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看见了那个白白的瓷罐,那袅袅的青烟就带走了耿维馥灿烂的笑容。她不敢再靠近那间神秘的房子,甚至不敢去二楼的书房了。她经常从噩梦中醒来,那慑人的场景像幽灵一样永驻心底,半睁着一只怪眼,布满血丝,不曾离去。
晚饭时她不敢喝汤,怕夜里起来上厕所。二楼的楼梯好像通往地狱的围栏一样,在她的心里,冰冷而漆黑,无尽而恐怖。
耿维馥的笑容勉强了,语言寡淡了。
她悄悄地买来了一盏台灯放在自己的房间,梳妆台暂时变成了写字台。考试的日子一天天地临近,她一点不敢怠慢,扎在自己房间一待就是一个晚上。赵欣伯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是一个星期天。天空半阴着,车夫在院子里把车擦得能当镜子用。厨房里飘出香喷喷的烤面包味道,花匠在庭院中给那些花草林木浇水、松土,还不时地对着它们自言自语。西餐桌雪白的桌布上摆放好了刀叉碗筷。赵欣伯从二楼下来,仍然是白色中式绸布睡衣。佣人夏帆听到先生的脚步声,立即一路小跑奔到收音机旁,拧到日本新闻频道,这是赵欣伯的习惯,听新闻是他早餐时必不可少的内容。
夏帆是赵欣伯搬到这里的第一个佣人,王碧琰在的时候,她就在这里。她是一个彻底的日本人,低头做事,从不多言多语,只是隐约能在她的眼神中读出异样的内容。
赵欣伯下楼直接走到了餐桌主人的位置,这也是多年不变的。王碧琰活着的时候,他也是坐在这里,现在只是王碧琰的位置换成了耿维馥,全家上下只有耿维馥不知道这个位置原来是另外一个女人的。佣人们并没有因为女主人的位置上换人了,而影响他们的工作,对于他们来说似乎在这个房间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
赵欣伯的心“咯噔”了一下,旁边的座位是空的,再看看耿维馥的房间,门紧闭着。他立即喊:“夏帆,小姐呢?你是忘记摆放餐具了吗?”
只见夏帆低着头,一路小碎步,跑到赵欣伯面前说:“先生,小姐天刚亮就出门了。”
赵欣伯看着桌上的早餐立即没有了胃口,难道他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多日来,耿维馥失眠了。漫长的黑夜带给她无法承受的折磨,全身被恐惧、不安、委屈包围着。她想挣脱,但她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
她没有目的地在东京的街道上走着,身边橱窗里的模特表情呆滞,却被人为地摆出各种姿势,好像被牵了线的玩偶一样,只有皮囊,没有灵魂。这让她联想到了自己,有点失落,从背脊渗透出来的凉气散布全身。长椅上一对老人相拥而坐,当耿维馥映入他们的眼帘时,他们双双点头,给了她一个微笑。
“大脚!”一句蹩脚的中文,让耿维馥周身发热,虽然蹩脚却让她感到亲切。她转而一想,也许是自己恍惚了,自己双脚踏在异乡的土地上,除了赵欣伯她举目无亲。或许这就是潜意识带来的幻听,是不是自己真的被那缕缕白烟带走了魂魄。
“馥!”这回她听清楚了,就是有人叫她,一个甜美的声音。
随着声音灌入耳膜,人已经站在了她眼前。耿维馥呆住了,怎么这么巧,她一下拥抱了她,泪水奔涌了出来,两腮挂满了晶莹的泪珠,她仍然惊讶地说:“怎么是你,幸子。”
幸子的父亲一直在中国做棉布贸易,眼看中日间的贸易不好做了,就回国了。幸子也自然跟着父亲回到了东京。
耿维馥那奔涌的泪水告诉幸子她不开心。应幸子的邀请,她第一次“夜不归宿”,住到幸子的闺房。两人话匣子像打开的闸门,互相倾诉着各自的痛、悲、乐、喜。
当幸子听到那个白白的瓷罐,青烟缭绕时,也有些害怕。她说:“那是我们日本人的习惯,人去世以后,骨灰都放在那里。然后要把骨灰入土为安。至于青烟是活着的人祭奠的一种方式,来寄托哀思,稀释痛楚。”
幸子看着愁眉不展的耿维馥,安慰她说:“你的君,对你隐瞒事实确实不妥。但是你想过没有,他对故去的人那样眷恋,说明你的君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重情感的男人,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他也会好好爱你一辈子的……”
