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耿维馥,是个叛逆的女孩子。不信,看看她那双怪怪的大脚,满个沈阳城也找不出一个像她似的。老人都说,这闺女美不美,先看看脚的尺寸,够不够小,够不够尖。
一群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从沈阳博济卫校的大门涌了出来。她们三五成群的,走在最前面的是几个外国学生,舌头一个劲儿地打着“嘟噜”,鼻子高高的,漂亮的“布拉吉”凸显了她们已经发育的身姿。
离他们不远处簇拥着几个日本学生,看见了老师都忘不了鞠躬行礼,脑门儿被齐齐的“刘海儿”遮得严严实实。
走在最后面的不用说就是中国的学生了。她们习惯了,学校的一切活动都只有走在后面的份儿,她们的那双“三寸金莲”想快也快不起来啊!
别看卫校在中国的沈阳,可真正上学的学生没有多少是中国人。因为女孩子到了十四五岁,提亲的人就会踢破门槛,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把闺女嫁了。在这儿上学的中国女孩子都是有来历的。
耿维馥在她们中间,除了脚大,个子还高,笑起来像银铃一般。她的外国同学没觉得她的脚有多大,所以不理解她的绰号“耿大脚”。
耿维馥因为这双脚可没少受委屈。老人们说女孩子“大脚”是大逆不道,小伙伴们说她大脚丑陋无比。
记得她还七八岁的时候,街坊邻居的孩子们追着她屁股后面嚷:“大脚,大脚,一个顶人俩脚。大脚,大脚,长大了嫁不了……”她跑到家一头扎在娘的怀里“哇哇”地哭。后来,时间久了,她便不当回事儿了。再后来,她渐渐长大了,就更是我行我素,随便大伙嚼舌头,反正我能跑能颠的比你们都快。
耿维馥小的时候正好是中国风靡一时的裹脚年代。
各家各户的女人们,无论大姑娘小媳妇都觉得自己的小脚美丽,谁的脚又尖又小谁就最漂亮。
耿维馥的娘和姐姐都有一对“三寸金莲”,走路的时候,双脚翘着向前走,屁股撅得高高的,两只胳膊一前一后紧摆,好像是在替小脚儿助力,费了半天劲儿却走不了多远。
耿维馥五岁那年,眼看着那双白白嫩嫩的小脚就要开始发育了,她受罪的日子就来了。她娘和其他女孩子的娘一样,也为她准备了长长的裹脚布。
裹脚布的布面是粗粗的,白得有些发黄,足足有六七尺长。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小脚裹在里面,每裹一层就要用劲儿勒紧一下,连肉带骨头都被扭曲了,甚至能听到小嫩骨头折断了的声音。
有哪个当娘的不疼爱自己的闺女,哪家的娘下不去手,就请外人来给自家闺女裹脚。虽然痛苦难耐,也没听过左邻右舍有谁家闺女反抗过。
耿维馥的小伙伴们,那双小脚都被长长的布禁锢了。她就曾经听见邻家的闺女,因为裹脚“嗷嗷”地叫唤着,每逢此时,都吓得她躲在娘身后闭着眼不敢出声。
终于,她的小脚也到了“受刑”的日子了。她眼巴巴、泪汪汪地求娘,不让娘请外人给她裹脚,让娘裹。娘看着闺女可怜兮兮的小样儿,心软了,就答应了。刚开始,只要娘把她的小脚放在裹脚布上,她就“哎哟哟”地叫个不停,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落在娘的手上,黑黑的大眼睛含着泪水无助地看着娘。
娘不是不疼爱她,也知道裹脚所要遭的罪。可家家的女孩子都要过这一关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又能抗拒呢?
后来娘再给她裹脚的时候,她不哭了,咬着牙忍着。可等娘刚一出门,她就把长长的裹脚布一层层地剥离下来,等娘发现的时候裹脚布已经没有了踪影,娘也气得掉泪。直到最后耿维馥索性把裹脚布用剪子剪得支离破碎……
裹小脚是不能间断的,因为要利用裹脚布阻止正在发育的筋骨,一日不裹那筋骨也会趁机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
耿维馥的娘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去跟她爹商量:“这孩子的脚恐怕是裹不成了,裹了放,放了裹,受罪不说,也根本就裹不成个小脚啊!”
