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女人与赵欣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20世纪初,北京大栅栏地区是个热闹非凡的街巷,许多有名望的老字号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街道两旁的门脸一个紧挨着一个,生意人都知道大栅栏的机会不可错过。在古色古香的各色门面中间,有间画廊装点得精巧别致,与众不同,好像是镶嵌在陈旧古玩上的一颗明珠,吸引着过往的行人。
《辛丑条约》签订后,许多外国人涌进北平,他们特别喜欢中国的丝绸、刺绣,北平著名的“绣花街”是他们必去的地方。而这个深居小巷的画廊似醇醇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吸引着南来北往的寻宝人。许多文人墨客走过时,都会到此小憩片刻,或饮茶作诗,或挥墨小作,或浏览画廊作品再品头论足一番。
画廊内部装饰高档、雅致,分里外两大间,外间为铺面作品展卖厅,墙上和展柜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精美作品,以高档刺绣为主。也许是主人特意设计的,在房间最耀眼的地方摆着一副酸枝木的雕花绣架,上面还有未完成的牡丹画卷。两张欧式桌椅被古色古香的中式屏风分开,可一分为二,又可合二为一,屏风是紫檀的,表面有做工精细的梅、兰、竹、菊,令人赏心悦目。
赵欣伯时常光顾这里,他从小学习过炭画,这是一种传统的绘画手法,属于古老的民间艺术,它是以炭精粉为原料,辅以木炭条、炭铅笔等,用擦、揉等方式进行绘画,赵欣伯的作品也是惟妙惟肖的,他曾经对炭画这门艺术如醉如痴。后来又在炭画的基础上喜欢上了现代的绘画风格,舞文弄墨是他的最爱。
因此,这种高雅文趣的地方当然少不了他。那一天,赵欣伯身着长衫大褂,皮鞋擦得锃亮,油黑而浓密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发际像用笔画的一样,没有一根多余。如往常一样,他先环顾四周墙上的每一张画,仔仔细细不放过一个细节。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着看着,他脚步停留在了一幅刺绣作品旁,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两只眼睛贪婪地逗留在这幅作品上。片刻,他又向前迈了一步,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对着作品继续揣摩着……
画廊的店小二早就看出了赵欣伯的心思,一直跟随左右,看到赵欣伯对这幅作品的青睐,赶忙说:“赵先生,请您先到里面喝杯茶,让小二侍候您。”赵欣伯随店小二走到那套欧式茶座面前,双手向后抖动了一下大褂的后摆,风度翩翩地坐了下来,呷了一口店小二特意为他准备好的“铁观音”,眼睛仍然不离开那幅作品。店小二从画廊一开张就在这里,是个聪明的买卖人。赵欣伯的举动早就让他看出了这其中的端倪,他盘算着怎么跟赵欣伯要高价,好好地赚他一把。
果然不出店小二所料,赵欣伯开口了:“小二,这幅画多少大洋啊?”
店小二正琢磨着说出什么价格呢,便装腔作势地说:“赵先生,您说的是哪一幅啊?”
赵欣伯指着那幅人物刺绣作品:“就这幅。”
店小二:“真对不起,赵先生,我们主子说了,这幅刺绣只展不卖,要不,您看看别的?”
那是一幅上好的苏绣,堪称极品。图案秀丽、构思巧妙、绣工细致、针法活泼、色彩清雅,上面所绣的人物便是“秋风秋雨秋煞人”的豪杰秋瑾,把秋瑾描绘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好像随时可以从画卷中走出来,这简直就是一幅绝好的写真绣,其逼真的艺术效果是赵欣伯见到的所有作品都无法比拟的,令他爱不释手。
赵欣伯端起那只小巧的白色茶杯,没有喝,只是闻了闻,想用“铁观音”的香气清醒一下自己。赵欣伯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画中人的神情、目光、身段有一些自己的影子。他抬高了嗓门:“小二,你说吧,这幅秋瑾苏绣到底要多少大洋?”
