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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影子像我

常言说人有心灵感应,发生在柳氏家族的这一幕简直让你不相信都不行。这间屋里柳德茂辗转反侧;而那间屋里卢蘘荷也翻来覆去,一整夜都不曾合眼,就把呼呼大睡的柳城推醒了。这几年,柳城总是睡不好觉,一夜能醒好几次,难得今天心情舒畅,就酣然大睡。这一觉睡得好香啊,倘若无人打搅,就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未必能醒。还有梦,梦见的是仙逝几十年的老父亲。父亲长须飘飘,面目慈祥。看见了父亲,柳城就想起了当年的一些辛酸往事。

那年柳城十五岁,父亲送他到谭家菜学厨。就是这年冬天,北风怒号,滴水成冰,父亲生着了小胖小子。有人问小胖小子是啥?小胖小子就是炕炉。睡火炕是东北女真人的习俗。海陵王完颜亮把它带到了燕京。火炕热乎,就把北京人拴住了,一直延续到新中国,在京城里流行了几百年的火炕方算终结。农村的火炕连着炉灶,一做饭就把炕烧了;而城市里没有炉灶,就得用小炕炉烧炕。这小炕炉和做饭的煤球炉相仿。因为只烧一阵儿,所以炉膛就不必大。因为不用做饭,所以就不必长四只长脚。炉膛变成了小钵的模样,长脚变成了铁轮,只是炉身多了一只手柄。晚上点燃炕炉,往炕洞里一推,早起炕炉灭了,往外一拉,就全都齐了。炕炉敦实,火炕热乎,能让人睡一宿好觉,一稀罕就有了比喻,自家儿子是大胖小子,炕炉就成了小胖小子。谁知道某一日清晨,太阳才一竿子高,邻居就慌里慌张地跑到谭家菜来了,结结巴巴地说:“柳城呀,你要挺住。柳氏不幸,昨夜全家煤气中毒,只救活了一个小弟弟。”柳城一听就蒙了。望望天空,天空白白的什么也没有,他的心立刻就白白的了。他不知道从今往后该怎么办,就放声大哭。师傅劝他:“孩子呀,哭一哭就得了,做人要坚强,往后还要靠你领着弟弟过日子呢。”柳城擦干了眼泪,就与几岁的弟弟相依为命。想不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连自己也老了。

在梦里,父亲像他小时候那样召唤他:“城儿,过来听我说。我周游群山时看见一种瑞草,很好吃,可我拿不了。你如果想尝尝,就随我去看。”柳城稀里糊涂地爬起来,跟在父亲身后就走。走着走着,父亲飞起来了,他也跟着飞。爷儿俩飞上云端向下鸟瞰。高山草甸树林,五颜六色,赏心悦目。不知飞了多久,父亲带他降落在高山脚下。沼泽岸边长着绿草,上面白花盛开下面却谢了,果实宛若葡萄。柳城好奇,就问:“这是什么草?”父亲说:“它叫瑶草,你尝一尝。”他摘一颗果实尝尝,甜中微酸,就一连吃了好几个。吃罢瑶草,浑身慵懒。人一撂挺儿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似睡非睡很温馨。忽然黑影飘来,是一头老黄牛。老黄牛也要吃瑶草,可是瑶草裹在他怀里,老黄牛就用湿漉漉的鼻头拱他肩膀。他吃了一惊,眼睛就睁开了,发现天已微明,卢蘘荷正使劲儿地摇他肩膀呢。托父亲的福,睡了一个舒坦觉,却被卢蘘荷搅黄了,他十分不满。卢蘘荷说:“嗐,我平常睡得好好的,今天却睡不着了,老四的事缠在心头挥之不去。我想了好久,觉得父母应该给他出面张罗张罗了。”柳城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孩子,影子太像我了。可是我当初用谁张罗了?”卢蘘荷不高兴了,说:“当初?当初还不是我配合你的。今天谁配合咱儿子呀?”

“好吧,你就张罗嘛。想好请谁当媒人了吗?”柳城懒懒地问。“想好了,请前院谢家谢大嫂,知根知底,有啥事儿能跟咱说实话。”卢蘘荷回答。“也好。多准备一些礼物,不能让人家白跑腿儿。”柳城仿佛想起了啥,便问:“你说给女方拿什么酒好呢?”卢蘘荷很干脆,说:“拿茅台,不给你柳家门丢份儿。”柳城听罢一睁眼,说:“不,我看不一定拿茅台,汾酒就很好。”卢蘘荷愣了一下说:“什么,拿汾酒?就连给儿子求聘,你也要显摆一下你老家,你可真不落空呀!”柳城赶快打马虎眼:“什么落不落空的,汾酒就是好嘛。据我所知茅台不过几百年,而汾酒的历史就长了去了。”说到家乡的酒,柳城来了精神,往起一坐,摇头晃脑地吟起古诗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吟罢古诗,低头斜眼看着躺在身旁的卢蘘荷又说:“牧童遥指杏花村,其实指的就是汾酒的故乡啊。你想想,这汾酒应该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大概总有上千年了吧!在巴拿马博览会上,汾酒拿的奖牌等级不知道要比茅台酒高了多少倍呢!”卢蘘荷出神地望着柳城,忽然就想起老头子是京城大名鼎鼎的厨师,若讨论酒你哪里争论得过他。就说:“好吧,你赢了。”柳城扬扬得意,说:“你也好,好就好在贵有自知之明。”原来那时男方有了中意人家,就请媒人前去求聘,去的时候都要带上一瓶美酒作为礼物,一般还要去上三次才能知道结果呢,所以有句俗话就说:成不成,酒三瓶。这就是所谓的通媒了。谁知道媒人只去了一次就来家告诉说:“女方说没有问题,只是女儿没有文化,但懂得勤俭持家,倘若男家不嫌弃就是了。”卢蘘荷心里一阵高兴,庆幸儿子的婚事出人意料地顺利,就告诉谢家大嫂说明天一早领着儿子相亲。谢家大嫂一咧嘴巴笑了,说:“是了,我这就再跑一趟邹家。”