耿维馥的爹整天忙于生意,怎能顾得上她裹不裹小脚这点事儿。他总觉得一个小黄毛丫头,还能拗过她娘?
当爹的还是想错了,她还真的就拗过了娘。眼看脚一天天长大了,裹是裹不住了。爹和娘也就不得已随了她。“耿大脚”的外号算是落下了。
耿维馥的家在中国版图的北部名叫沈阳的地方,在铁西区一所深宅大院里,是个祖孙三代同居的大家庭。祖上留下的烟草生意由她爹和哥哥打理着,耿家在这地界儿也算是个殷实人家,家里透着宁静和谐。
哥哥、姐姐还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都只上过几年私塾,唯独她一直上到了卫生学校,也算是他家文化人儿了。耿维馥在家排行老三,爹娘最宠她。除了裹脚这当子事儿让爹娘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别的都没挑儿。
从那时起,沈阳城里就有了这么个与众不同的姑娘,一双大脚跑起来像阵风。
耿维馥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该发生的事情迟早会发生的。
这一天是个周末,赶巧是她十八岁的生日,耿维馥请了好多同学到家里做客。几个外国同学捧着生日蛋糕来到了耿家大院,院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爹娘在一旁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外国孩子冒出来的几句中不中、洋不洋的东北话,逗得娘捂着嘴不停地笑。
她们正聊得热闹呢,藤田幸子从书包里取出了一张报纸。大声地呼喊着:“姐妹们,我这里有个日本男人的新闻,你们想不想听呀?”姑娘们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藤田幸子的脸上,只见她笑得露出了那对虎牙。
藤田幸子饶有兴趣地念着,女孩子们时而哄堂大笑,时而又羞红了脸。耿维馥的娘坐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竖着耳朵也想听个究竟。
藤田幸子是耿维馥最要好的同学。她的中文在所有外国同学中还说得过去,这多亏了耿维馥。而耿维馥在教她中文的时候,也没忘了偷偷地把人家幸子的日本语归为己有。她们俩无话不谈,这不,幸子正用手中挥舞的报纸戏弄耿维馥呢。
藤田幸子不怎么标准的东北口音,让在座的其他同学听得一知半解,可她自己却不以为然。
她说:“我们日本大国山清水美,我们日本大国的男人英俊潇洒,我们日……”耿维馥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抢过话茬儿说:“幸子,你清醒一下好吗?这是我们中国大国,想日本回你的老家去。”
幸子还想辩解,她身旁的何立菁把报纸抢了过来。何立菁是个地道的东北人,人长得俊俏,只可惜白皙的脸上长了一颗大痣,黑黑的落在嘴角上边,让那漂亮的脸蛋儿添了瑕疵。
何立菁拿着报纸大声地说:“安静,安静,听本小姐道来。”她看了看大伙都眼巴巴地渴望知道报纸上到底怎么写的,不由得卖起了关子。她先清了清嗓子,然后又把目光扫过每一个女孩儿的脸,这才开始念:“我于民国八年四月在东京明治大学法学系就读,现在仍然在此继续攻读法学博士,说我是一名留学生也未为不可。由于我孜孜不倦地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便被校方受聘于大学助教。与此同时,我还被日本大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聘用,每月得340金元,合大洋300元整。我今年29岁,原籍京兆,家在大连湾。有父母和妹妹,父为商,妹学医,都是富于情爱的人。我无兄弟,其妹妹也是养女,我在东京租日本小房一所,有女仆一人,车夫一人。愿寻找能与我志同道合的女友为伴,共同走完人生。”何立菁念的时候,还让同学们看了看那上面的照片。
然后何立菁挥动着报纸又说:“快看哟,这上面还有联系方式呢。”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这个男人有说不完的话题,却忘了今天是干什么来了。
耿维馥的娘也随着孩子们的哄笑声听出了些眉目。在她眼里这是个笑话,能有谁家的闺女向这个征婚人抛出绣球,也许整个中国都不会有一个。
女孩子们笑过、玩过、闹过之后,满足地离开了耿家大院。而那张她们哄抢、传看的报纸则被冷冷地扔在了角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耿维馥看看旁边没人,便悄悄地把报纸折了起来,拿回了自己房间。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偷偷摸摸地把这张报纸捡回来,还如获至宝似的把它收藏到最最隐秘的地方。
不止一次地羞红着脸,看着报纸上的那个人。那虽然是一张穿西装的全身照片,眉眼却非常清晰。当她的指尖扫过那人的脸庞时,她的心就突突地跳个不停,红晕飞上了脸颊。那是情窦初开吗?那是恋爱的感觉吗?
