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谈谈爱情。
爱情是个细胞,漫漶在人生里,时隐时现。又像流行感冒,不时侵袭我们的肌体,打摆子,发高烧,流鼻涕,严重了还会胡言乱语,涕泪俱下,幻视幻听。以为无药可医的时候,它又可以神奇般的自愈。有一点耍流氓的意思。
不论承认与否,它总是会在每个人的生命里出现,不要笑话别人的爱情,说爱情很奢侈,神经病才相信爱情。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得过神经病。当死亡这一个模糊概念就快被岁月演变成为铁定的事实,生命所有的配件都摇摇欲坠之时,我们手无寸铁,面对所剩无几的时光,也许会重温爱情,更执着更清醒更坚定。爱情真是个奇怪的玩意儿。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我有限的阅读过程中的一次难忘的经历。我曾经有过疑问,假如说真爱是能够永恒的,那么将漫长的一生建筑在真爱永恒这个誓言之上,而且必须将自己仅有的一生完全倾注在自己所爱的人身上,这在爱情王国里面是成立的么?马尔克斯让弗洛伦蒂诺作了回答:真爱不死。
《霍乱时期的爱情》描写的是一段长达一生的三角恋。这些奇怪爱情的构建,搭起了主人公和爱情的生死契约。男主人公弗洛伦蒂诺经历了颠沛与离乱,贫困与苦楚,哀伤与绝望,他始终提着一口气活着,就为了相信有一天,那个心爱的女人可以来到他身边。就在他将对心属之人的爱苦苦坚持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然后在老得松松垮垮的时候,他终于拥有了费尔明娜,那个在他心里高贵得一塌糊涂的女人。
故事是这样的。大约1880年到1930年之间,在加勒比的港口城市中,三位主人公纠缠在一段长达一生的三角恋中。弗洛伦蒂诺是这三角形的一边,他是一位既写世俗之爱又歌颂灵魂恋爱的诗人。尽管他的世俗生活是和加勒比的河运公司以及那些小型的蒸汽船队联系到一起的。作为一个年轻的电报员学徒,他在一个送电报的日子里,偶遇了费尔明娜。“这位长着一双杏核眼的美丽少女,走起路来有一种天生的高傲,就像一头小母鹿,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缚似的”。弗洛伦蒂诺疯狂地爱上了她,尽管他们之间面对面说过的话没有几句,但是他们靠电报和信件维持着他们火热而隐秘的爱情。即使在女孩的父亲发现了这一事情并将她带去进行一段“遗忘之旅”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联系也没有中断过。当费尔明娜决定从旅行中回来,并和初恋情人结婚的时候,她却惊恐的发现,那个理想中的爱情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于是,她拒绝了这个相思成灾的弗洛伦蒂诺。最终与她遇到的从容追求她的乌尔比诺医生成婚。乌尔比诺医生受过良好的教育,家世渊源,衣着时髦,自恋优雅,十分迷人。费尔明娜对自己青涩的初恋理性得不留余地。在当时的社会主流价值观中,她的选择是对的。
当然,对乌尔比诺医生来说,他当时并非对费尔明娜一见钟情。他只是凭着自己在那个上流社会的行走经验认定,费尔明娜会是他理想的妻子。尽管没有爱情,但他们太般配。他呵护着费尔明娜,竭尽所能保持家庭的完美与幸福。也许,家庭最重要的是保持稳定平和。当然,这种平和的背后必然有着汹涌的暗流。在中途,他出轨过,甚至认为那个性感的女人远远甚于费尔明娜展示出来的魅力。其实,他同样也不能确定是否就真的爱过妻子以外的女人,他一边体验着这种刺激的婚外游戏,一边随时准备回归。当费尔明娜痛苦的远走他乡,借此考虑如何处理夫妻俩的小插曲时,她发现,昔日的故园物是人非,她最想回到的,依然是丈夫身边。就这样,他们彼此努力,共同克服了夫妻之间的憎恶,从而白头偕老。
而对弗洛伦蒂诺这个以爱为生的生物来说,费尔明娜抛弃了他,选定了乌尔比诺医生,这对他来说是十分痛苦的打击。他发过誓要爱费尔明娜一生一世,于是他安顿下来,想要等到她重获“自由”的那一天。这种自由就是等到乌尔比诺医生死去,而他得好好活着,永远活在初恋的那种状态里。他回到费尔明娜的城市并永久居住,这一等就是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1930年的圣神降临节,乌尔比诺医生在爬树捉鹦鹉的时候不幸身亡。葬礼过后,弗洛伦蒂诺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才走上前去,对费尔明娜说:“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就是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除了吃惊,费尔明娜更多的表现是愤怒。
