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一
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诗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
按，王夫之不喜圣俞此诗。《薑斋诗话》云：“以神理相取，在远近之间，才着手便捉煞，一放手又飘忽去。如‘物在人亡无见期’（按，李颀《题卢五旧居》诗），捉煞了也。如宋人咏河豚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饶他有理，终是与河豚没交涉。‘青青河畔草’与‘绵绵思远道’（按，蔡邕《饮马长城窟行》）何以相因依，相含吐？神理凑合时，自然恰得。”王氏既承认其有理，又谓终没交涉，未免苛刻。余谓咏物诗实难得佳。盖轻重去就之间，掌握分寸，极不容易。圣俞此诗，以春洲、荻芽、杨花递入河豚，亦算自然，纵不能谓为绝唱，要不失为可传之作也。论诗能严而不刻，斯可耳。
《宋诗钞·宛陵诗钞》页五《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
二
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孟有《移居》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乃是都无一物耳。又《谢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贾云：“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按，《客喜》诗）就令织得，能得几何？又其《朝饥》诗云：“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人谓其不止忍饥而已，其寒亦何可忍也！
按，孟郊、贾岛，欧公曾讥云：“下视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吟秋草。”（按，《读李白集》）其后东坡亦谓“郊寒岛瘦”。后人因遂卑视之。平心而论，郊、岛固非李、杜之比，然诗国境域甚宽，不应只容一二种风格，且不应以风格强分高下。况其人能专意为诗，刻苦吟咏，穷愁不改，立品已足使人生敬；万以孟郊读书甚多，学问甚博，实足与韩愈抗衡（韩、孟二人联句，工力适敌，宛如两强相角，各不相下），岂能轻轻抹杀！又二人生当中晚乱世，浮沉人海，身世艰苦，气象寒瘦，正自可谅。而彼写穷愁之所以出人意表，全在身历其境，而又心口如一，无腼腆造作之态。此一真字，欧公亦看得真切，故特于此拈出。夫抱真乃诗人之第一义，若弃真即伪，人品可知，何有于诗！有人身处安泰，而强赋穷愁，虽粉饰完好，岂能不受赵秋谷《谈龙录》之讥薄！
三
圣俞尝语予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二语，首见于此，屡为诗家、评家所引用。前者重在景物之描写，后者重在意境之表达。所谓“难写之景”，即人人意中所有，而人人笔下所无者也。所谓“不尽之意”，即虚中见实，无中见有，腾出一个空间，使读者可以驰骋想象。老子云：“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此之谓也。
四
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馀事作诗人”也。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论，而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盖其得韵宽，则波澜横逸，泛入音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旁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余尝与圣俞论此，以谓譬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曲水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圣俞戏曰：“前史言退之为人木强，若宽韵可自足，而辄傍出，窄韵难独用，而反不出，岂非其拗强而然欤？”坐客皆为之笑也。
按，《六一诗话》为后世诗话之祖，乃欧公创制也。以随笔漫谈之形式，为上下古今之评隲，灵而不滞，庄亦杂谐，记录朋侪议论，世人好尚，则更为文学史可资之素材。斯体一出，后学从风，亦有以也。今但录其足可玩味者数则，非谓精华尽在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