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秋天如同淘气孩子,或喜或怒或悲,说变就变。白天还是热浪滚滚,到了夜里,冷不防窜出阵阵寒意,尤其半晚上,寒气悄悄潜入室内。
这些日子简直累得想吐,从来就没这么困过,走在路上都想睡。
一家老民企,罗里吧嗦的事实在是多了。一个总经理,管生产经营和企业发展才叫正道儿,不但如此,还竟管员工吃喝拉撒睡,保姆似的,从头管到尾,这算哪门子规矩?
小职员还好对付,他们不敢调皮,只要把住宿和食堂管好,大体管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关键那些元老们,或者二线晃悠的老不老,少不少的那帮子难侍候。重大节日慰问,生日之类事情,当总经理的都得过问。怠慢了,人家就有情绪。
董事长告诉他,这是百川投资集团一惯的传统。即便心里不乐意,还得出面做做样子,算是对老功臣们敬重吧。
想想也挺有道理,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再说,谁都有老的那天,尊重关心老人今天,也就是尊重关心自己明天。
今天,一个老矿长八十大寿,晚上摆了几桌。发言稿吴丽娅帮他准备了,看了一眼便搁到案头。临场发挥,极尽褒扬,老矿长热泪盈眶,硬拉他坐寿星那桌,给他敬酒。彼得不敢,站起身敬老寿星,祝愿寿星: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身体健康,天天开心!
众人热烈鼓掌,老寿星热泪纵横。
寿宴结束,赶紧回家。洗完澡,一阵倦意袭来,往床上一躺,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醒来,胸口已是冰凉一片,才发觉上身光溜溜什么都没盖。
喉咙肿胀疼痛,咽口水都难受。彼得担心自己感冒,赶紧服下消炎药,猛喝白开水。
头疼,鼻塞,喷嚏一个接一个。夜已深,彼得没了睡意。
头枕手臂,两眼一动不动盯着雪白天花板发呆。看累了,将目光朝向窗外。
月光浓稠,四周一片惨白。远处,传来几声夜鸟啼唱,断断续续,幽幽咽咽,仿佛婴儿哭泣。夜晚,一下子变得清冷孤寂,一股忧郁情绪弥漫开来。
彼得想家了。想母亲和爸爸,还有那个精灵古怪,野性十足的妹妹莎拉。
妈妈是个高挑丰腴的日耳曼女人,同爸爸经营规模不小的公司,拥有一家知名品牌的酒庄。公司还参股“双立人”。
妈妈细腻温柔,负责公司财务管理,监管亚洲区域业务。她每天笑声朗朗,从来没见过发愁的时候。
他们家有个很大的葡萄庄园,一眼望不到边际。小时候,听爸爸和妈妈谈话,得知葡萄庄园光工人就有一百多人。
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是收留来的穷苦人。还有城里四处游荡的流浪汉。利比亚人,叙利亚人占相当比例。
爸爸妈妈待他们挺不错,让他们把这儿当成家。那些人,交给一个名叫艾哈姆的叙利亚人管理。
艾哈姆二十八岁就到了葡萄园,父亲塔利亚把他当兄弟,帮他成了家,盖了房子。
艾哈姆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对塔利亚夫妇忠心耿耿,把庄园管得井井有条,葡萄园和酒庄充满了欢乐,就像温暖的大家庭。
庄园的出产优质葡萄,主要用于酿酒。
彼得见过庄园的酒窖,巨大的木桶,圆圆滚滚,竖起来恐怕有几层楼那么高。
他家的葡萄酒品味纯正,被人称之葡萄酒的贵族,质量标准达到法国葡萄酒AOC(法文“原产地控制命名”的意思)级别,市场认可度毫不逊色享誉全球的拉菲(法国葡萄酒),产品销到世界各地。
父亲永远精力充沛,成天忙忙碌碌,不知道疲倦。但周末必定同家人在一起。
他们驾着宽大房车,驱车几百公里,一家人栖息荒郊野外,或来到风光旖旎的莱茵河畔,拍照,赏花,野炊,享受那份惬意的宁静和欢乐。
彼得爱爸爸,同妈妈更加亲近。当然,对金发碧眼,乖巧俏皮,来自奥地利的小女孩沙拉满心的欢喜。
妈妈很疼爱他,好吃的好玩的总让他先来。莎拉不乐意,老跟哥哥争,醋意明明白白写在小脸上。
“宝贝,哥哥从小身体就弱,让着哥哥点噢。”
妈妈柔情蜜意抚摸小姑娘的头,亲她俏丽的脸蛋儿。
莎拉不说话,眼泪汪汪的流。
彼得连忙走过去,帮妹妹擦眼泪,将糖果玩具什么的塞给她,牵着妹妹小手,蹦蹦跳跳跑向外面。
儿时的幸福和快乐流水似的过去,点点滴滴印在彼得心里,伴随他成长。
彼得朝潮润的脸上抹了一把,眼泪如开闸的洪峰奔涌而出,禁不住哭出声来。
灾难,灾难从天而降!