事实上,初恋并不会随着选择的改变而烟消云散。费尔明娜在平淡的婚姻里,也偶尔想起树下那个满脸青色而卑微的初恋情人。她对在丈夫刚刚去世,初恋情人就大胆表白而表现出的愤怒,并非真的那么讨厌弗洛伦蒂诺爱她,相反,她内心是有骄傲的。只是,半个世纪的流光,作为一个慈祥的老祖母,一个显赫世家的主人,一个德高望重名流的遗孀,她须有所保留。这是她站在上流社会必须具有的品德。
在整个小说的构成中,霍乱与生活,一直是贯穿彼此的线索。费尔明娜与乌尔比诺的婚姻和弗洛伦蒂诺在河运公司的地位的提高,两条线并驾齐驱,时间的钟摆从一个世纪进入了另一个世纪。
时光回溯,他们生活的这座城市曾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动荡,死亡曾经在这里肆意蔓延,不只是那席卷整个城市的传染迅速的致命恶疾——霍乱,还有那与霍乱形似的内心的抑郁和愤怒,发展到极致就演变成了战争。一种“霍乱”的受害者多次被误认为是感染了另一种“霍乱”。在这样阴暗的背景下,生命如此岌岌可危,它进入了一种自觉的抵抗死亡的状态,甚至成了死亡不共戴天的敌人。乌尔比诺医生,继承了他父亲的遗志,成为了这场与霍乱战斗的领袖,他专注得近乎着魔般地推动公共卫生措施的发展。费尔明娜则担任传统的家庭主妇角色,承担起作为妻子、母亲和家庭管家的重任,为家庭营造了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而倒霉的弗洛伦蒂诺则选择拥抱爱神,以肉身之欢娱抗衡内心之隐痛。他一边深深爱着费尔明娜,一边又借沉沦情欲去排遣他对费尔明娜无穷无尽的思念。他引诱别人的妻子,勾引寡妇,还有年龄相当于母亲的老女人。有些甚至死在了他所给予的情欲之中。这个大众情人,有过六百二十二条较长恋情的记录,还有不计其数的短暂艳遇。在半个世纪的漫长光阴里,弗洛伦蒂诺在数不清的女性肉体上寻找和迷失。尽管他在内心说“心房比婊子旅店里的房间更多”,但那些心房的墙壁可以轻易坍塌,而那个装着费尔明娜的“房间”却牢不可破。
偶尔,他有过恍惚的感觉,他觉得他就要爱上某一个女人了,他会暂时忘掉费尔明娜。但爱情是个小魔兽,你只能控制,却不能消灭。一边乱性,一边深爱,这个矛盾的弗洛伦蒂诺,他的内心深处仍然保持着对费尔明娜的忠诚和不灭的希望,这种忠诚和希望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或者消失。他对费尔明娜的爱就像一条明净的小溪,缓缓的流淌。他爱费尔明娜胜过一切事物,他在爱情的世纪里,饱经啼哭、叹息、渴望、挫折、不幸。他为自己辩护说:“我唯一感兴趣的是爱。”事实上,这份爱仅仅是爱费尔明娜。
当心中真爱的誓言撞到世界上有尽头的事物——生命或者时限,当弗洛伦蒂诺终于等到乌尔比诺医生意外去世的消息,他觉得他的好运来了。弗洛伦蒂诺在遭到了许多人视之为拒绝的说辞之后,毅然决然地要重新追求费尔明娜,尽其所能重新赢回她的爱。事实上,是弗洛伦蒂诺对爱情的那种长至一生的勇敢坚持让费尔明娜开始正视和仰望。
在爱情的国度里,配得上爱情的往往是有勇气的强者。
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开始了长途旅行,他们在船头插上“霍乱”标志的旗帜,这样他们就可以不必靠岸。相隔五十多年后,他们真正开始同床共枕,真正开始仪式般的肌肤相亲,尽管身体已和时间一起松垮得不成样子,尽管这份拥抱那么遗憾。他们一起穿越那荒凉的土地,彼此依偎,开启了与时间对抗的爱情之旅。当旅行结束,现实的种种让他们觉得忧伤并且绝望。他们青春年少陷入热恋,二十岁太年轻不能结婚,那时候他们不懂爱情。等到历经人世沧桑,却因八十岁太老而不能结婚。于是,他们决定重新溯流而上。没有什么可以打扰他们,连时间和死亡也不可以。而那个旅程的期限将会是一生一世。如此看来,无论我们多老,爱情永远不死。就如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
这是个多么惊艳的结尾,生命就要快到尽头,爱情却没有绝期。生活破旧不堪,爱情得以还魂。它纯情得就像是从火星上来。这是多么不容易。
我们都遭遇过爱情,或许正在爱情朝圣的路上。在弗洛伦蒂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我们的成长。我们小心翼翼的青春,我们苍白而坚定的表白,我们无力而有效的抵抗。共同的青春让我们懂得了信任,也看到了彼此的过去与未来。
当然,爱情终究只是爱情,和生活无关,甚至和婚姻无关。百无一用是深情,它让我们晕头转向,无计可施。所以,我们必须借助生活这把武器,去开辟生命崭新的河流,才能够让生活持之以恒。
爱情是每个人内心的隐私,它像一条河流缓缓流过我们一生。每个人都有内心坚持着的爱情,它让我们懂得拒绝成为任何毫无野心的低等生物,它让我们坚持自我,随性而洒脱的珍藏一段亲密关爱。这些爱情,也许能让我们拥有抵制生活苦难的免疫力。
生命的最初以及最后,爱情不是伪命题。
假如给爱情一个期限,我也同样希望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