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袭来,一丝丝凉意。
放眼望去,水天一线。海蓝色和天蓝色交织在一起,好像一个未知的梦。
耿维馥站在甲板上,一阵海风,吹乱了她的秀发,像船的风帆扬起。她眼中发出的光芒,带着希望,带着梦想。双手握着甲板上的围栏,有点紧张,却看不出半点儿害怕。
船舱中有和她一样的黄种人,有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还有的她也看不出来是哪个国家的人。他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而她似乎承载着深深的孤独,这几天她都在早晨第一个走出船舱,好像一个追梦的人,捕捉第一缕阳光。一站就是一天,目光深邃的蔓延到海的尽头。
滔滔海水,时而发出巨大的响声,如惊雷在狂吼;时而发出长长的闷响,如水怪在海底低鸣。她手里总是紧紧地攥着那张报纸,悠然地畅想着。这段路程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过程,即使是荆棘满地也未曾动摇,因为在灵魂的深处,孕育着爱的种子。
少女初长成,在清纯的心灵上,已经渐渐形成了一种高贵,一种教养。每个转身,每个微笑,都颇有贵族的气质。每当船上的服务生为她送来一杯水的时候,她都会回敬一个微笑,并说声谢谢。
那独特的声音,可以穿破层层介质,在别人耳膜上华丽地绽放。那微笑,伴随着沁人心脾的美感。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鸟儿已经飞过。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情饱含蜜汁。风一般的轻盈,海一般的广阔。兴奋,心跳,都真切地在心田上不可遏止地勾勒出一幅美丽的画。冥冥之中的缘分,在这个女孩儿的脑海里占据了至高无上的位置,她期待着,憧憬着,那该是怎样的瞬间。
一声汽笛,船速减缓。船头摆动着向不远的岸边行驶。心率加快,耿维馥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放眼望去,码头看起来并不大,有零星的船只停靠在那里。
她随着人流走过长长的栈道,眼睛四处张望着,神色有些紧张。此时的她寻寻觅觅,却故作镇静,乍暖还寒的样子却抵不过心中的火焰。
心中的影子在瞳孔里面逐渐成形,目光中得到了一个吻合的人影。
站在岸边的那个身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打着领带的男人,在人头攒动的码头上仿佛熠熠发光。
他微笑着,眼光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从船上下来的人,还不时地左右环顾。旁边停放着一辆黑色小轿车,车夫在车门旁边恭恭敬敬地站着。
耿维馥的心跳已经到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她稳了稳心神,再次看了看手中已经褶皱的,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报纸。目光不再遮遮掩掩,笔直地射向那个男人英俊的脸上。
正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下一个瞬间,目光交融,交融得恰如其分,那份缘注定了。
赵欣伯没有迟疑,向她微笑招手。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位东方女子,一袭合体的暖色旗袍,齐眉的刘海端庄秀丽,隐约中依稀可见中国学生的影子。一瞬间,她已经驻进了他的心田。
耿维馥确定了目标以后,步伐也衬托着心间的涌动,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让赵欣伯惊诧的是初次见面竟似曾相识,曾经的记忆莫名地拉扯着神经。她是那样如花似玉,也是那样贤淑文静。
灯火通明,心情难以言表。异国的街巷,陌生却繁华。
她看似腼腆,可内心那大家闺秀的气质早已经散布到周围。几句寒暄,那颗埋在心中的爱情种子,已经潜滋暗长,发芽生根。赵欣伯一直在微笑,外表上看起来很英俊,更多的还是能感到内在的才华横溢。虽然话语不多,却流露了一种耀眼的锋芒。
离开码头,进入东京的城区,喧闹而绚丽多姿。街边的霓虹灯映照得车内一会儿红,一会儿蓝,赵欣伯全然顾不上它们的光芒。眼睛不时地瞥向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孩,她似乎有一种特有的磁力吸引着他的目光。耿维馥被窗外的夜景所迷住,在中国她从来没有体会到夜里像白天一样亮堂。
此时,赵欣伯虽然只能看她的背影,即便这样,他也异常的兴奋。他没想到信中笔锋稚嫩的耿维馥,竟然如此惊艳美丽。