赵欣伯对这幅苏绣这么情有独钟,还要源于他曾经多次饰演过《秋瑾》新话剧中的主人公秋瑾。
没等店小二回话,里间走出了一位端庄秀雅的女人,披肩波浪长发衬托得那张鸭蛋脸分外妩媚,淡紫色合身旗袍更增添了女人的娇柔。店小二慌忙应答:“主子,这位是赵先生,常来照顾我们的生意。今天让小二作难了,非要买这幅您也珍爱的苏绣——秋瑾。”
女人叫余铭盘,她说:“赵先生能喜欢小女的作品,让小女受宠若惊。”只见她刚刚坐下的身体又从椅子上起来,身体稍稍向前倾斜,双手重叠放在身体的前方,以示谢意。赵欣伯还没转过弯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画廊老板是位修养、内涵、知识集一身的女性……
他们坐下来闲聊了好一阵,从《秋瑾》谈到书画,从书画谈到刺绣,从刺绣又谈到日本,聊得不亦乐乎,结束时还意犹未尽。
赵欣伯看上的这幅苏绣,是余铭盘观看《秋瑾》新话剧后而萌发的创意之作。她赞同秋瑾的帼国不让须眉,他佩服秋瑾抛家别子,女扮男装,东渡日本,去追求别样的人生,他更敬仰秋瑾为民族振兴而走上不归路的英雄豪气。为了这幅人物写真刺绣,她不止一次地观看《秋瑾》话剧,把“秋瑾”出神入化的表演,一颦一笑的神态,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激发了她的创作灵感。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是“秋瑾”会从舞台上走下来,走到她的身边,走进她的心田。她更没想到扮演《秋瑾》的那个人原来是位相貌如此英俊、风度如此潇洒的男人,与赵欣伯的这次不期而遇,让她魂不守舍……
赵欣伯真是一表人才,又对书画颇有见地,这让余铭盘欣喜若狂。自画廊邂逅,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在一起幽会、缠绵。
余铭盘不仅是画廊的老板,她还是余力的姨太太。
余铭盘本来姓王,做了余力的姨太太才改成了现在的名字。她出生于清朝官宦之家,父亲叫王罡,是个旗人。甲午战争失败,中国与日本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中日马关条约》以后,日本人更是肆无忌惮地往返于两国之间。余铭盘还小,她不懂得什么条约,也不懂得外国人为什么瓜分中国的领土。在她心里,只知道遵从父母的一切。
王罡在朝廷里为官,家里是衣食不愁,奴役成群。他常常在家中设宴款待朋友,在这些朋友中间不乏有许多日本人。后来王罡为了巴结日本人,让年幼的余铭盘学习日语。后来她小小的年纪就能给父亲当翻译了。
王罡对这个女儿管教严格,除了学习日语以外,还要学习唱歌跳舞,琴棋书画。到了稍大一些了,还让她学习了中国苏州的刺绣。
余铭盘这一身本事真要感谢她的父亲。
好景不长,在余铭盘十二岁的时候,父亲暴病身亡,只剩下他们孤儿寡母,家境败落了。无奈之下,余铭盘下嫁给北平家大业大的皮货商余力,做了他的姨太太。
余铭盘清秀俊美,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多才多艺,余力当然对她宠爱有加。
可余铭盘却不满足,她一直不甘心余家大院的生活。虽然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可深宅大院的那种禁锢让她透不过气来。
让她走出去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是个晴好的天气,余家来了位贵客,不是找余力的,而是来找余铭盘。
此人原是余铭盘父亲的老朋友高桥一郎,余铭盘小时候跟他学习过日语,高桥一郎很喜爱她。
余力对这个日本人也让步三分。于是,当高桥一郎提出邀请余铭盘去日本教授中国苏绣的时候,余力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但余力有一个要求,只给她一年的时间,一年后必须回到余家大院。一年的时间,余铭盘就很感激余力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飞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在高桥一郎的帮助下,日本刺绣班很快就开课了。余铭盘的学生中不乏日本高官的夫人们,也只有她们才有这份闲心学习刺绣。
余铭盘能说会道的,很快就把这些贵夫人哄得团团转。她自然也就成了这些贵夫人们家中的常客。在余铭盘的学生中有个叫中野惠子的,还成了她的闺中密友。中野惠子的先生是日本陆军学校的官员,通过他,余铭盘结识了更多的日本社会风云人物。
在日本待久了,余铭盘的心野了。回国的日子临近,她不得不暂时跟日本挥别,可在她心灵深处却埋下了一颗种子,她想让那颗种子重新在日本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甚至茁壮成长。
前门大栅栏的画廊是余力在余铭盘回国时送给她的,也许是爱,也许是感谢她重返余家大院,也许是想以此来拴住她的心。
心要飞了,人已经早早地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自从见到赵欣伯,余铭盘就觉得这才是她的白马王子,才是她想要的爱人。
赵欣伯二十三岁,比余铭盘小六岁。
前面说过,赵欣伯小时候随父母住在河北柏彦庄,在那里读了私塾。父亲一直经商,后来举家迁移到大连。
他跟余铭盘相遇时,还在北洋大学读书。上学的所有费用靠父母供给。虽然不是囊中羞涩,但也不阔绰。他只有看到中意的字画古董时,才不吝惜口袋里的大洋。
赵欣伯的生活乱了阵脚,与余铭盘的感情越来越深,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虽然他被余铭盘的贤淑美貌、知情达理、才气过人所倾倒,但她毕竟是别人的姨太太;岁数上的悬殊又让他觉得余铭盘似是爱人,又像长辈,还像恩师。那种理也理不清、越理越乱的复杂心理不断膨胀。再看看自己,一个穷学生,除了课本上学到的那点知识,还有什么呢?爱,对于现在的赵欣伯是一种奢侈。他不禁在心里大喊:“我拿什么去爱你,我的爱人!”
