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到什么有意思的作品,但即使什么也没有也无所谓,
那些贫乏的观者仍会唏嘘地离开,仿佛看到了杰作。”
——勒·柯布西耶
Dear R
柯布西耶在1924年给他母亲在瑞士的科尔索造了一座房子。我看见外墙上挖空了一个妥帖的矩形,墙内是两只朴素瘦削的椅子。他太会了。在一幅照片里,观者若从院内看出去,这个矩形就像一个画框,把近处的湖面与远处白雪覆盖的山峦收拢在一起。当然,如果你的眼睛没有只被这个框子钉住的话,你还能看见墙外的不受限制的山脊。一面世界的两个入口。人的被捆住与被释放的相等量的自由。
这可能是今年看过的最让我安静的照片。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去印度的时候,我在去马纳利的路上经过他设计的城市昌迪加尔。它与印度其它地方的嚣杂相比,看上去是那么规整。我曾想有机会设计自己的房子,像一个建筑师那样。或许下辈子吧,比如以维特根斯坦的方式——职业哲学家,业余建筑师。
我的视觉观点时常受到建筑师的影响。
曾记得第一次进入丹尼尔·里伯斯金的建筑。其中有一间不被楼层切割的、只有一条缝隙光亮的房间,在柏林的犹太人博物馆里。我是真喜欢这座建筑。
确切来说,我在二维上相对保守,建筑或雕塑上却是另一个人。因为我一直觉得绘画和摄影是内向的,是精神练习,可能性在于笔触,以及等待;而建筑与雕塑是精神的形状,可能性在于其筑造的边界,是一种暴力且自持的意识形态。我认为建筑和拆毁在精神上都一样暴力。
我读到里伯斯金的一段访谈,切中我心:“建筑是唯一需要相信未来的专业。你可以做一个悲观的将军、政治家、经济学者、一个忧郁的音乐家、一个阴暗的画家,但建筑师应该狂喜地期盼着美好未来。”里伯斯金最早学的是音乐和艺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路易·康也有一个极有意思的观点:“A great building should make a great ruin.(一座伟大的建筑也应是一座伟大的废墟。)”太精确了。我认为这个道理可以应用在许多别的事物上。看来建筑师也应先成为哲学家,再进入建筑。
我在考虑把我的旅馆窗口系列做一次最后的整理。我需要写一条简短的陈述。这不是我的长项。
这组作品是被罗伯特·弗兰克的《美国人》中的一张照片启发的。那张照片的标题是:旅馆窗口一景——巴特蒙大拿州。通过透明的窗帘你可以看到窗沿,然后你的视线会跨过破败的楼房的屋顶,到达不远的山丘。
窗的框架把世界圈划起来,就像照片的边框一样。在摄影中,边框是向看上去无序随机的世界增加秩序和意义的一种方法。是一种把无限转化为有限的手法。
当这张照片在视觉线索上没有显示窗户,而只是外部世界时,它就有一种客观感;但,如果你把窗户也包含在内,甚至部分房间也包含在内的时候,就变得主观起来;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个观看者,就像在弗兰克照片里那样——你可以感觉到一个人站在那里,或许只是刚起床,看着这样一种风景。尽管这样,这个观看者依然是匿名的。
不过,当我发现我自己在窗户的倒影里的时候,我知道我作为观看者不再隐匿了。这张照片,不再仅仅是关于观看那些遮挡着自然景物的、陌生的公路和楼房,而更像是关于一种内向的探索——回看这个正在向外看的拍摄者。这系列作品正是关于这些变更不歇的面向,在我们亲见的室内空间叠套的室外空间里。这些照片都是黑白的35mm胶片,最终冲印会是11×14的数码。
对了,你的那张肖像极好,庄严又宁静。像站在一位挚友的墓碑前的表情。
有时我在城里开车回家的时候,总想去26街喝一杯。26街的酒吧很糟糕,很多都很俗气,就像纽约大多数的酒吧一样。但那个威士忌吧偶尔还可以忍受,我想起那个调酒师甚至看过我拍过的片子。看纪录片的年轻人如今也不多了。不过我没有去,因为你并不在那里。我有几次几乎就快开到了,但我还是转向了。
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父母总对我说:“乖孩子,笑一笑”。可是,你不能告诉一个人,要他去笑。父母于是对我的忧伤很担忧。我不觉得我忧伤,可能我那时只是一直在想世界是怎么一回事。我不介意忧伤,这是人的一部分。
我有时候会告诉我的摄像助理,在拍摄的时候要学会笑。我在拍摄的时候,如果我笑了,我一定拍到了好东西。小时候我父母告诉我应该笑的时候,我是困惑的。这个指令产生了一种效果——我觉得他们认为我有什么地方不对,或者在生什么气。我不觉得我生气了,这是我当时困惑的原因。
小孩子的困惑总是很简单却很基本。因为他们还没学会在拍照时要对着镜头笑,但等他们长大了,和成年人一样虚伪的时候,他们会忘记自己的困惑。
现在手边是一本我本来要寄给你的书。这是日本摄影家在60年代末期和70年代初期的摄影与写作,包括森山大道。他们很聪明,领先于时代。我想到我自己的照片。我的照片那么古板、老气,总是被“照片”这个概念框住。我刚开始严肃拍摄时,曾想要换上特殊的镜头去制造一些随机的形状。但我没去实现这个念头。
不过,当我拍摄影像时我感到更自由。自由带来的副产品是:我开始渐渐难以摆脱关于迷恋痛苦、物化痛苦的一些极端情绪。或许这样的悖论是可行的。或许这就是让我兴奋的,而我的兴奋正是此刻让我感到不舒服的东西。我不确定我正在到达什么。为什么必须要到达什么呢?其实没有答案,只会有更多的问题。我开始认为,恰恰是问题揭示了语言的匮乏。生命并不短暂,可你只记得这些,所以感觉它是短暂的。
对了,关于你的那张肖像——或许你在看的那个坟墓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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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于Ocean A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