红太阳跃上房头,灿烂的霞光把两棵大枣树映照得金光闪闪。卢蘘荷细心挑选了一件素缎暗团花旗袍穿戴好,虽然天气并不炎热,却仍然拿了一把团扇,站在当院不住嘴地催促儿子抓紧换上雪青色长衫,穿上藏蓝色西裤,擦亮三接头皮鞋,随她前往下聘。罗家大院就在马路对面的小胡同里,柳德茂不着急,母亲却急得不得了,她着急给儿子说媳妇呢。到了罗家大院,卢蘘荷打听住屋,街坊指了指东耳房说:“那里就是。”卢蘘荷走到院落深处一看,小小的一间房,靠门是半面土炕,里面墙角摆一只古旧衣柜。迎面一张方桌,两只杌凳。方桌后面隐约有一张窄床。炕上盘坐一位中年男人,虽然瘦骨嶙峋,却仪态肃然。杌凳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上面毛蓝布褂,下面青市布裤,在做针线活。听到动静,中年妇女赶紧收了针线笸箩,迎出门来往屋里相请。这就是邹跃的母亲,脸面红润,头发乌黑,脑后坠着发髻,罩了纱网。

卢蘘荷站在门口环视,这一间房屋窄小却不拥挤,简陋却不寒酸。只看了一眼就注意到方桌上方悬挂一幅画,一拃多高两拃来宽,画的是秋荷。一片阔大的荷叶并不翠绿,占据了画面的绝大部分,一朵红荷盛开也不艳丽,整幅画显得十分古拙。定睛再看,竟是清代大画家邹一桂的作品,就知道这个家庭不简单了。中年男人已经溜下炕来,见卢蘘荷注意墙上的画,就客气地说:“这幅画是远房亲戚送给家父的。”

卢蘘荷刚刚落座,邹姑娘就端上一碗茉莉花茶,满脸羞赧地说:“柳大妈,您请喝茶。”话音未落,一股茶香就飘满了小屋。卢蘘荷趁着接茶碗的工夫飞快地端详了邹姑娘一眼,眉目俊秀,身体丰满匀称,心里就喜欢。而姑娘一低头,却站到了母亲身后。

邹姑娘的母亲也时不时地向柳德茂瞟几眼,细高,清秀,讨人喜爱。而柳德茂站在那儿却感觉邹姑娘的母亲目光犀利,一忽闪就像一把利剑刺过来,刺得心里发毛。

沉寂了一会儿,邹姑娘的母亲收回目光,转脸对卢蘘荷说:“他柳大妈,姑娘以后就全靠您照看了,但凡有不妥当的地方,还请您多担待呢。需要指点什么就直接指点她,我相信孩子会听话的。”卢蘘荷听罢,赶忙接住话茬儿说:“真是个俊俏的姑娘,这儿有一支金钗不知道姑娘可否喜欢?”说着就让柳德茂拿出准备好的一枚金钗来,而邹姑娘的母亲却连看也没看就说:“是了,戴上吧。”柳德茂站在门口,心中一阵激动,脸颊就发烧了,慌慌张张地走过去,将金钗轻轻地插在邹姑娘的头上。这是一幅既让人眼热又让人羞赧的画面,在一瞬之间便永远地镌刻在相约这间小屋里见面的两个家庭的两个男人和三个女子的心中。

两棵大枣树上挂满了大红枣儿,一阵秋风掠过,几颗大枣便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柳城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转悠,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弯下腰来,拾起几枚大红枣。大枣儿摔裂了纹,咬一口甜如蜜,脸上就露出笑容。这一场景让坐在东屋炕上的卢蘘荷看见了,就隔着玻璃窗喊:“柳德昌!”喊了半天没人答应,就气得嘟囔:“怎么没人答应,都睡着了吗?”正要再喊,就看见柳德盛提着围裙,拿着擀面杖从作坊里跑出来,急切地问:“妈,什么事这么着急,非要找我大哥呀?”隔着玻璃窗,卢蘘荷大声喊:“柳德盛啊,你看这大枣儿红的像宝石,怎么就没人张罗打呢?你看你爸馋得都啥样儿了,看见个烂枣儿也要捡起来吃。”柳城站在当院狠狠地瞥了玻璃窗里面的卢蘘荷一眼,说:“谁说我馋枣啦?大枣儿掉在地上,就不兴我捡了吗?不过,说得也是,这枣儿好像早就该打了。”柳德盛一看并没有啥事,转身就往作坊里面跑,一脚踩着门槛,回过头来朝卢蘘荷说:“妈,我得擀芙蓉糕了,要不然晾硬了就不好擀了。”卢蘘荷不听他那一套,说:“你等等,我问你柳德昌呢?”柳德盛不得不站住脚,把事情讲清楚:“我大哥上溢涌泉了。芙蓉糕一畅销,多做了几袋面,水就紧张了,我大哥过去请于掌柜的每天多送一车水来。”卢蘘荷听罢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听说街面花生店老常家打了一眼轧水井,出水可猛呢,供得上全院吃水。不如我家也打一眼井吧,用着方便。”柳德盛愣了一下神,说:“好吧。等我大哥回来,我们几个商量商量。”其实柳德盛早就想打一眼轧水井了。前几天要和面,水缸里却没水了。等送水车送水,却又迟迟不来,让人干着急。“不,还是先商量打枣儿吧!”柳城站在院子里声色俱厉,一见娘儿俩不提打枣的事,就撅起了山羊胡子,一脸的不满。“我同意。”大孙子柳纛不知道啥时候蹿到了爷爷的身边。听说要打枣,就兴奋得蹦了一个高儿,落下来时身子一偏,差点儿把脚崴了,差点把爷爷撞到一边去。