耿维馥坐在汽车上,感受到了异国他乡的繁荣景象,同时她也感受到了见到心上人的狂喜。那种内心的甜蜜忐忑绝不仅仅是荷尔蒙单纯的迸溅,而是一种思维上的饱满,一种情丝上的升华。
一种相思,却没有闲愁。耿维馥的精神并没有因为见到赵欣伯而放松多少,因为这心跳的感觉,她享受还来不及,没有任何理由去遏制。
车子很快停在了一座小楼前,小楼分上下两层。楼前用镂花铁栅栏围挡着,空地上修建得平平整整,无疑是平时主人停放汽车的地方。
对面是茂密的绿色植物,潺潺流水从假山的顶部顺流而下,哗啦啦的水声给这夜色平添了几分生机。楼门上还挂着一盏红红的灯笼,不是中国式的扁圆形,而是瘦长的那种,上面印着中国汉字。
黑色的“赵府”字样十分耀眼,耿维馥环顾了一下四周,统一的二层白色小楼,统一的院落。不同的是那盏盏点燃的灯笼上的文字,以日文居多。什么“佐藤”、“铃木”、“高桥”、“田中”等等,五花八门。耿维馥对这些姓氏很熟悉,更感兴趣。忽然间,她想起了藤田幸子。是不是她看到赵、钱、孙、李的时候,也有自己现在的感受。
这种时间和地域的落差,没有让她心中平添空虚和落寞。依然是喜出望外,因为爱意萌生。因为他,这个生命中的真命天子,已经出现,比报纸上的那个人更让她心跳。
“维馥,我们进去看看吧。”
目光再一次相遇,赵欣伯的眼中好像蕴涵着一种能将自己融化的潇洒。而他第一次亲昵地称呼自己,让耿维馥有些魂不守舍。她甚至忘了回答,只是点点头,微笑。
赵欣伯的家整体风格是中西合璧的,房间内的摆设有中国的“八仙桌”,红木材质,大方典雅;有日本精美独特的屏风,而仔细端详那画面上的人物却是中国唐代仕女;睡房又是典型的日本“榻榻米”……
在耿维馥到来之前,他已经吩咐仆人将其中一间朝阳的卧室按照中国人的习惯进行了精心的设计,特意购置了中国式的床、衣柜、书桌、梳妆台等,一应俱全,就连房间的小挂件,许多都是赵欣伯特意让朋友从中国带来的。
这一点耿维馥不是没有察觉,这份感动,让她心中产生了感激,更确定了自己选择的正确。在这个国度里,赵欣伯带来的暖意和亲切,已经驱走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她又一次,笑了。
那份模糊的神秘渐渐清晰了,但耿维馥有时还恍惚在梦里。
耿维馥顺利地考进了东京御茶水女子高等学校学习,很快她就能与同学们融洽相处了。她心里最想感谢的还是幸子。在中国,是幸子半中半日的语言,让耿维馥学会了许多日本话。在幸子思乡哭泣的时候,也让她稍稍地了解了日本的东京。
耿维馥想,是不是上苍早早就知道我要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才把幸子硬塞给了我,让她成了我生命中一颗引路石。
赵欣伯只要一有空,要么带耿维馥观光游玩儿,要么给她讲述自己的过去。他也爱听耿维馥讲的家乡诸事。尤其喜欢她一口地道的东北话,更让赵欣伯感到亲切。他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听到中国人讲汉语了,每天面对着他的日本学生,一遍遍乏味地蹦出汉语词汇,然后笨拙地连成句子。那汉语到了他们嘴里,听着怎么也不对劲儿。
赵欣伯曾经就读于南兴大学,老家是河北省宛平县柏彦庄人,小时候曾在那里读私塾,后来随父母举家迁址到东北大连湾居住。
他对耿维馥说到自己时,总是这样简单。再问他,就是征婚启事上的内容。慢慢的,在耿维馥的内心系了一个结,她觉得赵欣伯似乎有难言之隐,那感受怪怪的。
自从踏进“赵府”以后,耿维馥除了自己的卧室以外,书房是她去得最多的地方。而书房旁边的那个房间却让她有些疑惑,那是一扇诡异的门,死死地关闭着。极少有人进出,好像也没见佣人们去打扫过。
耿维馥抱着一摞课本像往常一样,到书房做学校布置的功课。她已经习惯了用日文书写,可她总是感觉那些“片假名”和“平假名”没有汉字美丽大方,写起来也是蹩手蹩脚的。人在异乡为异客,看着窗前飞过的鸟儿,不到佳节她还是有点想家。
在御茶水女子高等学校里面,有色眼光和些许的歧视她已经司空见惯了。纵使有赵欣伯在她身边,以她那刚烈的性格,也不会轻易去搬救兵。
那时,中国在全世界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中国公民在外国人眼中的位置,这样想想,心中也就没那么不舒服了。
一只蜻蜓落在了窗外的野草上,耿维馥的童心在这一刻被召唤出来。她打开窗子看着那红色的小蜻蜓自由地飞翔,心中高兴,笑容烂漫。
但不经意间,手指却被窗台上的植物狠狠地扎了一下,没有流血,却有些疼痛。都说十指连心,看来还是有根据的。她的目光停留在了这棵无心伤她的小小植物上,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几周了,小植物都发出了新芽儿。耿维馥每天都来给它浇水,翠绿的植物像个孩子一样,一天天地成长。
潜意识里面,她总感觉紧挨着书房的那间屋子有些蹊跷。她起始没有在意,但久而久之,心中好像哪里放着一个带着棱角的石头,即使没有触碰,也心有余悸。
每天来到二层书房,都会经过那个紧闭着的房门。赵欣伯在向她介绍家里布局的时候,又好像有意或者无意地避开了。而管家、佣人,却也似乎在躲避着什么。那道神秘的门在耿维馥心里自然成了一堵厚厚的屏障。