过生日的事情同学们早就忘到脑袋后面去了,至于那张报纸的征婚启事更是她们的一个笑料,说说也就罢了。她们都知道谁也不会为那个陌生男人而动心思,谁也不会为了这个陌生的人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让自己从此孤独。
天算不如人算,莫名的缘分啊。
打那以后,耿维馥和藤田幸子的关系更近了。她和幸子有说不完的话题,从幸子那里她知道了日本人的风土人情,知道了日本人的喜好。甚至她还去幸子的家,跟她的娘学会了做“寿司”,黑色的紫菜里包裹着白白的米饭,里面还有颜色鲜艳的配料。“日本玉吒”更让她着迷,那种水嫩嫩、娇滴滴的小吃,外观就很惹人喜爱,吃到嘴里更是一种享受。
终于有一天幸子觉悟了。她神秘地笑着对耿维馥说:“莫非你是看上了报上那个白马王子?你不是说不喜欢我们日本男人吗?”
耿维馥的脸涨得通红,跟幸子辩解:“那可不是日本人,是我们中国人。”
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同学们好像都没有在意,因为她们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只有她耿维馥心里明白,她不知反复读了多少遍,那上面的每一句恨不得都能背下来。
她有些茶不思、饭不想了,脑子里全都是那个年轻人的影子。那种心跳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过。而这种感觉她又怎么跟爹娘说呢?只有幸子和她两个人的时候,她才敢吐露几分。
也许从小不裹脚就注定了耿维馥的性格——天马行空,她总能做出让别人咂舌的事情。一封从日本东京的来信,搅乱了她的心,也从此让耿家大院不得安宁。
原来,她按照报纸上的地址,悄悄地给那个征婚男人写了信。不久就收到了他的回信,这让耿维馥的心从此不再平静。
那天,是耿维馥毕业考完试回家。她有些忐忑,还有些惶恐。只见她定了定神,看了眼堂屋的门。
天天走过的青石地面,今天也跟她较劲儿。不小心被什么绊了一下,她打了个趔趄晃了晃,又站稳了,却吓坏了院子里觅食的几只鸽子,它们惊慌地抬起头,“扑棱棱”地飞向了蓝天,一会儿就飞得很高很高。
她走进堂屋,低着头站在那儿,半天冒出一句话。
“爹、娘,我想去日本上学。”
耿维馥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她的爹娘一头雾水,愣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闺女。
“爹、娘,我想去日本上学。”
见爹娘没说话,她还是这一句,可声音却比刚才小了。
爹娘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闺女这又是唱的哪出戏啊!
耿维馥怯生生地把那天生日宴上的报纸拿了出来,又把那封日本来信放在了报纸旁边。
娘先开口说:“行啦,你别跟我们打哑谜了,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耿维馥不敢正视爹娘,可她心想,反正得面对,得过爹娘这一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说了我就和盘托出,任爹娘怎么裁决吧!
正在节骨眼上,姐姐的声音从老远传了进来:“娘,我回来看您了。”
耿维馥的姐姐十七岁就嫁到顾家了,顾家也是一个生意人,离她的娘家不远。她嫁到顾家的头一年生了个丫头,第二年又生了一个胖小子,这可让姐姐在顾家长了脸。她时不时地回娘家坐上一会儿,一来是看看爹娘,二来是长长自己的士气,不能一天到晚总闷在顾家大院,两耳不闻其他事。
她一进门就愣住了,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爹娘一边一位,那脸色够难看的。她心想,妹子什么事儿惹得老两口动这么大气儿啊!
再看耿维馥站在那儿像个受气包,低着头,把脚上那双绣花鞋踢得灰头土脸的。姐姐笑了笑,一对“三寸金莲”挪到了妹子身边,用胳膊肘撞了下她说:“怎么啦我的妹子,像霜打了似的,这可不是我妹子的性格啊!”
娘接过大闺女的话茬儿说:“你这好妹子要飞了,想飞得高高的,远远的,让你爹娘看都看不到了。”
耿维馥心想,本来就不好跟爹娘谈的话题,姐姐又过来插上一杠子,倒霉!