轧水井打在里院,靠着东墙根。

三个工人很下苦,只挖了小半天就挖出一口六七米深的井筒,在院子里堆了一大堆的黄土。再往下挖,黄土就湿了,继而渗出一摊水来。一个工人站在下面仰着脑壳喊:“挖到海眼了。”

“什么,我家啥时候藏了个海眼?”站在小院南屋门口观看挖井的柳纛听见了,大眼睛一瞪,脑瓜儿就糊涂起来,嚷:“有海眼,我怎么不知道?海眼是什么东西?快拿来给我看。”说罢爬上土堆往井里面看,却只看见了一个圆圈,看不见底儿。他张着嘴巴,直愣愣地看着挖井工人。那个工人长满络腮胡子,乜斜着眼睛看他一眼,说:“甭看我,我正忙着呢,有问题问你爷爷去。”

柳城闲得乌脊遛兽,哈罗着腰,拄着拐杖,站在作坊南门口看打井。柳纛深一脚浅一脚,稀里歪斜地跑了过来,一边摇拐杖,一边天真地问:“爷爷,您什么时候弄了个海眼藏在这儿?”柳城一捋山羊胡子,就耍弄起大孙子来了,说:“你真想知道吗?那可是你爷爷小时候的事呢。”柳纛拽着爷爷的长衫撒娇:“马上讲给我听。”把一双小脚跺得像擂鼓。“走,到前院去。爷爷慢慢地讲给你听。”柳城抓起柳纛的小胖手,想领着大孙子走。可是柳纛手一抽,说了一句:“我给您搬凳子去。”就低着头从作坊面案下面钻了过去。

柳德盛正巧弯着腰叉着两条大腿在面案上推擀面杖呢,看柳纛从他的胯下钻了过去,就呵呵地大笑起来:“你们快看呀,这个鬼精灵,和他爷爷还耍起心眼来了呢。”正在灶台翻炒糕条的柳德蕃听了,转过脸来斜斜地瞟了柳德盛一眼,就在肚子里面嘀咕:“孩子机灵点儿不好吗,非得死了吧唧的像个傻瓜蛋才好?”而大哥柳德昌头也不抬,似乎没有听见柳德盛说话,他正在另一架面案上欣赏他自己刚刚做好的芙蓉糕呢。薄薄的一层白糖上面均匀地铺满了青丝红丝,花花绿绿得宛若一幅壮锦。

柳家一共有大大小小三套院落。前院最大,北房五间,中间堂屋,柳城和卢蘘荷住在堂屋东面,柳德昌住在堂屋西面。尽东头一间小屋,住着柳德茂和柳德隆哥儿俩;尽西头也是一间小屋,做了门洞。门洞东墙根放了一溜糖稀篓子,西墙根放了几摞白面,还有白糖。大院西面墙根有两棵枣树,又高又大,胸径粗得一个人抱不过来。两棵大枣树的老根也挤在一起了,其中一棵还在根部长了一个大树瘤,仿佛专门为人准备的一块上树石,随时随地可以由此攀援上树。

里院也是一趟北房,两间,辟作做糕点作坊。买卖一兴隆,地界不够了,就在大院东墙根加盖一间东房,与作坊相连相通。因此,这个作坊就有了三间大房三个屋门——前门、后门和旁门,出入前院和里院。

里院还有两间南房,由柳德盛一家五口居住。南房东面有一座小院落。因为人多房间不够住,就在小院里给柳德蕃盖了两间南房。小院被南房占满了,只剩下一条过道,两步多宽。即使这般狭窄,柳德蕃还是要求在过道与里院之间筑了一道随墙门,把过道变回小院,就与整个大院有了一些独立性。

柳城老了。人一老就啥也不想了,甚至连儿子们想啥也一概不予理睬。他想做的就是当甩手掌柜,享受天伦之乐。柳城坐在柳纛搬来的小椅子上。这把小椅子比大椅子矮,比小板凳高,还有靠背,坐着很舒服。柳城捋一捋稀疏的山羊胡子,就给大孙子讲起了高亮赶水的故事。太阳光下,山羊胡子里面的两片薄薄的嘴唇就一上一下地起了变化,高亮赶水的故事就在两片薄嘴唇的一张一合中徐徐地灌进了大孙子的耳朵。

当初,北京是一片苦海,人们叫它苦海幽州。一条青龙来此称了王,就把人们赶到群山里了。后来陈塘关总兵李靖的夫人生了哪吒,哪吒一长大,就和龙王打起来了。哪吒打败了龙王,把它压在北海公园的那座白塔下面。要不然北京城怎么又被人称作哪吒城呢。龙王的儿子长大了,变成了龙公。龙公对刘伯温建造北京十分不满,就发了狠话:“我去把水收了,谁都甭想过好日子。”翌日,龙公与龙婆龙子还有龙女,推着独轮车进了北京城。龙子喝净了城里的甜水,龙女喝净了城里的苦水,然后化作鱼鳞水篓,坐在独轮车两边。龙公推车,龙婆拉绊,吱嘎吱嘎地就出了西直门。这一天刘伯温正在建造皇宫,忽然井水干了。刘伯温掐指一算,知道是龙公盗走了甜水和苦水。刘伯温询问众工匠:“你们谁能把水追回来?”这时一个年轻的工匠应声回答:“我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还怕一个老头儿不成?”刘伯温当即称赞:“真是一个好青年。”说罢递过一杆红缨枪:“去吧,我在西直门城楼上给你助威。”高亮一挑红缨枪,来了一个亮相,又说一句:“军师放心。”就飞也似的追龙公去了。

