,饮散那堪月在花。”意盖与此同,然论其格力,适堪揭酒家壁与为市人书扇耳。天下事每患自以为工处著力太过,何但诗也。
按,见前人好句,每欲效之,否则欲师其意,此亦人之常情。然因此每致用力太过,斫丧自然。不可不戒也。
四
晋魏间诗尚未知声律对偶。陆云相谑之辞,所谓“日下荀鸣鹤,云间陆士龙”者,皆指为的对。至于“四海习凿齿,弥天释道安”之类不一,乃知此体出于自然,不待沈约而后能也。旧不解“四海”“弥天”为何等语,因读梁皎然《高僧传》载习凿齿与安书云:“夫不终朝而雨六合者,弥天之云也;私渊源而润八极者,四海之流也。”故摘其语以为戏尔。
五
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字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祐诗,王摩诘窃取之,非也。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采数倍。不然,如嘉祐本句,但是咏景尔,人皆可到。要之,当如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与“江天漠漠鸟飞去,风雨时时龙一吟”,乃为超绝。近世王荆公“新秋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与苏子瞻“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皆可追佩前作也。
按,此写作有得之言也。诗中下双字固难,然运用得当,可使诗句精采数倍。叶氏所举数例,皆为显证。
六
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其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细雨著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惟微风则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至“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晚唐诸公为之,便当入“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
按,“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一语,甚精。学者勿以过巧为藉口而忽视体物也。
七
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又“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材”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乃知文字虽工拙有定限,然亦必视其幼壮。虽此公,方其未至时,亦不能力强而遽至也。
按,诗人有早焕精英,而晚岁颓唐者;有中年而始臻成就者;亦有早岁平浅稚弱,至晚年始获老成者;有英年特出,暮齿乃悔其少作者;有弃其情文兼至之什,反以平浅圆滑之滥调充斥集中者;亦有呫嗶半生,竟无一句可传者。若荆公之步步入室,东坡之行所无事,放翁之老而弥笃,诚斋之偏至独诣,之数子者,学力识力,奔逸绝尘,隆而不杀,有非别才一说所能尽之者矣。
又按,“浓绿”二句,周紫芝以为是王平甫诗。见《竹坡诗话》。
《石林诗话》一名《叶先生诗话》,宋叶梦得撰。梦得在南北宋之间,颇有文名。此诗话似在叶氏生前即已刊行,当时流传颇广。《四库总目提要》说:“梦得诗文实南北宋间之巨擘,其所评论,往往深中窾会,终非他家听声之见,随人以为是者比。”是中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