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全家幸福,也改变了他一切。
那辆该死的大货车,像发疯的巨兽,呼啸着迎面冲来。爸爸吓得惊慌失措,猛打方向盘。奔驰车像失重的陨石,轰隆一声坠落山崖。
彼得赶到医院时,爸爸血肉模糊,高大健壮身躯僵硬挺在停尸床。
妈妈昏迷不醒,呼吸面罩盖住她整张脸。
彼得两眼发黑,瘫倒在地。跟随而来的中国留学生林昶,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醒来的时候,莎拉紧紧握着他的手,急切地呼喊哥哥。
这个只小哥哥半岁的女孩子,已是漂亮迷人的大姑娘。
无助的莎拉浑身抖瑟,只知道痛哭流涕。
警察告诉他们,爸爸妈妈接受邀请,开车去东南部城市纽伦堡参加一个慈善募捐活动。小车行进到半道上,一辆高速行驶的运货车方向盘突然失灵,冲破隔离带,狂啸着直奔爸爸的奔驰车而来。
那天下午,彼得所在慕尼黑大学球场正举行一场精彩的棒球比赛,场面之激烈,令人兴奋,也让人提心吊胆。
彼得打6号“游击手”位置。
对垒的是莎拉他们巴伐利亚大学校队。这是一场高水平比赛,获胜球队,将作为国家队主力队员选拔对象来源,入选者,参加下届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
赛事盛大,影响力不亚于德国足球俱乐部甲级联赛冠军决赛,两边粉丝助阵热情震天撼地。
莎拉驱车赶来,一眼就认出赛场上英俊帅气的哥哥,少女的心扉如同美丽的莱茵河水喧嚣动荡,扯着嗓门给哥哥球队呐喊喝彩。
兄妹两人在不同大学读书,莎拉读本科,彼得读硕士。两所大学相距并不很远,由于学业繁忙,见面不多,平日靠电话联系。
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打成平局,进入延长局比赛。
突然,一声哨响,裁判叫停比赛。
彼得被人请出赛场,后面跟了一群人,还有几个穿警察制服的。
莎拉感到不妙,急忙追过去。哥哥早已不见踪影。
手机响了。老师告诉莎拉一个特别不好的讯息:爸爸妈妈遭遇车祸,要她赶紧去医院。
妈妈醒来不久,病房进来两位律师。
妈妈脸色苍白,嘴唇黑紫,说话有气无力。
安娜对律师说:“工厂,庄园,股票,住宅,还有瑞士银行所有存款,归彼得莎拉两人继承,一人一半。”
彼得泣不成声。“妈妈,别这样,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俯下身吻妈妈,泪水滴落在安娜脸上。
安娜双手颤抖着帮彼得擦去泪水,拉过莎拉,将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深情注视他们。
“当初,爸爸妈妈收养你们就有个私心,希望你们一辈子不离开这个家。”
莎拉抱住妈妈的头嚎啕大哭。
安娜嘴角轻轻抽动一下,露出一丝笑意:“宝贝,别哭了。哭花了脸就不好看,看你还怎么嫁哟?”