故事讲到这里,柳城又捋一捋山羊胡子,叹一口气说:“其实那个时候我家先人也要求去追赶龙公来的,可是刘伯温不同意,还用眼睛瞥了先人一眼。先人也看了刘伯温一眼,发现他的眼神古怪,似乎在说有一个人送死就够了。先人十分惊讶,就问:这怎么说呢?刘伯温回答天机不可泄露。要不然就不会出现之后的结果了。”柳纛伏在爷爷的大腿上催促:“快讲,后来呢?”柳城的山羊胡子一动一动的,在柳纛的眼睛里就幻化出一只站在山巅远望的老山羊。老山羊昂着脑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就给柳纛讲述了那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高亮刺穿了鱼鳞水篓,转身就跑。可是一抬脚,身后就响起了轰轰隆隆的水声,宛如八月十八日钱塘大潮。高亮心惊胆战,不顾一切地奔逃,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跑到了西直门城楼底下。远远地看见刘伯温站在城楼上朝他挥手,高亮大喜过望,刚一回头就被猛兽一般的大水吞没了。

听到这里,柳纛看一眼爷爷的山羊胡子,小小的心灵就产生了无限的惋惜和惆怅。想了一想说:“要是换成了我,就不会忘乎所以了,就不会回头了,就不会被大水卷走了。可是那个时候也真让人想回头呀,看一看龙公的窘态。”这个小孩子,竟然说出了大人一般的话语来,这让柳城大吃一惊,吃惊之后无不慨叹:“如果人人都这般谨慎,那么这个世界还会有令人感慨的故事吗?”听罢爷爷的一席感叹,大孙子立刻沉默了。低头良久,似乎想起什么,就问:“北京城的水井有水了吗?”大孙子的惆怅感染了爷爷,爷爷就说有了,可惜全是苦水,甜水让龙子带进玉泉山了。可是大孙子不同意爷爷的说法,就说那里是西直门,我们这里是朝阳门,我们家的水应该是甜水。不知道大孙子这样说是出于安慰爷爷,还是出于幼稚,总而言之,他认定自家水井打出来的水肯定是甜水。

就在爷孙俩争论甜水苦水的时候,里院的工人们已经下好了铁管,正在安装井头。整个轧水井宛如一只刚从地下蹿出来的铁蘑菇,坚挺,硕大无比。络腮胡子向后退了两步,左右端详一番说:“就是它了。灌水试试。”年轻工人安上井把儿,往井头里灌了两舀水,就一上一下地轧了起来。铁蘑菇吱嘎吱嘎地响,仿佛里面有只动物在叫唤,突然蹿出一股血红色的浑水来。柳纛站在一旁立刻被震惊了,就喊:“看呀,工人叔叔把龙公的腰轧破了,都挤出血来啦。”

络腮胡子笑了,大喊一声:“拿桶来!”

接了一桶水,暗红暗红的。络腮胡子又喊:“倒了再轧。”又接了一桶水,颜色变浅了。再接一桶,水清凌了。络腮胡子就说:“大胖小子过来看看,还有没有血了。”柳纛上前一看,眼睛就瞪圆了:“怎么,你们把龙公的血抽没啦?”络腮胡子用水舀擓了一舀水,轻轻地咂一口,翻了翻白眼,又喝了一大口,就喊:“东家,快来尝尝,好甜好清冽的水呀!”柳纛一听立刻抢上前去,双手把住水舀子就喝了一大口,却猛地一缩肩膀头,喊:“凉,拔凉拔凉的啊。”

冬至大如年。

下了一夜的大雪还在漫天飞舞,而作坊里的柳氏兄弟却已经热火朝天地干了一个多时辰了,天色将明时已经赶制出了四五箱芙蓉糕来。半年多来,在柳德昌的苦心经营之下,柳记芙蓉糕在市场上打出了一些名气,天一凉卖得就更加红火了。东四牌楼的瑞芳斋听说柳记芙蓉糕不凡,就进货来卖,赢得了不少名声。前不久,附近的东聚庆、西聚庆也看上了柳记芙蓉糕,就催促送货来卖。这样一天总得生产几十箱才能满足各个店铺的进货。已是中年的柳德昌深感疲惫,可是累归累,再累也高兴,再累也心甘情愿。

柳城老早就起来了,站在堂屋玻璃窗前欣赏了一会儿飘飞的大雪,就又转身进了里屋,打开立柜掏东西。这面立柜暗红色,很高,大柜摞小柜,顶部贴近顶棚。大柜上部两扇门,门上一副铜梨叶拉手。里面并排两只抽屉,把柜橱隔成上下两层。大柜下部是箱柜,表面雕刻卷云纹,四根方柱形柜脚,很茁实。柳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图,跑回堂屋挂在东墙上端详。