夜色渐渐退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的白色,幸子和耿维馥还没有倦意。她们的交谈让耿维馥许久的憋闷解脱了,她终于有地方倾诉心中那紧紧缠绕的桎梏。若没有幸子这披荆斩棘般的安慰,不知道还要继续沉浸多久,在这刚愎自用的深潭之中。
她庆幸她今天的“离家出走”,更庆幸好像从天边飞到她身旁的幸子。她还感谢幸子牺牲了一整夜的睡眠,而让她的心灵有些许的安慰。
幸子的思想影响着耿维馥的思想,她好像没有那么固执了,没有那么多想不通了。昨天早晨迈出“家门”的时候,她的脚步是沉重的,她想沈阳,想娘。她的心中充满了旷古的哀伤,带着鲜血,由心田而出。
赵欣伯开车跑遍了东京大大小小的街巷。不得已去了警察署报案,还去报社刊登了寻人启事。他害怕再次失去心爱的人。
他房间的灯亮了一个通宵,两眼布满了血丝,头发没有梳理,像一堆野草一样杂乱无章。烟缸里的烟蒂堆起了小山,房间内烟雾缭绕。只有被子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这一夜,他的思绪被拉扯着,他的神经凌乱了。很久了,他都没有这样不安过。
夏帆推门进来时呛得不停地咳嗽,急忙打开窗子通风,只见那烟雾一股脑地奔向敞开的窗子,似乎它们也被憋得晕头转向。
赵欣伯抬眼看夏帆的时候,把夏帆吓着了。先生从来也没有这样颓废的样子,这回他真的动了情了。赵欣伯用沙哑的嗓音说:“小姐回来了吗?”还没等夏帆回答,他自己就摇了摇头,随手把手中剩下的烟蒂按在烟缸里。伴随着屋里的烟雾,赵欣伯好像一夜突然憔悴,从心灵枯萎到了外表。
今天,他没有下楼吃早餐,也没有听新闻。他却站到了那扇诡异的门前,默默地伫立了良久,没有开启,转身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回他也被烟呛得连连咳嗽。他想不出耿维馥能去哪里,他知道她东京没有朋友,只有御茶水学校的同学,可她不可能跟同学说三道四,这不是她的风格。难道她遇到了不测……赵欣伯越想越害怕,他颤颤巍巍地拿起了身边的电话,警察署仍然没有消息。
有的时候,心情忐忑,但或坏或好,有个消息总是踏实点。
夏帆清脆的声音冲着楼上喊:“先生,小姐回来了。”随着喊声,夏帆已经跑到赵欣伯的房间,她是想提醒先生,还有一个小姐陪同回来的,让先生梳整了再下楼见客人。
耿维馥扭不过幸子,是幸子送她回来的。况且,幸子也很想见到这个让耿维馥神魂颠倒,拿得起、放不下的男人。
耿维馥再次回到“赵府”,却好像第一次迈进这家的门槛。只相隔一夜,却似乎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她把幸子让到了自己的房间,幸子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她想见到耿维馥的郎君,也想看到那个神秘的房门。
片刻,赵欣伯已经换了个面孔。浅灰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他还特意打了那条耿维馥为他挑选的领带,锃亮的皮鞋没有一粒灰尘。当他来到耿维馥房间的时候,幸子的眼睛闪过了一道亮光,她张大了嘴巴,被赵欣伯的风度翩翩而倾倒。她礼貌地鞠躬行礼,自我介绍。
赵欣伯也礼貌地欢迎幸子的到来,并希望她常来家里做客。眼睛却迅速地移到耿维馥那里。他没有顾及幸子小姐的存在,一头冲过去,单腿跪地,一双大手握住了耿维馥的手,双眼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说:“维馥,你怎么舍得抛下我走了呢?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了,都是我的错……”
耿维馥看到一夜不见的赵欣伯憔悴了,但她仍然矜持地没有动作,只是深情地望着他。还是一旁的幸子打破了僵持,说:“馥,这么一表人才的男人,你要是不要,我可抢走了?”说完“咯咯”地笑着。
赵欣伯向耿维馥全盘托出。他告诉她,在他的生命里不能没有王碧琰。如果当初没有王碧琰,他赵欣伯现在也许还是一个穷小子;如果没有王碧琰,他也不可能走出国门,深造他热爱的法学专业。他对王碧琰总有一种感恩的心,不只是爱人之间的那种。他还告诉耿维馥,王碧琰是他的恩师,又是他的长辈,那种多重的关系,让他不能忘怀。
最后他深情地说:“维馥,我今天的一切不是空穴来风,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七尺男儿,你说,我能忘恩吗?”