于是,他动摇了,他想退出游戏。
一连几日不见赵欣伯的影子,余铭盘有些坐不住了。于是打发秋菊去北洋大学找他。
秋菊是余铭盘的贴身丫头,她原来是三姨太的佣人,因为不小心摔着了小少爷,差点被三姨太打死。还是余铭盘解了围,从此便收留到自己身边了。那年余铭盘去日本,余力对她不放心,就派了秋菊跟着。谁承想秋菊跟余铭盘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回到余家大院,两人便收敛了许多,怕姨太太们说闲话。
秋菊对主子那是没得说,人也聪明。余铭盘的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该怎么做。
找到赵欣伯的时候,她撒了个谎,说余铭盘病了,病得很重。可她还是坚持每天去画廊等他……赵欣伯没听完秋菊的话,便飞奔似的赶往画廊。
几天的煎熬,两人都憔悴了许多,再次相见时分外激动。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缠绵、温存着,忘掉了这个世界。
余铭盘深情地望着赵欣伯,说出了自己大胆的计划。
“欣伯,你爱我吗?”
赵欣伯使劲地点了点头,但那神情却像个孩子。
“你愿意跟我待一辈子吗?”
赵欣伯还是用力地点着头。
余铭盘认真地注视着赵欣伯,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欣伯,我们逃走吧,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赵欣伯听懂了。他惊诧,感动,不知所措。
赵欣伯终于开口了:“逃,逃哪儿去?没钱,我们怎么生活?余力怎能放过你?”一连串的问题摆在了两个人的面前。余铭盘比他沉稳了许多,她思考了片刻说:“欣伯,我已经想了许久了,钱不成问题。我在日本挣了些钱,一部分存到日本银行,一部分带回了国内。余力财大气粗,根本不在乎我手里的这几个小钱儿。至于逃到哪里,我没想好,只要能走,能和你在一起,去哪儿,受多大的苦我都愿意……”
赵欣伯一把抱住了她,他感到了眼前这个女人对他深深的爱意。抱住余铭盘的一刹那,便在心底告诫自己,他是一个男人,要负起男人的责任,他要不惜一切爱这个女人,爱她一辈子。
余铭盘回到余家大院,仍然以笑脸迎合着所有的人,包括余力。而暗地里余铭盘秘密地吩咐秋菊,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的首饰、珠宝、细软统统地转移出了余家大院。
每年的岁末是余力最忙活的时候。官吏们大量购置皮货、貂鼠、海龙等等,这样的细皮货最为抢手。其实他们不是自己用,而是用于求荣希宠,指望晋升的目的,给当权的“上供”用的。而此时的余力当然要四处淘换上好的皮货,狠狠地赚上一把。
几只公鸡的鸣叫让余家大院从沉睡中醒来。
昨天晚上,余力在余铭盘的房间过的。从他的嘴里,余铭盘知道他最近的生意很红火,明天又有一个大单,余力得亲自去做。
临走时,余力狠狠地在余铭盘清秀的脸上亲了一下,淫笑中也带着几分爱意。他哪里知道,这一吻是他和余铭盘今生今世的最后一吻。
余力带着家丁刚走不久,余铭盘就带着秋菊离开了余家大院。她像往常去画廊一样,带着自己随身的小包,跟余力的姨太太们分别打了招呼便出门了。
天空中的黑云遮住了太阳,瘦骨嶙峋的树杈随着冬日的北风摇晃着。几只落在树杈上的麻雀“呼啦啦”地飞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前门大栅栏,余家的洋车上坐着余铭盘和秋菊,天气寒冷,两人挨得很近。到了画廊门口,余铭盘塞给了车夫几个大子儿,车夫半推诿着还是收下了。余铭盘每天都要给车夫这些犒劳钱,就为这,余家的几个车夫都愿意跟着这个姨太太。
看着车夫渐渐走远了,余铭盘和秋菊并没有走进画廊。余铭盘用恋恋不舍的目光凝视着画廊,只有片刻,就拉着秋菊走了,身后余力送给她的画廊渐行渐远……
赵欣伯站在站台上许久了,脚都要冻僵了。他在原地徘徊着,眼睛不住地四处张望。当余铭盘和秋菊出现时,他不敢喊叫,害怕惊扰了周围的任何一个人。终于,他们拥抱在一起,火车的一声长鸣,载着两颗相爱的心奔向了自由的世界。
程成是赵欣伯在天津读书时的同学,毕业后通过关系在天津新春秋报社做了编辑。赵欣伯带着余铭盘来到天津自然想到了投靠老同学。一来不招人耳目,躲避些日子。二来就是奔着程成这个编辑职位来的,这是赵欣伯想出来的主意,想在报纸上登个什么内容,让余力对余铭盘彻底死了心。