这是一幅九九消寒图。

那时候北平居然还有写九的习俗呢。说起九九消寒图,大概有三种:一种是画梅,画面上有九朵九瓣梅花,每天涂染一瓣。另一种是写九,画面上有九个九画字,每天画一画。每个字代表一九,九尽九出。再有一种是染圈。画面上有九个方格,每个方格里画有九个圆,每天涂染一个。规矩是:上画阴,下画晴,左风右雨雪当中,若遇雾天无须记,圈内套圈半阴晴。柳城的这幅消寒图属于第二种,由两幅画组成,上面一幅画是寒山白雪图,崇山峻岭,白雪皑皑;下面一幅画是春风杨柳图,一条波涛滚滚的大河,两岸各一行青柳。这幅九九消寒图共有三行大字,楷体,勾了黑边,压在两幅画的中间,每个字都是九画,九个字组成了一句话,这就是: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是柳城自己绘画的,表达了柳城内心对春天的期盼。柳城慢慢地看了一遍,就拿起毛笔蘸了蘸墨。墨吸得太多,就又在砚台上掭了掭笔,方才郑重其事地将亭字的上面一点儿染成黑色。点染的时候手腕旋转,轻轻地顿笔之后慢慢提起。那一点儿,点得饱满圆润,就得意地点了点头,有了一种满足感。

到了里院,你就看见柳纛了。这一回你看到的柳纛,完全被穿戴改变了模样儿:里面小黑棉袄,小黑棉裤,外面又罩了一件小黑棉袍,下面则是一双小黑棉窝,中间还起了两道并行的楞线,因为头上戴了一顶小老虎棉帽这才让他有了一些其他的颜色;整个人圆滚滚的,就好像一只刚包装好的黑糖稀篓儿。

柳纛慢慢地推开一道门缝,刚一探头就被白皑皑的大雪晃得睁不开眼睛。等到适应了,却又睁大眼,猛地一推门,就像老鸭子一样摇着摆着跑到里院中间痴痴地傻笑。左右看看,忽然就地打了一个滚儿。柳纛后面跟着崇明,看见翻滚的柳纛先是一惊,继而朝前蹿了一步,弯腰拎起这只黑篓子,便顺手给了屁股一巴掌,说:“瞧给你惯的,一点儿人样儿都没有!”柳纛挨了打,不但不哭,还嘻嘻地笑,说:“不疼,不疼。”

此时柳德蕃正在作坊里忙着炸制糕条,闻声一看娘儿俩还在院子里嬉闹,就瞥了大哥二哥一眼。两位哥哥埋头干活,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柳德蕃立刻将铁笊篱往陶盆里一拽,隔着窗户喊:“让他自己玩,你快回来干活来吧!”

在前院挥舞笤帚扫雪的卢蘘荷听见柳德蕃的喊声,就说:“喊什么喊,怕别人听不见是吧?”扔下笤帚,穿过了作坊,就把柳纛领到了前院,说:“哼,甭理他们,和奶奶一起堆雪人。”

说是柳纛被卢蘘荷领到前院的,其实是被卢蘘荷拎到前院的。当卢蘘荷伸手抓住柳纛的手时,他顺势来了一个摽悠,险些把卢蘘荷带倒,幸好没事。祖孙二人就这样一摇一摆一悠一荡地来到了前院,满院的大雪已经被卢蘘荷打扫成一堆儿了,柳纛就问卢蘘荷:“奶奶,你说堆雪人堆成谁呀?”卢蘘荷说:“这还用问吗,要堆就堆成你呀,圆滚滚的。”柳纛鬼头蛤蟆眼的,看了看雪堆,又看了看自己,仿佛有了新发现,就说:“它是白的,我是黑的,怎么堆呀?”卢蘘荷说:“那就堆一个白白的柳纛!”

雪人堆起来了,两个煤球做了眼睛,一根胡萝卜做了鼻子,一块瓦片做了嘴巴。柳纛指着雪人说:“大家都干活,也不能叫它闲着。”说罢就把扫帚往雪人身上一插,回头看了看卢蘘荷,问:“奶奶,您看它精神不精神?”看见大孙子跟人精似的,卢蘘荷的心里乐开了花。

冬肥年瘦,说的是京城百姓把冬至看得比过年还重。

那天早上,大家正忙活,柳城走进作坊说:“好多年都没有亮手艺了,今儿个高兴,给你们炒几样拿手好菜。”卢蘘荷跟脚就走进来了,骂:“老不死的,又来逞能了,你还颠得动大勺吗?要是闪了腰,还得我给你捶。”柳德昌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说:“是的,馋我爸炒的菜了。可惜今天没空儿,得把活干完了,要不然耽误了送货人家糕点铺不干!”柳德盛停住切刀说:“冬至馄饨夏至面。我看甭炒菜了,就包馄饨吧。”卢蘘荷立刻接过话茬儿:“就是嘛,过去老家儿都传吃馄饨开辟天地。”柳城眨了眨眼睛说:“我想起来了,《燕京岁时记》里说,夫馄饨之形有如鸡卵,颇似天地混沌之象,故冬至食之。”卢蘘荷顺杆儿爬,说:“要是这样,今天就更得吃馄饨了。”墙角里柳德茂正在和面,颇不以为然,举着面手说:“民谚说,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你们看这天有多冷啊,我看还是吃饺子吧,别把耳朵冻掉了。”父亲想考考儿子,就问:“知道为什么冬至吃饺子吗?”柳德蕃站在柳城身后嘀咕,自小就讲,人都老了还问为什么吃饺子!可是嘴巴一张却说:“不知道。”柳城得意了,就开了讲:“盘古开辟天地,女娲用黄土造人,可是到了冬至,天寒地冻,泥人的耳朵就冻掉了,个个哭丧个脸。女娲想了想,就在泥人脑壳上缠了一道线绳,兜住耳朵之后又将绳头塞进泥人的嘴巴叼着,耳朵就冻不掉了。从此,人们就有了冬至吃饺子的习俗。”这个故事柳城讲了八百遍了,卢蘘荷就想,这老东西真愚蠢,怎么就听不出来儿子孝顺,故意说不知道?就说:“那就吃饺子吧,由我来包。”

