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格物致不知。
Dear R
携带了很久没有回邮件的负罪感之后,我终于坐定回了一些,并因此感到轻松许多。
如今,所有的事情都比记忆更丰满了。因为我用新的一个我过滤了它们。我每天都重生,所以很难做忏悔。
有时候一种特定的情绪会在我身上蒸发。我以前喜欢一句话:时间脱节了。现在我开始慢慢知道什么是住在节点里。在我们真正观看它们之前,没有什么有所改变。熟悉的词语在空中沉没,就像那些被遗忘的日子。
昨晚睡觉之前,我的脑海里盘旋着一个想法——
如果它看上去像一张好照片,那么它就不是一张好照片。因为好照片不会像你之前看过的任何东西。
在心理学中,Jamais vu(英语发音:/'??meI'vu?/;法语发音[?a.m?.vy])来自法语,意味着“从未见过”。这是一种现象——当一个人遇见一个通常能以某种方式识辨的场景时,却发现这场景非常陌生。它是Déjà vu(既视感)的反面。
我很感兴趣这种状态。就像一个新的人遇到旧的事物,却以某种视觉方式把它更新了。
我想起艾略特·厄维特的一些照片。他很厉害,许多照片都非常著名。尤其是尼克松指着赫鲁晓夫的那张。但他的照片从来都不像是有一个连贯的主题。他有时候会从他巨大的素材库里创造一些主题出来。
所以,拥有巨大的素材库是一个好主意。我每忙完一阵,就会回到街头摄影。想试着找点新东西,一些更强烈的构图,或者说,找一些看上去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这是我开始用90毫米镜头的原因之一。因为这和多数过去的街头摄影不那么一样。我在找一些我无法命名的东西,但当我看见它的时候,我可以认出它。
“观看是一种后续的修正过程,这个过程是由反复的检查与匮乏的知识所启发的。”在一本关于名作与射线的书上,威廉·埃利亚斯这么说。
画会兴衰,会被修复,或者被毁坏。但看画的眼睛历久弥新。所有的人聚成看画的那同一个人,而画与人的关系,就在这些波动与交换里守恒。表层颜料下的一层层秘密,就是与叠加的视线的一种抗衡。
你看到的越多,那幅画在实体世界里存在的意义就越少。反之亦然。这是为什么浅薄的画依赖人,而深邃的画无所倚靠。
物质的讯息,总是目的于传送非物质的讯息。技术与艺术、可见与不可见,都是恒久的较量。归于时间的潜意识里的幻想,总会给未来的同一个人迎头痛击。
我开始期待人类作为整体对于某种既定的视觉生发出的未视感,Jamais vu。这是创作者都具有的一种野心吧。这种感觉是迷人的。有一点像日落。当人们每一次从心底爆发对于日落的赞美,都像从未见过日落似的。
等待一种从未出现的事物,等待一个从来不曾这样活过的人。
我总是在想,以新科技为先导的艺术品没有出路,因为永远有更新的科技。基于新科技的创作往往是一件作品速朽的最大可能。科技提示人类,还有更多的可能性——观看的可能性、听的可能性、信息传输的可能性、时间折叠的可能性。人,因为看到这种可能性而被激发,从而创作新的作品。
再往回看,透视学、光学、数学、心理学的发展,是作为缪斯的角色参与到艺术品里去的。那是激发,是告诉艺术家,看,新的方式的新的可能性里,还是要追那些不可能。艺术家用不同的方式回溯本源,同一个本源,一次一次回溯。念诵最老的那一句话,直到那一句话也消失。科学是找可能,艺术是找不可能。但这两件事又是同一件事。
艺术一定要指向不可能,不然没劲。所以这是为什么我们不时常感到兴奋。兴奋太难了,它只发生在最冷且硬的时刻里。五十年前的学者已经把目前我们称作现代艺术的东西称作当代艺术了。然而五十年后我们又有了新的指称。所以艺术的断代,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概念的断代。一个时期的艺术与另一个时期的艺术的真正差别,是艺术的面向。面向大地还是面向头顶的天空,面向内部还是面向外延,面向微小还是面向宏大,面向聚合还是面向解构,面向过去还是面向未来。是我们对于道路的可能性的面向。这面向包含来向、去向。
海德格尔说哲学终结了,但思想兴起了。那若艺术终结了,观看是否会升起?艺术难以终结,因为艺术总是可以复燃于废墟之上。废墟、灰烬,才是最具有“等待”属性的物质。初生的希望固然敞亮,但再往时间轴的左边走一小步,或许我们会看到曾在的终结的希望。这是有建设性的。建筑的初始。
本雅明认为天使总是背对着未来。我们并没有从太初开始。我们直接降临于废墟,并于废墟之上建造。一个创造者,总是边建造边回返的。回返那些永不可到达的事物。当他观看的时候,每一眼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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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于Crosby 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