老同学相见分外亲切。程成看到赵欣伯身边的余铭盘更是赞不绝口,夸他有眼力、有福气找到这么个贤淑美丽的太太……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夜深了,赵欣伯让余铭盘先休息,他跟老同学道出了自己的难言之隐。程成同情老同学的处境,答应赵欣伯一起想办法,帮助他们渡过这一关。
余家大院的红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一个个孤魂野影。
已经过了午夜还不见秋菊和余铭盘的影子,余力的脸变得扭曲,没有血色,眼睛里写满了不祥,他的牙根咬得吱吱作响。三姨太还在一旁敲锣边:“这回好了吧,你不宠着她,偏着她了吧。”
余力用卫生眼球瞪了她一眼。三姨太还是不知趣地唠叨:“你看看你,亏不亏啊,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银子,又去日本,又开画廊。而她呢,连个一男半女都不给你留下……”“啪”的一声,余力把手中的陶瓷杯子摔得粉碎,杯里的茶叶溅了三姨太满脸。水渍落到了镜子上,三姨太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好像见到了鬼,哭嚎着就往屋外跑。
余力派了家里所有的家丁,对他们说,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四姨太给我找回来!
他不相信余铭盘离家出走,他找不出她出走的理由。比起前面的几个姨太太,余力对她不薄。她想要的,余力都尽量满足她。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她会回来的,也许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美丽的四姨太就会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
街上是谁家的几条狗声嘶力竭地叫着,惊扰着宁静的夜。余力来到余铭盘的房间,一股清香扑面而来,门口右手的“美人榻”边上,一幅刺绣还没有结尾。余力顺手摸了摸柔软的丝线,似乎那上面还有余铭盘指尖滑过的余温。
眼看着到了正月,余力无精打采地坐在余铭盘的房间里,望着墙上画框里的余铭盘,仍然笑容可掬,仍然落落大方,冲着余力笑着。而在余力的眼睛里,好像看出了她笑容背后的嘲讽。
二十天了,余力没有放弃。派家丁每天都要满城的搜寻一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结果让余力不甘心。他也是北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四姨太丢了,说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死。
中午时分,虽然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寒气却让人打心里发冷。余家的家丁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嘴冻得连话都说不利落。
“老爷,老爷……”
听到喊声,余力知道一定是余铭盘有下落了。可他的屁股却像粘在了太师椅上,某种不祥涌上了他的心头。家丁像捧着宝贝似的捧着一沓当天的报纸。
余力看到这儿,气儿不打一处来。本来是等四姨太的消息,谁知家丁捧着报纸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他一脚把家丁踹了个四脚朝天,家丁摔在地上手还紧紧地攥着报纸,指着上面的铅字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
原来,家丁在街上寻找四姨太的时候,听到卖报的一个劲儿地吆喝:“快来看呀,快来看啊,余力的四姨太太跳河身亡了……”
……
从此余力的四姨太死了,在北平城里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