晌午吃罢饺子,卢蘘荷刚刚倒了一小觉,大儿媳就站在堂屋呼唤:“妈,您歇了没有?”老两口赶忙爬起来。柳城揉了揉眼睛,抓过烟荷包装了一袋烟,点着了吧嗒吧嗒地嘬着。卢蘘荷环视一遍东屋,没有不妥,这才回答:“歇过了。有什么事进屋说吧。”

大儿媳妇一撩门帘走了进来,屋里马上灵光一闪。其实,这大儿媳穿着非常朴实,浅灰色大襟布衫遮过了屁股蛋儿,毛蓝布裤腿儿刚到脚面,长短肥瘦正合体,只是那一张脸儿面色红润,形如鹅卵,目若水杏,睡眼惺忪,素淡可人。看到那明眸善睐,柳城就想起了《诗经》里的那首轻曼的民歌: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宛如清扬。倘若真的左盼右顾起来,怎么可能不一顾而倾城,再顾而倾国呢?这大儿媳妇也是大家闺秀,读过不少诗书呢,说话细声细语,夫唱妇随,又有一手好针线活,自从进了柳家大门,没少为卢蘘荷分担家务,许多兄弟的衣裳都是这位大嫂一针一线缝制的呢。美中不足的是,这位大儿媳妇自始至终没能为柳家生养一儿半女,这不免让柳城与卢蘘荷扼腕叹息,叹息柳家长子竟然不能传后。而柳德昌与媳妇相敬如宾,又看媳妇敬老携幼,体贴入微,为妯娌们做出了表率,对是否有无儿女也就无所谓了。

大儿媳妇进了屋,把两双崭新的棉窝轻轻地放在炕沿上,小心地说:“冬至到了,只为公婆一人缝制一双骆驼绒棉窝,竟不得抽出闲暇工夫,再缝制一双半双布袜了。”卢蘘荷心神愉悦,就说:“这就够你忙活的了。”说罢拿起棉窝一看,缎面,前后单皮脸,前口皮脸上端结了丈绳,左右两枚鸳鸯结,鞋帮纳出云字头花样,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暗暗夸赞大儿媳妇的针线活做得细密。嘴上却说:“其实这回字绒做鞋面就很好。还有这皮脸只打单结,鞋帮不纳云头也是很好的。”大儿媳妇腼腆一笑,说:“一年只做这么一双鞋,已经感觉愧疚了,要是再用回字面的,就实在过意不去了。”卢蘘荷连忙岔开了话题,说:“听说市面有一种老头乐毡里毛窝,三道细皮脸儿,所以大家又叫它三道脸儿。这种棉窝不仅老人愿意穿,就连那些小商小贩也愿意穿,十冬腊月,寒气袭人,就是做一个早晨买卖也不会冻脚,而且还结实耐穿。”

柳城坐在炕头,一边吧嗒玉嘴铜烟袋锅,一边听婆媳俩唠嗑。听卢蘘荷说喜欢结实的,就跟她抬杠:“要想结实还不容易吗?告诉你,哪种棉窝也结实不过踢死牛。你看那些拉骆驼的,一到冬天,老羊皮袄一穿,腰间扎一条骆驼毛绳子,穿的什么鞋?就是那山鞋,实纳鞋帮,鞋底有六枚大帽铁钉,前脚掌三颗,后鞋跟三颗,一脚能踢死一头老黄牛。那才真正结实呢,你穿吗?”卢蘘荷眯着一双细眼,紧紧地盯着柳城看了一会儿,说:“你就会抬杠。你弄一双来,你弄一双来我就穿。”大儿媳妇赶忙把脸儿扭过去,忍住不笑。

二儿媳和三儿媳也相跟着到了前院东屋,给公公婆婆送上了自己精心缝制的布袜。二儿媳妇缝制的两双布袜,袜腰上都细针密脚地绣了一圈柳枝,还有一对飞燕。卢蘘荷看了就说:“好个柳燕双飞,要是再早个十年八年的,看到这样一双布袜,又不知是怎么个心气呢!”

三儿媳妇也把自己缝制的布袜从布口袋里掏出来摆在炕上。卢蘘荷抓起布袜轻轻地看了一眼,其中一双在袜腰上转圈绣了两行小篆,字体瘦瘦高高,上红下绿,形成了两个彩色的圆环。初看并无特别,但仔细一看,那字却是一句成语反复绣制的,卢蘘荷便情不自禁地轻轻地读出声来:“虎生文炳。”坐在一旁的柳城听到了猛然心中一惊。原来这是有讲究的,虎出生之后而文采自彰,比喻诚于中必形于外。《三国志·秦宓传》上说:“夫虎生而文炳,凤生而五色,岂以五彩自饰画哉!天性自然也。”卢蘘荷属虎,这是在赞美卢蘘荷呢。

卢蘘荷又拿起另一双布袜端详。这双布袜绣的是一幅图案:一棵松树枝繁叶茂,一只金丝猴背靠大树而坐,注视着悬挂在树枝上的大印,似乎在思索、等待和期盼。柳城看了之后又惊讶起来。他属猴,这是给他的了,那不是寓意柳家将来要挂印封侯吗?可是又想,我都老成这样了,还妄想封侯吗?儿子们呢?除了柳德隆,那四个儿子也不可能封侯了。还有谁可能封侯呢?啊,只有柳纛了!这个三儿媳妇想得可真深远啊。