莎拉浑身抽动,哭得更凶。
安娜艰难捧起莎拉的脸,温情地笑了笑。“莎拉,我可怜的孩子,妈妈知道你一直深爱着哥哥却羞于表达。想爱就要勇敢,就像当年妈妈追爸爸一样。”
莎拉擦干泪水,抽泣着嗯了声。
“彼得,你现在就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事情靠你了。妈妈没有别的牵挂,就担心妹妹。她脾气有些急躁,你要迁就些。婚姻问题是你个人的幸福,无论怎么选择妈妈都尊重你,但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彼得搂了一把莎拉,流泪说:“妈妈,你放心吧!”
“还有一件事,妈妈心里一直很内疚。”
安娜咳了一下:“孩子,就是你的身世。这是你心上的疼,妈妈也一直疼在心里。”
黄皮肤,黑头发的彼得,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德国血统,也不是混血儿。从小学,到中学,没少遭人欺负。这些,安娜都清楚,许多年过去,这是她心里沉甸甸伤痛。
小时候,彼得常缠住妈妈问自己身世,安娜独自走到阳台上,望着遥远的天空默默无语。
“孩子,妈妈和爸爸见到你时,在中国南方一家孤儿院。听那儿院长介绍,你的生身母亲已经离开人世。生身父亲是谁,没人知道。当年,他应该在世。”
“我们就知道这么多,抱歉了。”
安娜气息变得微弱,咳了几声。
“你是中国人,中国才是你的根。妈妈知道你一直特别思念中国的那个家,却担心爸爸妈妈伤心难过,将思念埋在心底。中国有句话,叫叶落归根。去吧,我亲爱的孩子,找你的生身父亲。他应该不年轻了,留给你的时间不会太多。”
妈妈说完这些安详地合上眼睛,眼角挂着几滴泪珠。
安娜是按照基督教仪式下葬的,安放在离法兰克福不远的小镇墓地。
那里是安娜的故乡,她父母就葬在那儿。
小镇属于莱茵河一条分支的上游。河面不宽,河道岸堤一高一低,形成落差,仿佛绵延攀爬的藤蔓。
秋日的阳光无精打采,稀稀落落的雨滴,伴着枯黄的落叶,飘在墓地上空。几只黑色鸟儿忽上忽下飞来飞去,发出尖厉啼叫声。
尊重安娜遗愿,告别仪式很简单。
神父做完祈祷,指引亡者亲友到棺木前看最后一眼。莎拉一身黑纱,手持白花,挽着哥哥的手臂抽泣不止。
来到妈妈棺木前,彼得准备将一样东西塞到妈妈手中。
神父慌了,急忙阻止他:“收殓礼毕,这时候不可以惊扰亡灵。”
彼得向神父深深鞠了一躬,流泪告诉这位白胡子长者:“这是自己尚在襁褓里的兜肚,妈妈亲手做的。昨晚,他驱车几百公里到慕尼黑家中,翻箱倒柜才找出来。就让它陪伴妈妈吧!”
神父念了一段祷语,在自己额头前划出几个“十”字,破例接受彼得的请求。
滴滴两声,放置在床头柜的手机响了。
天刚微微发亮,屋外响起啪啪啪晨跑人脚步声。
彼得拿起手机。吴丽娅发来微信说,目前我省共有孤儿院五十七家,省城六家。民政部门提供的信息显示,院龄超过二十年的全省十五家,省城四家。
几天前,彼得给吴丽娅额外安排一项任务,调研全省孤儿院分布情况。至于要干什么,他没说,吴丽娅也没问。
这个信息没多大价值,帮不了他什么忙。
彼得还是给吴丽娅发去“谢谢”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