耿维馥用懵懂的眼神看着他。
一不做二不休,赵欣伯索性把话都说了出来:“维馥,你放心,我不会对不起你的。我会妥善处理好以前的事情,还有那个屋子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你还是想不通,想离开我,那我会尊重你的意见……”话说至此,有些沉重。在这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沉寂了。
他深情地望着一言不发的耿维馥,不知道她决定了去还是留。
几天后,耿维馥摆弄着近来新学的日本茶艺。茶几正中摆着个黑色檀木质地的茶海,平滑洁净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右上方刻着漂亮的中国小篆“缘”字,这片茶海是赵欣伯在中国逛古玩市场时淘来的,不远万里带到了日本,他喜欢家中精巧的点缀间蕴涵着古老的中国文化。
冥冥中的那份缘分把他们牵拉在了一起。
耿维馥更喜欢这个中国物件,看到它感到很亲切。好像回到了中国沈阳,回到了娘的身边。
沏茶用的小电壶选择了纯白色,与深色的茶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里面的水已经咕噜噜地滚开着,只见耿维馥将茶杯冲洗浸泡干净,并把上好的“铁观音”备在茶壶内,然后整了整那件淡紫色的旗袍,抬眼看了看楼梯,鲜红的地毯上空空如也,楼梯扶手盘旋向上孤单而冷清地伫立在那里,墙上的山水油画似乎也缺少了它原有的生机。
掐指算算,她已经有些日子不曾蹬上楼梯。
夏帆的木屐声渐渐近了,她一向是低着头走路,到了耿维馥跟前才看到,她鞠躬行礼,眯着的笑眼中带着赞许。她夸赞耿维馥今天格外漂亮,那件中国旗袍她诠释得淋漓尽致。夏帆没想到耿维馥用日语跟她说:“请过来一起坐。”她毕竟是仆人,她不敢跟主人同坐。
正在这时,赵欣伯款款走了下来,看到耿维馥手中摆弄着茶道,他心中顿生疑团,莫非她今天要给我下通牒令了。
赵欣伯坐在了耿维馥对面的茶座上,欣赏着耿维馥那双娇嫩白皙的小手舞动在茶海、茶宠、茶具、茶水之间,好像是种艺术的享受,水从壶里流淌于杯中的瞬间,浓浓的纯香环绕着他们。赵欣伯的精神顿然开朗,他尽力掩饰心中的疑虑,而露出的却是苦涩的笑。
耿维馥抬头冲着他微笑着,将刚刚冲泡好的茶水分别倒入两个杯子,左手举杯,右手托住杯子的底部送到赵欣伯的面前,赵欣伯正看得出神,慌忙接了过来,那动作显得很笨拙。
耿维馥的一颦一笑,穿透着赵欣伯的灵魂,他深情地握住了耿维馥端茶的手,似乎带着一种渴望。
耿维馥用温柔的眼神看着赵欣伯,令赵欣伯周身沸腾,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神。在他躲躲闪闪的眼神中,让耿维馥感到了爱,那种融入骨子里的爱。
这么多天了,赵欣伯在困苦中煎熬,他等待着耿维馥的最后决定,一切的一切他都能够承受。但他希望的是耿维馥同意嫁给他,永远,永远不分离。
终于,耿维馥说话了:“欣伯,我想回中国了,我想我娘了。”
赵欣伯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她真的要走吗?难道我的满腔热情,满腹真言仍然换不来她的爱吗?王碧琰是我们爱情的障碍吗?……他的脑子飞速运转,想找个最恰当,让她最满意的语句回答。此时,他感到汉语的浩瀚。
耿维馥看着他呆傻的表情,嫣然一笑,随手把他跟前的杯子添满。说:“欣伯,你没听懂我说什么吗?”
赵欣伯赶忙接过她的话茬儿说:“懂了,懂了,什么时候走,我帮你准备。”
耿维馥看出了赵欣伯的心思,补充了一句说:“你不想跟我一起回国吗?去看看你的爹娘……”话还没说完,脸红得像朵绽放的红玫瑰,把头低垂到胸前。
赵欣伯恍然大悟,激动地站了起来,说:“当然,当然愿意。”他顺手把耿维馥从沙发上抱了起来,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要把多日的担惊受怕统统转出这个世界。
耿维馥就是与众不同,年幼时的“耿大脚”没有白叫。她做出的事情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她同意与赵欣伯结婚,但提出婚礼最好回到中国举行。而她的另一个决定让赵欣伯更意想不到。
那次她跟藤田幸子聊天,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幸子说了,人故去以后,虽然骨灰装进了白瓷罐里,但不能放得太久了。因为白瓷罐还能见到日光,还在阳间。一天不入土,去世的人就一天不得安宁。弄不好还会给活着的人带来麻烦。
她再次“回家”以后,许多事情自己都想明白了。爱这个男人就要接受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人已经走了,我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了却赵欣伯的一桩心事,就是了却她自己的一份烦恼,让故去的人早些安息吧!
她竟然作出了惊人的决定,在他们回大连举行婚礼的同时,把王碧琰的骨灰一同带回中国,为她隆重下葬。
这简直让赵欣伯另眼看待柔弱的耿维馥。在那唯美的面容之下,竟然蕴藏着如此的气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恨不得笑对上苍,感谢其赐予如此的福祉,为他送来这么善解人意、宽容大度的女人。他发誓要好好地爱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