在很早以前中原一带就有冬至向老人荐袜履的习俗,相传冬至这一天日影最长,表示以足履最长之日影祝祷长寿。《崔浩礼仪》上说:“近古至日,妇上履袜于舅姑,践长至之义。”《临安岁时记》也有这样的记载:“冬至俗称亚岁……妇女献鞋袜于尊长,盖古人履长之意也。”不知道怎么的,也许是属于偶然的,也许是属于千奇百怪的,这样的习俗竟让柳氏家族传承下来了。柳城对这一习俗的历史记得相当清楚,就说:“三国曹植在冬至曾向曹操献鞋袜,还写了一篇《冬至献鞋袜表》呢。曹植在表里说:伏见旧仪,国家冬至。献履贡袜,所以迎福践长,先臣或为之颂。臣既玩其藻,愿述朝庆,千载昌期,一阳嘉节,四方交泰,万汇朝苏。亚岁迎祥,履长纳庆,不胜感节,情系帷幄。难为你们有这样的孝心。要说起来,许多家庭早没这种习俗了,不知这样好的习俗究竟还能传承多久?”说罢感慨世事变迁,感慨传统传承,感慨时光流逝。

尽管柳城无限地感慨,叹息时光太快了,可是时光还是一如既往,有如白驹过隙一般一闪而过。时光就这么轻轻地一闪就又到了牛年除夕。这是一年中需要全家团圆的日子,高兴的日子,看到一大家子人欢聚一堂、兴高采烈地品尝她亲手烹饪的拿手好菜,卢蘘荷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这一大家子,老少三代,十几口人,要汇聚一堂还真不容易呢。一张八仙桌坐不了那么多人,只好把柳德昌屋里的那张八仙桌也抬出来对在一起。两张八仙桌一合,就把个堂屋挤得满满的了。

柳城柳大厨,是京东一带专门烹饪红白喜事筵席的大厨师,有着几十年的烹饪经验呢,虽然自家过年用不着做得那么精细,但菜肴还是要有一些讲究的。这一家柳氏相当注重菜肴的风味,因为风味是菜肴的灵魂,风味不同,菜肴的品味就不同。柳家讲究肉烂汤肥,汁浓味厚。而这一回柳城并没有亲自操刀,一是这几年老是这儿不舒服那儿不得劲儿,二是卢蘘荷与几个儿媳妇在烹饪上各自都有一手,哪里用得着他亲自上灶呢?不大一会儿,八仙桌上就摆满了菜肴,在灯光下五颜六色。本来端坐太师椅上的柳城,这时把身子向前一倾,就毫不客气地点评起来。他伸出细长的手指,像一根广东香肠,指了指色泽金黄橙红的抓炒鱼片说:“这是仿膳饭庄的名菜。仿膳饭庄有四大抓,其中一抓就是这抓炒鱼片,另外还有抓炒里脊、抓炒腰花、抓炒虾仁。这四大抓可是四款地道的清宫菜肴。相传是宫廷御厨王玉山所创,味道类似糖醋菜品,外焦里嫩,微酸微甜,却又不像糖醋菜品那么酸那么甜,其口味妙不可言。”评完这款菜肴,又把广东香肠指向晶莹剔透的水晶肉:“这是砂锅居的名菜。宫廷礼仪繁杂,祭祀以猪致祭,选取最精者以为醢。祭礼完毕,始聚宗人分食胙肉……”刚说到这里,大孙女柳淑琦的眼珠一转打断了柳城的话,问:“爷爷,什么是胙肉呀?我吃过没有?”柳德盛瞟了闺女一眼说:“别说你了,就连我也不知道啊。”柳城刚一乜斜柳德盛,就被柳德昌看见了,说:“这个谁不知道?胙肉就是祭祀用的肉嘛。”柳城面有悦色,接住话茬说:“还是你大哥知道的多。皇族举办婚典家宴必用白煮全猪,宴罢剩余的白煮肉就赏给跟屁群臣。偶尔更夫也有这种口福,可是更夫谁舍得吃呀,将白肉拿到市面换钱贴补家用。御膳房厨师看见了,就在外面开了一间铺子,叫和顺居。据老家儿说,和顺居用大砂锅煮整猪,白肉的味道美极了!食客就把饭铺称为砂锅居。你们看,绝招有多大魅力?只要风格独特,就能创新品牌!你们的芙蓉糕也要独特,不能与人雷同。”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柳城这是在指点儿子呢。柳德昌却不无忧虑,说:“等咱创出名来,有人学做就难办了。”柳城胸有成竹,说:“没关系,你再改良嘛!”说起烹饪,柳城滔滔不绝,大家听得入了迷,难道遗传因子真的就这么厉害吗?柳城又看见了红烧牛尾。以前他就爱吃这道菜,可惜如今掉了两颗门牙,想啃啃不动了,就叹息:“当年乾隆微服私访,在济南府看见一家屠户身强力壮,肤色红润,就问他如何养生,屠户说哪里有什么养生之道,每日宰牛之后,好肉卖与客官,自己只能啃那些没人要的牛尾巴。乾隆猴精,竟然从屠户的牢骚里悟出养生的道理,每日啖之。”柳城的故事让柳纛垂涎三尺,等不及宣布开吃,就伸出小手去撕贵妃鸡,让柳德蕃一把按住。柳城却一点儿不闲乎大孙子,还问柳纛:“你知道为什么叫贵妃鸡吗?说出来就让你先吃。”柳纛说:“我那么小,怎么知道呢。”柳城说:“那好,让我讲给你听。传说唐玄宗命杨贵妃设宴百花亭,却未能赴宴。杨贵妃忧思满怀,就着炖鸡连饮数杯,最后醉入花丛,这就是贵妃醉酒。与此同时贵妃鸡名声远播。”柳纛觉得没意思,就说:“这故事不好听。”大孙子不爱听,柳城觉得没意思,就问柳德昌:“你妈和你媳妇怎么还不上桌?让一家人等她们。”门口坐着柳德隆,知道父亲被大侄儿扫了兴,赶忙接过话茬说:“我妈说还有一道松鼠鳜鱼,马上就好。”柳城一听还有他最爱吃的松鼠鳜鱼,就又兴奋起来,说:“你妈会做松鼠鳜鱼吗?那可是同春园饭店的拿手好菜呢。鳜鱼是春令时菜。唐人有言:桃花流水鳜鱼肥。松鼠鳜鱼讲究刀法,造型别致。鱼首微昂,鱼尾高翘……”还要继续吹嘘,卢蘘荷却端着炸好的松鼠鳜鱼上桌了,后面跟着大儿媳妇,竟然是端着炒勺上来的。卢蘘荷摆好松鼠鳜鱼,大儿媳妇迅速抬起胳膊,将一锅卤汁浇了上去,一阵白雾腾起,全桌男女老少就听见吱吱有声,犹如松鼠欢鸣。柳淑琦与柳淑珺,还有柳纛禁不住拍手大叫:“哟,松鼠活啦,被烫得吱吱地叫唤呢!”柳城却瞪起双眼问卢蘘荷:“你什么时候学会做松鼠鳜鱼的?我怎么不知道呢?”卢蘘荷回答:“哪里是我做的呢,这是大儿媳妇做的。”柳城恍然大悟,说:“让我尝尝手艺怎么样?”尝了一口,马上点头赞赏说:“嗯,色泽金黄,外脆里嫩,甜中带酸,鲜香可口。还真不赖呢。”说着又把筷子头伸向松鼠鳜鱼。柳德隆一见这情形就一扬手,说:“开吃。”几个侄儿侄女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竹筷。