耿维馥的爹娘为这个闺女操的心最多,费的神也最多。这回碰上了闺女抛过来的硬骨头,啃不动也得啃啊!别看爹平时对闺女少言寡语,可他比娘更疼爱闺女。
按照当地的风俗,女孩子长到十四五岁,爹娘就开始给她张罗婆家了,然后就过门给婆家传宗接代去了。可耿维馥十四五岁的时候,却一心想去卫生学校上学,爹就随了她,花钱托人愣让她去了。谁承想,这孩子聪明,学得还不错,也曾经让爹娘风光些日子。
娘想了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给她找个婆家,拴住她,看她还能往哪跑。
天无绝人之路,还是耿维馥那双与众不同的大脚救了她。
“大脚,大脚,长大了嫁不了……”儿时小伙伴们的哄笑,今天真的验证了。娘托媒人说了几门亲事,都嫌她的脚大。娘纳闷儿,从前不急着嫁她的时候,上门提亲的人怎么都没提脚大的事儿,如今这是怎么了,跟我闺女做上对了。
耿维馥的爹也没闲着,通过熟人按照那则征婚启事上的地址,了解到那个年轻人的情况,确实是个中国人,在日本读书,还给日本当官的上课。有自己的房子,还有自己的车,薪水也不错……
耿维馥的爹是个开明人,从这个闺女不裹脚起,他就把她当半个儿养着。现在,她要去日本。他思前想后,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爹娘不能跟她一辈子,出去闯闯也未必是件坏事儿,多学点东西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上苍有眼,成全了耿维馥的日本求学梦。如果说得更准确些,也算是成全了她的人生梦。
耿维馥走的那天,天空下起了阵雨,好像是在挽留耿家这个倔强的二小姐。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的,听着让人揪心。真要走了,耿维馥的心情却错综矛盾了起来。在那遥远的日本,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能像爹娘这么疼爱她吗?从小没有离开过爹娘半步的耿维馥,望着窗外从天边倾泻而至的雨,除了那份坚定,其余的最后还是都随着雨水散落了。
她望了一眼佣人收拾的皮箱,已经盖上了盖子,心中不免有些酸楚。对爹娘、兄弟姐妹和这温暖的家她真是难舍难分啊,但既然决定了就不能反悔。
耿维馥用手抹了抹湿润的眼眶。
娘推门进来了,看到娘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庆幸自己刚刚把泪水擦干。娘只说了一句:“都准备好了?”便泣不成声了。她给了两个女佣一个手势叫她们先退下。
娘看了看两只安静的箱子,似乎装载了她全部的寄托、叮咛,还有担心。她说:“娘再问你一遍,真的决定了,就这样离开娘了?那边的一切可都是陌生的,你不知道的。”耿维馥看娘泪眼涟涟的,心里也不舒服。用手帕给娘擦干泪水说:“娘,看您,咱不是都说好了吗?”
娘坐在了床沿上,摸着手绣玫瑰花图案的床单,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哽咽地说:“这床空了,这屋也冷清了,娘想说个话也说不上了。”耿维馥把头靠在娘的肩上,安慰娘说:“娘,您别这样,您这样我也不好受。您最了解我,决定了的事儿我就要做,即使错了,我也得知道错在哪里。”
她让娘笑,她说喜欢看娘笑的样子,说娘笑了,她才能走的安心。
娘笑了,是含着泪水的那种笑。
屋外的雨还在下着,阴沉沉的天气影响着耿家老小的心情。洋车在雨地里等候着。
雨水把门洞的地面都潲湿了,佣人为耿维馥撑开黄色的油布伞。这时候雨在风里没有了方向,雨点打在耿维馥的身上,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雨水也给她带来了丝丝的眷恋,娘给女儿加了件外套,佣人们把她的行李纷纷装上了洋车。
爹过来拍了拍闺女单薄的肩膀说:“时辰不早了,上路吧!”泪水在他的眼眶中藏着,唇在不住地颤抖。
耿维馥终于迈步跨上了洋车,她挥手向爹娘告别时,忽然感觉一夜之间爹娘似乎老了许多,心中生出隐隐的痛。
挥别中,养育她十九年的耿家大院渐行渐远,朦胧中耿维馥下意识地紧了紧娘刚刚为她穿上的那件外套,上面似乎还存留着娘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