她虽然心中疑惑,也没有特别在乎。可是有些事情,还是骤然出现,无法回避。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耿维馥看书看到很晚。因为离考试的日子不远了,为了提精神便多喝了几口茶。半夜醒来,想去厕所方便。她的房间是个临时改的卧房,里面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她刚来的时候,赵欣伯还为此有些不好意思呢。
耿维馥刚打开自己房间的门,一阵狂雷让她有些害怕。门开了一个小缝隙,就又被她关上了。可这种紧张的情绪,让她的感觉越来越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还是必须得去方便一下。
卫生间离她的房间很远,硬着头皮、咬着牙也要带着这份精神上的紧张踏出房门。
刚刚迈出一只脚,就感觉有一股青烟从二楼的某个地方飘飘欲坠,很快压到了她的头顶。耿维馥惊恐的眼神顺着烟的方向望去,原来就是从家里所有人都闭口不谈的“禁地”传出来的。
心底的忐忑立刻窜上心头,恐惧油然而生。她努力将目光投向二楼。心中咯噔一下,那白烟果然带着些许的离奇,从那个被禁闭的房间缓缓地涌出。而房门,竟然开着一条缝儿。
耿维馥的心都要蹦了出来,甚至被寂静、雷鸣、雨声的各种反差吓得头皮发麻。但心中那道疑惑的光指引着她走上二楼。
在靠近那道门的时候,她感觉到一种压抑,一种好像从地狱深处流出来的阴森。这种畏惧并没有让她转身离开,事已至此,若离开,更加疑神疑鬼,不如弄个水落石出,也好睡个安稳觉。
谁知道她这一步迈出,差点把魂魄吓得支离破碎。里面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她喘着粗气,又不敢出声,眼睛瞪得溜圆。窗外的树叶在闪电般的照射下,映出鬼魅般奇怪的、无规则的形状。从窗户射到墙上,游离,弥漫。
青烟还在继续从门缝儿拥挤着闪出来,耿维馥有些迟疑又很害怕。胸口的起伏伴随着内心的崩裂。难道这世界上真有鬼的存在?在中国的民间流传着各种鬼神的传说,难道我会在离家乡很遥远的日本看到?
她靠近门缝儿,眼睛朝里面看了看。站着的好像是一个男人,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苹果。而面前是一个相框,白烟环绕,镶在相框里的不知道是什么,朦朦胧胧的。
轰隆隆,一阵巨响。耿维馥有些精神失措,手紧紧攥着门的边缘。她想起了一个在中国流传的故事,说夜里十二点对着镜子削苹果,果皮不会断。难道这个男人面前的是镜子?她要削这个苹果?
可男人并没有动,几分钟过去了。她觉得时间停止了,因为那些烟好像都凝固在了半空中。就在她以为自己陷入幻觉的时候,里面的男人动了一下。用左手扇了扇面前的白烟,然后把苹果放进了相框面前的一个盘子里面。
她这才发现,原来冒烟的是桌子上面的几炷香。而桌子的中间还有一个白白的瓷罐子。在中国耿维馥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形状的瓷器,白得瘆人。很特别的是那只瓷罐子上还有一个圆圆的盖子。盖子下方最鼓的地方隐约可见几个斑点,像是汉字。耿维馥好像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男人瞬间转身,动作迅速,频率极快。
回头的刹那,露出一副苍白的脸。眼睛通红,好像弥漫着血色。面无表情,慑人于无形。在白烟中,他朝自己走了过来。那凶煞的眼神,让耿维馥已经没有力气逃脱。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惊呆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嘴角,眼角,每个地方好像都流淌着鲜血,白色的褂子如鬼魂般略带透明。耿维馥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索性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一双臂膀把她揽在了怀里,她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体温的传递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而熟悉的味道,让她安心。
“别害怕,是我。”
“嗯……”
虽然她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可听到这句话,还是安心了不少。至少她知道,刚才看到的,有些是自己吓唬自己的,因为太害怕了,思绪被巨大的恐怖所控制。
现在,她摆脱了那些,只是用力抱着这个男人,想把两个身体融化成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