卢蘘荷今天特别殷勤,一会儿给老头子夹一箸子菜,一会儿给大孙子夹一箸子菜,忙个不停。柳德昌也很高兴,不到一年时间,芙蓉糕就打出了名气,照这势头发展下去,不出两年,他就可以像师傅那样,正儿八经的,像模像样的,开一家糕点铺了。下一步他得注意考察店铺地址了,不能离师傅太近,近了会形成直接竞争,让人家说闲话。但是也不能离师傅太远,要不然师傅就看不见他的糕点铺的辉煌。

柳城平时就能喝酒,今天喝的又是竹叶青,就当仁不让。没想到儿子多,每人敬一杯,就喝高了,就不知天高地矮侃侃而谈。“知道守岁吗?”柳城转过头来问柳淑琦。柳淑琦是柳德盛的大女儿,柳家的长孙女,那也是人见人爱,稀罕得不得了。柳淑琦偷偷看了柳德盛一眼,说:“不知道。”柳德盛很大方,就说:“那就让你爷爷给你讲一讲吧。你爷爷肚子里的守岁故事多得很呢。”柳城说:“真的呢,应该让她们小人也知道什么是守岁……”还要说什么,却让卢蘘荷抢去了话头:“是了,可是哪里用得着你来讲呢。让你儿子讲一个故事好不好?看一看他们到底记住了你多少故事。”柳城抓起竹筷,夹了一块水晶肉,咀嚼了半天才说:“那就叫柳德茂讲吧。看看他记住了多少故事。”柳德茂微微一笑说:“您这是在考我呢,那我就不客气了。关于守岁,西晋时就有记载。除夕这天相互赠送,称为馈岁;酒食相邀,称为别岁;长幼聚饮,祝颂完备,称为分岁;彻夜不眠,以待天明,称为守岁。守岁有两种含义:年长者守岁,为了辞旧;年轻人守岁,为了延长父母寿命。我今天就要守岁,延长父亲母亲的福寿。”

柳淑琦和柳淑珺听罢急忙插嘴,说:“我们今天也守岁,延长爷爷和奶奶的福寿,延长爸爸和妈妈的福寿,延长大爷和三爹四爹五爹的福寿。”柳纛一听也鼓着小嘴巴嘟嘟,说:“我也守岁。守到天明,让你们都延长福寿。”大妈和二大妈不约而同地说:“还是我们柳纛会说话。”

柳德蕃也来了兴趣,就说我也讲一个故事。不等大家表态,就讲开了:“古时候有一种怪兽叫年,形貌狰狞,凶猛异常,每到除夕之夜就进村吞噬牲畜,伤害人命。人们谈年色变,到处躲藏。这年除夕,村里来了一位老人,大家忙着逃避年兽,谁也没注意他。村东阿婆看见了,给老人送上食物,还告诉老人年兽就要来了赶快逃避。老人笑了,说如果让他住上一夜,一定能将年兽赶跑。老人鹤发童颜,目若朗星,精神矍铄,老婆婆劝说不动就留下了老人。半夜时分年兽果然来了,但见阿婆家灯火通明贴着大红纸,就发起抖来。突然一阵爆响,年就吓得抱头鼠窜。原来年最怕红色、火光和爆炸声。从此人们知道了驱赶年的办法,每年除夕,家家贴春联放鞭炮,成为习俗。”

几个孩子听了柳德蕃的故事,一个一个的瞪起了眼睛,不知道是被故事吸引还是被年兽吓着了。而柳城却早已睁不开眼睛,筷子一撂,就打起了呼噜。卢蘘荷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不守岁了?”柳城迷迷糊糊,眼睛半睁半闭,说:“你们守岁吧,我坚持不住先睡了。”说罢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朝里屋走。卢蘘荷慌忙扶住他的一条胳膊,柳城却一面撩门帘一面回头叮嘱:“别忘了明天一早贴春联放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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